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龙魂
【中土九州·青州边境】 正值寒冬腊月,九州最接近西方尽头的地方,此时已是白茫茫一片。苍穹仿佛是一尊猛兽的巨口,天风卷曲着无数的碎雪从中狂舞而来,最终散落在大地上,为这片疆域披上一层银装素裹。 下方雪原中央是数十个风尘仆仆的赶路人,少年跟在队伍的当中,在风雪里紧裹着貂皮想要更暖和些,蓬乱的长发被束在他的脑后,附着一层薄薄的冰碴。他的眼眸微抬,遥望天际。 映入眼帘的是天地间无尽的风雪,再也没有别物。 行路的是大部分是将士,身着的漆黑甲胄已被覆雪涂成银色,在他们腰间皆是配有一柄漆黑长剑,与晶莹的雪辉泽相映。 “方小前,你冷不?”拓跋青凰凑到少年身旁,一边搓着手一边呵气。 叫做方小前的少年约莫七八岁,稚嫩的小脸已冻得青紫,双齿微微哆嗦,“还好呐……”。那拓跋青凰便是这群人里的另一名少年,比方小前大不了几岁,身材却是壮了不止一圈,个子也要高出一个头。拓跋青凰搭着少年的肩膀,把脑袋凑到后者胸前,盯着漏出一角的书卷,说道:“这是啥?兵书吗?” 少年摇摇头,道:“这是李照江的诗集,我喜欢读它,最喜欢里面的那句‘莫道不销魂,如饮西北风’。” “切,我还以为是兵法布阵什么的呢!”拓跋青凰不由瘪了瘪嘴,“你就是跟你那爷爷呆一起久了,跟个书呆子似的!我可不一样,我以后要做爹那样的将军!我爹说了,男儿长大就应该上阵杀敌,书读的再多有鸟用,还抵不过别人一刀。” “那些天下曾经掌握兵权的大将,哪个不是饱读经书?哪个不是千里运筹帷幄便可灭去一城一国?比你爹厉害的大将多如牛毛呢!白起、王洛阳、赵灵公、李横、陆指溪……”方小前毕竟是个孩子,与同龄人争论起来自然不甘落入下风。 “打住!你说的再好,上了战场能少了我爹那样的悍将么?镇南将军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拓跋青凰也有些懊恼。 方小前没再继续争论,镇南将军的名头的确响彻在九州这片土地上,也没有哪个男儿敢小觑于他。少年不由抬头朝前望去,隔着飘雪还是能看到队伍前方几人的身影,为首的中年男子便是镇南将军,身形魁梧异常,在他腰间别着一柄皇族赐下的名剑——楚王。 队伍的最前沿,镇南将军将手搭在剑柄上,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在风雪中迅速消散,随即开口道:“圣僧,让你为我们楚国办事,还要一路随我等饱受饥寒之苦,实在有愧……” 在其身侧的是个昂藏七尺的僧人,全身裹在破旧的僧袍里,看不清面目,只见他露在袖袍外的那只手轻轻捻动了几下串珠,“拓跋大人言重了,我本就是昆仑境的人,这次也正是托你们的福才能回去,说起来应该感谢方老能够千里迢迢来此为我等指引明路。” 两人身边还紧随着一个佝偻老人,身着样式简单的长服,一头花白分不清是碎雪还是发髻,他怀里正捧着一面古朴木盘,上面刻有奇异的八卦图案。老人咧着嘴,在风里露出一排黄牙,“哈哈哈,我老鬼一辈子也就会些偏门歪术罢了,不值一提。” “圣僧助我们用九州至邪之物去昆仑换取神兵,此乃兴国之事;方老助我们找到九州通往昆仑的入口,此乃兴事之事,两位都是我楚国的大功臣。”镇南将军微微额首,他回过头,看了眼他们这次将要带去昆仑换取神兵的物品——队伍的正中央,几个身材略显魁梧的壮正汉合力抬着一尊半人高的古木灵龛,其上满布着血色的符文,隐隐还可看见丝丝氤氲黑气从中蒸腾而出,森然可怖。 ****** 一株血红的花开在前行路上,没有枝叶,只有细长的花瓣如同少女的发髻一样低低垂下,在这片没有生息的雪原上显得突兀也奇异。一只握有佛珠的大手轻轻摘下它,僧人将它放到面前,他无声地轻嗅,低低呢喃:“花开无叶,叶生无花,花叶不相见……” “是曼珠沙华!通往异界的引路花,我们找到了!”老人佝偻地身子似乎在风中挺直了一些,瞪眼盯着身旁僧人手中地那株妖艳花朵,随即便朝后方地队伍里喊道:“小前,快将‘采阳’拿来!” 人群里的方小前闻声朝便着老人奔了过去,拓跋青凰也是一脸兴奋,快步跟在他身后。 镇南将军一脸肃穆,抬起一只手示意周遭地将士停下行进地步伐。接着也未出声,而是与僧人一样安静地站在原地。 “爷爷,给!”方小前从腰间掏出一枚拳头大地透明晶石,递到老人面前。拓跋青凰想凑近些看得仔细,却被镇南将军拉住,只得乖乖站在他父亲身侧不敢造次。 众人屏息等待之际,只见老人将八卦盘放在地上,接着又将那枚唤作“采阳”的晶石举过头顶,淡淡地光芒透过它凝聚出一道浅浅的线,直到光线的终点照在八卦图上,老人才停下动作。 嗡—— 老人高举的采阳微微震颤,发出一阵轻吟,忽然从中射出十几道光,分别照在一旁的地上。 “布阵!” 老人话落,方小前赶紧又从腰间又掏出十几根黑色石条,循着每道光的落点依次在雪地上插上一根。 做完这一切,老人才慢慢松手,退到众人身前,只是之前被他高举的那枚采阳此刻却依旧悬在半空。 “神奇。”对于眼前的景象,饶是镇南将军当下也忍不住赞叹一声。裹在袍子里的僧人似是点了点头,也出声说道:“九州在八卦一道上的推衍造诣,就是昆仑也远远不及。” 方小前睁大双眼盯着那枚正在缓缓升高的采阳,他忽然觉得寒意退下大半,天地间的风雪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上方的苍穹也裂开一道缝隙,刺目的阳光从中射下,最终投在采阳悬立的那块空地上形成一圈几丈宽的光晕,将众人罩在其中。 “这、这是神迹么……” “这便是通往昆仑境的通道!”老人的声音明显有些颤抖,但却字字铿锵。 光辉下的众人皆是举头高望,愣愣出神,像是一群虔诚的信徒。 “方老,这光是从天上照下来的,我们要怎么才能上去呢……”镇南将军刚要问老者,话未落完便感到脚下一轻。下一刻,众人只觉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起,挣脱不得。随即皆是凭空而起,向着上方升去。 随着他们飞升直上的还有那一尊古老灵龛。 “拉住我!”慌乱中,拓跋青凰一把抓住方小前的手。 ****** 不过几个呼吸,众人便被扯进天上的云隙里,不见踪影。 下方的雪地上只剩下那僧人,他站在光里,伸出手拉下袍子,露出面目。阳光将那张俊朗的脸勾勒出精致的棱角,他额首望着上空,一双紫瞳深邃无比。 “多亏了这帮九州的人,要不然我还找不到回昆仑的入口……”僧人嘴角勾出一抹笑意,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一百年了,昆仑就在我眼前呐!” “兔缓,我要这昆仑欠我们的都还给我们……”接着,紫发僧人微微闭眼,任凭那股无形的力量将他也卷入天上。 嗡—— 又是一阵低鸣作响,光束慢慢收拢,直至乌云再次遮住苍穹,风雪再次呼啸而起。 