第二十三篇 失去的花园(下))
内侄首先感激地望着大伯,然后摇摇头,叹口气,默默地脱开大伯的手,单独走到那棵堪称众花之后的一人多高的花树跟前,蹲下去一捧一捧地给花根培土。内侄叹息自己的命运,就算是拼尽力气,也难以实现自己的梦想。每天来看着这棵花的人最多,有六七十人。人们在花前徘徊,沉默,叹息,尽情享受花的芬芳,让花的气息荡涤肺腑,净化心灵上蒙受的尘污。他们轻轻抚摸花瓣,对着花叶吹气,与花儿进行感情上的交流。做了好事的人这样,做了坏事的人也这样,不过有谁又知道呢?花儿没有识别真伪的功能,对所有的来访者一律微笑点头,一视同仁,从不改变。有时,园子里突然刮进一股风,花枝摇晃,心底善良的人,反而会被无意刺伤。 看到内侄在流泪,年生老爹心尖子一阵刺痛,埋在黄土下面的jiejie会怎么想?……老爹决定于内侄深谈一次,没有什么了不起,到不了天塌下来的时候,命运虽不可违背,但是机会是可以寻找的呀。内侄本来不是吞吞吐吐的人,可是在这一个问题上,却迟迟开不了口,长时间地沉默着。在叔叔三番五次的开导催逼下,他终于说出了一句:“怪这花园太美好,太有名气了。” 太美好,太有名气?年生老爹想这句话想了两天两夜。是呀,几十年了,他没敢慢待……自觉得没有辜负老师,老师的亲戚要是来了,看到花园没有整治好,比以前差多了,那他的良心才会受到谴责呢。内侄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就再进一步,提到那个带鸭舌帽的朋友,认识他是个天大的幸运,他的父亲是县里的大领导,对那些对官位渴求的人来说,无异于是及时雨,观世音转世,小小的公职人员要想调动寻找一个先对稳定的待遇不错的岗位,在他那里易如反掌。年生老爹张大嘴,好像要给内侄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在内侄看来,大伯这张嘴身拙笨得连吃饭都成问题,还能够有什么奢望呢,就这么一眼看去,简直就只是一个什么也没有的空洞。 不过好在年生老爹有一样,精心培育的众多花朵,由这些五颜六色四季开不断的花朵组成的斑斓世界。想到这个花世界不久的前途命运,内侄内心紧搐,不由得咬牙发誓,不行,就算我什么也不是,也不会出卖自己的灵魂,花园一定只有老师的亲人才能接管,我的那个朋友,就算他父亲是县长,我也不会因此毁坏大伯的信誉。年生老爹感动得立下眼泪。内侄越这样,他越觉得对不起jiejie。一种莫名其妙的烦恼铁丝网一样从头顶罩了下来,又仿佛一个人走进了荒野,四处是坟茔,怪光不时闪现,后来又觉得变成了一个孤独的树,经受不了风摧寒袭,很快枯腐。年生老爹时刻注视内侄,只见他痴望那些花,脸色死灰,神思恍惚,在与花进行沉痛的道别。他突然又恨起内侄起来,在唯一的亲人面前,还有什么一定要这样隐讳,回避,支支吾吾?他对自己道:“如果他真的要说这句话,要说把花园让出来,我也……认这个账。” 事实竟然就这样突然来临了,一个女孩子,长相姣好,堪比园子里的那棵白芍药。三四月间,那棵白芍药就会准时开花,只开出八九朵大大的花,不会再多,好像开到第十朵就就满过了,好比一桶水,满很了就只有流淌出去。年生老爹因此舍不得剪下其中一朵送人。观看这棵花的,多半是上了年纪的妇女,她们每天都来,从头到尾都是啧啧啧地赞叹,等到花儿凋谢的前两天,就开口索要花瓣。这个女孩子穿了粉色滚边的白裙子,和花的颜色简直一模一样。从她闪烁的蓝色或者褐色的眼睛里,看得出来她对花园表现了极大的兴趣。年生老爹找不到不将花园交给她打理的一点理由。事情就这样很顺利地办好了。 女孩子的男伴,即县长的公子,张罗给年生老爹找的住处,隔花园很远,这样,希望他能够很快淡忘那个花园,就像忘记他童年时代走过的路那样重复踏上时不再熟悉。希望他能够轻轻松松养老,抓住机遇享受那短暂惬意的灿烂无限即刻就会熄灭的短暂时日。事情确也朝着大家希望的方向发展。开始的时候,年生老爹三天两头要过去一趟,必须小心趟过市场街被水浸透的湿滑石板,揉着眼皮闭塞鼻孔紧张穿过烟熏火燎的怪味漫天的小吃街,攀爬两道又陡又高的人行天桥,路途上得花费很长的时间,回来他就感到十分疲惫。后来四五天,再后来十天半月,渐渐地膝盖的疼痛也一天天加重,终于有一天滞留在大十字的天桥下实在动惮不得了,两个带红领巾的下少年来搀扶他,帮助他登上高处,年生老爹谢绝了,不再上去,转身回来住处。这时候起,情感也一天天淡化,变成了天顶的垂云,银河畔的星点。即或是断在空中漂浮的蛛丝头,飘了好远找不到挂接处。 年生老爹永远也忘不了后来的一天,花园的新主,托内侄带来了一株盛开的仙客来。花儿见了老主人,不停地摇摆花托,叶梗也是不住地颤栗,随老爹进了这一间烟熏火燎的房子,这里的环境实在不好,年生老爹怕慢待了花,赶紧连夜清理,把窗台拆了,房子缩进去,够那间床,无需再放别的家具,锅碗瓢盆小火炉就塞进床下,腾出半间房,开辟成一块小型空地,再去背土来填上。仙客来见了阳光,脚下有了松土,长势良好,天天都开出鲜艳的花朵。小房中间有根木柱,扎上竹条,种五星花,它很快发芽牵藤,攀援漫长,开出了无数红艳艳的五星型的小花。花儿们像一盏盏小灯,映照黑黝黝的半间屋,床头竟然有了光亮。年生老爹被眼前的亮光刺痛了眼睛,觉得瞌睡好来,就倒下睡了。闭眼之前还想,这下好了,可以把过去花费的时间赎一点回来了。可是年生老爹睡不扎实,总是在做梦。有时还发生了一些老人不应该有的症状。又一回,他半夜起身,忘记了环境已经改变,时间已经跨越,不停地端水来浇花,抚摸花儿冰凉的身体,伤心地陪着花儿流泪。一觉醒来,被窝全部湿透,脸盆丢在一边,被面上丝线绣的牡丹花,花瓣儿歪在一边,湿漉漉的,死气沉沉地看着他,他难过得泪水哗哗的流。喉咙堵塞,哽咽了好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