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 枯
又一日上朝之后,萧正风着明黄龙袍,待百官从大殿之中退罢,自己便将双手负与身后,遣散近侍,缓缓行出了宫殿,将身一转,行向了殿后御花园。 一路行来,但见奇花群簇,争相怒放,饶是秋凉时节,却也毫不见颓;异石堆叠,石缝中流水潺潺,清秀可亲;曲径通幽,树隐楼阁而楼阁清俊;云影偷光,雁掠池山而池山幽荡。极目所致,秦岭苍青而接天;垂眸所收,青石透亮而伏地。凡俗之物,风雅之形,静默相立,形姿绰约。就算是萧正风这等世间第一流的人物,也总是喜欢在此园中流连而忘返,凡有忧心者,必至此处消遣。 假山旁,小径上,四周并无旁人,而萧正风却渐渐停了脚步,静立片刻之后,他突然微微一笑,竟然自言自语了起来。 “古今往事,尽多愚昧。不少自以为是聪明人、自以为是天下柱石的所谓天才,风流淘尽,挥斥方遒,直到最后一刻才明白原来自己始终都在山中。目力所及,也只是大山本身想让你看到的那一部分,就算有幸登顶,也不能将所有的景色尽收眼底,疏漏难免,于是性命则不保。” 他慨然道:“所以不论是在哪个时候,出身、天赋,其实永远都不能算是最决定性的因素。最关键的,应当是你知道的事情比不比别人多。” “这就是你萧正风撕毁剑冢誓约的理由?” 一道颇为苍老但闻其声便知其必然精神矍铄的声音在这片园子里轰然响起。然而怪异的是,明明园外有不少宫廷侍卫与宫女时刻等候吩咐,却在如此大的动静响起来之后,整个园子依然是一片寂静。 萧正风笑道:“你这一手画地为牢,倒是越发纯熟了。” 风乍起,吹皱一池秋水。 苍矍老人一向混浊无神的双目中此时神满意足,若是熟悉他的人,便会觉得他仿佛是回到了数十年前,又变成了那个手持一柄染血利剑行走在山野间、天底下杀力第一的少年。 他将萧正风看住,开口道:“终究还是年纪大了,若是年轻那会儿,我才懒得费这力气,把那些碍眼的家伙们都杀了才算清净。” 萧正风依旧笑着,轻声道:“所以剑宗的老前辈们才硬生生地几乎将你拖到了四十岁,才让你接掌了整个剑宗。现在看来,这个决定还真是英明啊,否则,剑宗千百年经营起来地好名声,可就又要让你打回原形了。” 老人反唇相讥道:“萧正风,真正要将剑宗打回原形的,应该是你才对吧?我这个剑宗的逆徒,最多把一个名门正派变成魔教,而你呢?却是要让整个剑宗再次变成天下的罪人!” 庞然剑气于杀机之中纵横,这位一出关便直奔长安城皇宫而来的现任剑宗宗主周孤烟伸出一指,指着天空突然大笑道:“我从来知道!老家伙们的眼光都已经昏聩到了极点!他们的一生,眼睛全都放在了那剑冢里一把把毫无生气的剑上,却从来看不到人心鬼蜮,纠纠葛葛!千年以来,他们早就已经忘了,剑宗之剑,从一开始便是入世之剑,是杀人剑!倘若连人心尚勘不破,那又何谈剑心通明!又何谈一剑斩却百万红尘!” 萧正风默然。他看着原本是黑白灰三色相间发色的周孤烟,如今披散的尽是白发银丝,终是有些不解地问道:“你周孤烟,难道不应该是最看得开的那个人么?怎么到头来,却变成了你来兴师问罪?甚至不惜放弃以往所修五十年剑道,转而走枯剑的路子,就只是为了要取走朕的项上人头?须知,哪怕就算是你真的能杀了朕,朝堂之事、大争局面也已尽起,你剑宗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也早晚会被挖出来,然后仍然是个惨淡下场。你周孤烟不是青莲酒剑仙,破不开大宗师与天地之间的那一层屏障,所以千年之前的浩荡,不可能重演。” 周孤烟紧紧看着萧正风的眼睛,声音却放轻了下来:“有人以我为暴徒,有人以我为豪杰;有人以我为穷寇,有人以我为疯癫。其实说到底,我周孤烟,也不过是一抹孤烟罢了。” “我自幼记事起便没爹娘,从小便是在挨打和打别人的日子中活下来的。饥荒那几年的时候我人早已被师父领到了剑宗,但是吃不饱饭的日子,我从小就了解的很深刻。所以当饥荒那几年我眼见剑宗对天下饥民无所作为的时候,便心意难平。心意难平剑意便也难平,宗门里我便待不住了,便向师父请求下山游历,砥砺剑道。” “我知道,不是剑宗没有救世之心,而是天下之大,灾民之盛,力所不逮罢了。不止剑宗,江湖山门几乎全部如此,人人各自饱腹尚且难以周全,更不要说是下山救世、为生民立命了。但我就是心中不平,怎么?平日里只不过是救过一些弱小被欺凌者,便受世间人敬仰,而到这种危难时刻便英雄气短了?这算什么江湖?” “我无解决饥荒之能力,唯有一剑,可斩尽天下心中有愧之人!于是我破山岭,过闹市,踏宗门,放山村,所到之处,但有恶行者,尽斩于剑下。其时斩龙剑饱饮鲜血,锋利无双,我这赫赫威名与赫赫凶名,便是在这个时候立在了江湖之中。” “江湖水悠悠,自然浑浊而非清澈,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我从来都是懂得,只不过懒得理会罢了。可我不理会,师门师长却不会不理会。我在江湖引发的公愤终于使剑宗也承受不住压力,师父便亲自下山来将我捉了回去。我继承剑宗宗主的日子便一拖再拖。在这段时间里,我在山门静修,以蜀山水压我心头业火。山门之中多有师兄弟师兄妹不在乎我在江湖里的凶迹,十分与我亲近,常向我讨教剑道真意。我的性子也渐渐淡然,师父也开始允许我在西南蜀地小范围的活动,以免长久居于山中,致使走火入魔。我也因此收了王渊那小子为徒,看上去越来越像一位宗门之主应有的样子。于是一直强撑着的师父便将宗主之位传给了我,将那些狗屁倒灶儿的所谓宗门誓死守护的使命一股脑倒给我之后,便溘然长逝了。” “而我则比谁都清楚,我心中的那一团业火,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从这个角度上说,我周孤烟应该和你萧正风是一路人,我应当协助你将那所谓的誓约与规矩打破,然后誓死守卫你的大魏与你大魏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