这片天地仿佛没有来过谁,一切恢复如初。 那枚采阳无力得坠下,跌落在雪地里。 【东昆仑·极东之地】 一片参天巨木构成得密林里,光线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斑驳如花般撒在地上。 嗖——嗖——嗖——嗖—— 此刻,正有四道身影在林间急速狂掠。为首的是个身形修束的青衫男子,一柄白色长剑凭空而悬,与之并肩而行;紧跟其后的是个女子,身穿一袭黛粉长衫,额束朝云近香鬓,她腰间配着一把赤色细剑,色沉如古;再然后是个神采奕奕的青年,腰后横负着一柄大剑,漆黑如墨;最后一人最是奇异,身长两丈有余,虽未佩剑,但却背着一座小楼般的木阁,跟在三人身后速度相差无几。 细看去,可见四人腰间皆挂有一块木牌,上刻“凌霄”二字。 “子渊师兄,不如我们御剑而行,速度也要快些。”横负剑的青年一面急掠一面说道。 “不可,万一惊到那头妖物,被它遁入地底藏匿起来,就是飞剑也不一定能斩杀的到它。”为首的张子渊声音低沉。刚刚发问的青年叫做殷术常,他扭过头,朝着后方说道:“岳褚,这头鬼面仙我们追了好几日了,待会儿你可得把路封死,别让它又逃了。” 最尾那名背着木阁的丈二男子咧嘴憨憨一笑,回道:“殷师兄放心。” “前面就是昆仑镜了,没有入圣的实力根本无法越过去。”四人中唯一的女子叫做鱼晨端,她的声音清脆无比,“它逃不掉的。” 张子渊双目沉如止水,正盯着前方,说道,“鱼师妹说的不假,可是我却有种不详的预感,我们还是谨慎些好。” “这里是东昆仑,又离咱们宗门不远。凭咱们四个能有什么危险,子渊师兄多虑了吧。”殷术常速度递了一分,来到张子渊身旁。 “希望吧……”口中说着,张子渊神色却是不见减缓半分,依旧凝重。 ****** 一只苍鹰盘旋在密林上空。 阳光总是有着别具一格的美,从苍穹,再到这只鹰的巨翎,连成一道斑驳的霓虹。 苍鹰的目力一向极好,它那深褐色的瞳孔里此时正倒映这数百里之外的大地——一条长约数百丈的漆黑蜈蚣蜿蜒前赴,如破竹之势般,所过之处的巨木一排排倒下。 【东昆仑·极东·昆仑镜】 碎雪在雾中肆虐飞舞,从天际一直垂到雪原上,横竖皆不见其尽头。它就如同一面巨幕,围绕在整个昆仑的边缘。这片雪雾还有着一个好听的名字——昆仑镜。 “小前,小前。”光亮缓缓刺痛着眼膜,少年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耳畔低低回荡,他努力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老人的怀里,被风吹地破裂的双唇微微动了动。 “爷爷……” “你醒啦。”拓跋青凰也在一旁,他跪在雪地里,双颊已是一片僵紫。 昆仑镜下的雪原上,数十个身披黑甲的将士正在休整。镇南将军双手撑着楚王剑,站在人群前,雪没过了他的脚踝,风刮的铁甲铮铮作响。 “青凰,我们到昆仑了吗?” “应该……是到了吧。”拓跋青凰看着身边熟悉的雪地,支支吾吾地说。 方小前用手支起身子挣扎着想要从老人的怀里爬起来,似乎是还未缓过劲来,一个踉跄却跌在雪中。“咦?”他的手碰到一件硬物,拿起一看,正是那枚送他们升空的晶石。 “采阳?”拓跋青凰惊呼道:“那我们岂不是还在原地嘛!” “不,我们虽然在原地,但却已经到达昆仑了。”老者摇摇头,宠溺的揉了揉自己孙子的脑袋,又抬手遥指西方,说道:“你看,我们到昆仑了。