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0章 河与树
在河畔,他形单影只,独自一人晃晃荡荡,这感觉就像是被风吹拂的雨,晃荡累了,他找到一块稍微平整的石块坐下,又感觉自己像是根上了岸的芦苇,与岸上的风景格格不入,那深深的水底才是他应该存在的空间。 他看了眼对岸的山峦,那些曾被儿时的他膜拜过的山峦,曾被轻狂少年时的他感叹过“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山峦,现在来看,除了光秃还有什么?还有身边的这片河畔,这片曾被他深深留恋过的河畔,现在来看,除了空旷还有什么? 不可否认,他是喝着这条河的水长大的,也曾光着身子多次跟它亲密接触,他最纯真的年华都喂养了它,它却不会像他一样对这些如风的往事刻骨铭心。 他曾说这是他的河,他的故乡就是这条河流的起点,他一直好奇这条河的终点在哪里。 多年后的现在,他刚从那终点所在的地方回来,那是一座陌生的繁华城市,他在那里流浪了半年,没有获得幻想中的美好前程,走过的只是一段灰暗的路段,他只是个卑微的过客。 现在他只能无奈地说,这条河不该再是他的了,终点不是,起点也不是。 一转眼,多少流逝的时光已经把他变成了年纪不小的人,这样的他实在是厌倦了故乡,故乡也厌倦了他。 村子里像他这么大的人,该走的都走了,不该走的也走了,偏偏是当初那个被公认为肯定会远走高飞的他,一而再地不断失落在此,他也走了好几次,可每次都失魂落魄滚了回来,像这条河一直在故乡滚着,滚着。 但他不是这条河,这条河流的轨道是天注定,他的轨道该由他开辟。 想到这里,他在石滩上翻了个跟头,一下子将这条河翻在了背后,他便拍拍屁股走人,他希望下次再回来的时候,不是滚着的,也不奢望开着豪车,最起码要堂堂正正地走回。 …… 就是那一次在村里的河畔,前世的金竟成下定了决心,觉悟到人生不该落寞潦倒了,于是,二十五岁之后,他凭借过人的智慧和艰苦的奋斗,短短几年就取得了一定成就,打拼成一个有点资产的小老板。 后来当他回到村里,开的是宝马轿车,身边还带着漂亮女朋友。 他不再生活落寞、贫困潦倒,而是变成了衣锦还乡,他不再被村里人看不起,而是被一些村里人讨好,对他不满的家人变成了以他为傲,那几个势利眼的亲戚都跑来巴结他了。 这就是人生啊! 是现实的人生,也是励志的人生。 …… 想到了前世家乡里的那条河,金竟成随即又情不自禁想到了前世家乡小城的一棵树。 当时金竟成已经三十岁了,已经成为小老板了,已经事业有成了。 那天他衣锦还乡,当晚他来到家乡小城市政府门口的一片熟悉的广场,一个人漫步在广场上,像曾经一样,不同的是,曾经他一个人在这里漫步的时候,是生活落寞、贫困潦倒的,而现在他已经是个成功人士。 饶是如此,却还是有一股莫名的力量让他突然心生迷惘,因为他这次归乡是极为短暂的。 也许是习惯了夜色,习惯了在夜色中独自放飞飘渺的情绪,尽管他在小城广场上行走的背影显得有些寂寞,内心却是坦然的。没办法不坦然,多年的生存经历告诉我,面对现实,倘若不坦然,就会吃亏。 只是这里所谓的坦然,多半是一种表象,当这种表象面临一种故乡情结的冲击,也就变得虚弱了。 他在广场上执拗地走着,心里有些压抑。 上一分钟,他的目光望着天空,望着那些零碎的星辰,下一分钟,当他的目光下移,降落至大理石铺就的地面,想要忘掉那些星辰对自己造成的触动已然不可能,那些星辰已经以一种散乱的形式触动记忆中的某些伤感。 恰在这时,他看到了那棵树,那棵与众不同的树。 这棵树正歪倒在广场一角,一个偏僻的角落,那歪倒的姿势中包含着一道残酷的弧线,从长势中不难看出,它应该没有多少圈年轮,栽种的年岁不长,几个衣衫脏乱的工人正聚集在它的身下,气喘吁吁忙碌着。 他们在挖那棵树,要将它挖出来,一颗歪倒的树存在于这样的广场,即便是偏僻的角落,也会彰显出难堪的形象,因为如此,它的命运似乎是注定的了,它将被抬走,抬离这片广场。 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树已经被彻底挖出,工人们随意抹了抹额头的汗珠,便伸出手将它抬起搬走了。 他不得不联想到自己,从那棵树被抬走的状态中,很自然的,将思绪转移到自己身上。 几年前,他就像这棵树一样歪倒了,然后被抬走,唯一不同的是,这棵树是被抬离了这片广场,而他则是被抬出了故乡,而且他是自己把自己给抬走的。 此时的广场对他来说,可不就是故乡的缩影嘛! 如此想完,对于这棵树,他难免生出怜悯,仿佛怜悯当初的自己。 他十分清楚,这种怜悯的诞生并没有丝毫意义,除了给他本就疲惫的内心平添砝码。 他觉得,自己就像这棵树一样,是注定要被抬走的,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抬走。 只是抬走之后呢?抬走之后,我们又该扮演怎样的角色? 那棵树,它被抬走之后,一定会换个环境栽种,毕竟它还年轻,它有栽种的潜质,被栽种到另一个地方,它也许会真正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越长越茂盛,甚至直冲云霄。另外一种可能则是,它也许会就此萎靡不振,永远失去了呈现一棵大树的姿态的机会。 内心里,他并不否认这种歪倒,不否认这种抬走,不否认外面更为广阔的世界,倘若那棵树不被抬走,依然固执地歪倒在原地,如此耗尽一生,是种可怕的悲哀。 真的,他并不否认自己注定离乡,到外面的世界开辟风光。 他只是在观察那棵树被抬走的过程中,突然察觉到一股莫名的力量,那股力量实在太擅于潜藏了。 于是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像他这样的人,是注定要远离家乡甚至抛弃家乡的,因为他的世界……不该那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