《四海八荒录》上曾经有记载,九州与昆仑本就是连着的,只是要依靠特殊的办法才能够到达,我们身后的这片大雾应该就是‘昆仑镜’了。” 少年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隐约可以看到一连串绵延起伏的山脉虚影,至于他的背后则是那片雪雾。 “报!”不远处,一位黑甲将士单膝跪在雪地里,“启禀大人,那位圣僧不见了,灵龛里的邪物……也失踪了。” “什么!”镇南将军粗狂的脸猛地绷紧,他回头看去,只见那尊灵龛已经破了一个大洞,原本刻在其上的繁琐符文似乎被某种力量搅得稀碎。 死—— 这个字如同混钟一般,忽然在众人心中骤然敲响。 方小前分不清这道声音是谁的,甚至分不清它是来自脑海还是来自耳畔,他只觉得胸中一闷,五脏六腑都要被搅乱一般。 “这究竟是什么!”众人脚下的雪仅仅几个呼吸便瞬间化去,露出的并非岩土,而是一层氤氲升腾的黑气,它就像活物一样,生了即死,死了又生。黑气一阵滚动,从中凭空扭转出一头漆黑雾龙。约莫几丈长,它正缓缓浮在一名黑甲将士面前,龙首微微低垂。龙睛处原本漆黑无物,忽然亮起两道猩红闪光,那名被它盯住的将士长大嘴巴,此刻想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下一刻,他的全身的肌肉便如同薄锡一样,枯萎收缩。接着他原本身着的漆黑战甲砰然倒地,至于他的身躯则全部化为一团血雾送入那黑龙口中。 “畜牲!” 镇南将军握住楚王,他脚下生力猛然踏出,朝着黑龙奔去,高高跃起之后,有剑光斜斩而过。 黑龙被拦腰断成两截,跌落在地,融入黑气之中。 “好厉害!”方小前不由惊呼道,拓跋青凰在一旁环抱起双臂,故作老态,一脸得意得说道:“那是!我爹配上那把楚王,一头邪物又算得了什么?” 真的斩杀了吗? 镇南将军紧握的楚王并未归鞘,他盯着脚下潺潺浮动的黑气组成的雾潭,心中不禁生出怀疑。 黑潭一阵悸动,又有两头黑龙凭空浮起,紧接着的便是两具黑甲被吸干血肉,砰然倒地。不等镇南将军的楚王斩来,这两头黑龙便又落入黑潭之中。 此时,镇南将军脸色终于沉如冰霜,所有的将士也都抽出腰间的长剑,虽是紧张得屏息,却无人后退半步。 “方老,你带着两个孩子先走……” “好,拓跋大人小心!”老人说罢拉起两个少年便要向南奔去。忽然,拓跋青凰挣脱了他枯老的手,也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剑,双眼泛红盯着脚下的黑潭,“我不走!我要跟爹一起杀邪物。” “青凰……”方小前想要说些什么,但却被爷爷拉着继续朝南奔走。 镇南将军扭头瞪了眼自己的儿子,冷声道:“不愧是我拓跋氏的孩子!不过现在是爹命令你走,军令如山你都不懂,以后还怎么当上将军?还是说你真以为凭这畜牲就能要了为父的命?” “可是爹……”拓跋青凰愣了愣。 “还不快滚。” 谁都不能走—— 之前那道浑厚而神秘的声音再度在众人脑海内响起。黑潭的雾气更胜了几分,七八头黑龙从中扭转而出,皆是双眼猩红。所有的将士在这一刻也都动了,他们手中的剑或劈或砍纷纷斩向黑龙,而镇南将军挡在拓跋青凰的身前,他挥着楚王,眨眼之间便斩出数剑。 所有被剑斩过的黑龙都溃散成一股股黑雾,但却并未跌入黑潭,而是如灵蛇般卷住周遭的将士。一团团浓雾滚动便有一具具黑甲砰然倒地,甚至他们临死前连呐喊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