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墨者
来人是墨家子弟,韩离没有听说过夏侯通的名头,但是白墨这一流派还是知道的。 墨家自战国墨子开山,传二代矩子禽滑釐之后,便分为三大流派,是为相里氏之墨、柏夫氏之墨及南方荆楚之地的邓陵子之墨。数百年流传下来,相里氏之墨已然泯迹无存,只剩下教义宗旨都有了很大变化的柏夫氏与邓陵子之墨。 柏夫氏之墨的要义,在于其门下弟子讲究乱世中兼爱济人,首当明心克己之道,虽是侠被天下,但更注重自己心志的磨练和机关锻造之术的修习,也多有精擅奇门遁甲之士。世人因其名,统称为白墨。相传前朝蜀汉丞相诸葛武侯的夫人,沔南黄氏的大小姐就是白墨弟子,用于蜀汉前线的木牛流马正是出自这位黄夫人的巧手奇思。只不过到现在白墨弟子已经少之又少,没怎么听说过白墨弟子在江湖上的事迹。 而邓陵子之墨的要义却在于乱世中的以暴易暴,他们认为为恶之源在首脑,故而多擅行刺诛杀之能,传至今日,俨然成了天下刺客杀手的渊薮。其门下弟子自诩赤胆雄心,故而此流派被称之为赤墨。昔年王敦刺王澄,在对方有二十位武艺绝顶的“绝人”相护的情形下,犹得一击功成,据说便是得了赤墨弟子的助力,只是赤墨流传至今,已然大为势微,纵有些门人子弟,怕也多半成了南国某些豪门大户的扈属。 颜蚝的师兄竟是位白墨弟子,可见颜蚝自己也当是白墨的墨者之一。怪道武艺颇为不凡,韩离一直没有问过颜蚝的师承,现在总算恍然大悟。再看这夏侯通,不过三十来岁年纪,形容枯瘦,双眉斜挑入鬓,两眼初时觉得迷蒙蒙一片,可眼珠略一转动,便是光华湛然,唇上一抹髭须,很透着一股精干之色。 “原来二位都是白墨高士,韩离失敬。”韩离向夏侯通和颜蚝拱手致意,另几位剑客坐在席位上也都欠了欠身。 颜蚝笑道:“师兄一向少见外客,韩大人昔日来时,倒一直未向大人引见,恕罪恕罪。今番谋事在即,师兄这下也不能置身事外了,便是颜某央宛了他来,共助一臂之力。” 夏侯通已经在一众剑客对面的席位上坐下,那里本不是案席安置的地方,只是铺了一层让来客换履脱鞋的草席,夏侯通却自然而然的坐了上去,盘起两腿。墨家弟子自律甚严,兼之清俭朴素惯了的,韩离对此倒不以为异。 “天恶不义,天正不义,原是墨者分所应当。若能铲除了胡狄,救下这一城百姓,更是求之不得。”夏侯通说话也不拐弯抹角。 “既如此,二位也是决定觑机刺杀那东胡的下邳王了?”韩离顿了一顿,他心悬那些古怪护卫,不过还是决定先不告诉他们,事涉妖鬼,轻言谁人能信?便是过去的自己,在结识乾家斩魔士甘斐之前,又何尝不是对妖鬼之事嗤之以鼻?即便自己曾有过神力焕醒的经历,却仍是回避了过去。若是把这些担心告诉了这些中原义士,只怕还生出不必要的波折。因此韩离在看到两位墨者都点了点头后,说出了自己的建议:“如果刺杀他们的主将,风险未免太大,行刺若不成,我们这番隐伏发难却是尽白费了。”这倒不是危言耸听,毕竟有过前车之鉴,“韩某的意思,借送酒与路的机会,查勘他们的屯粮所在,总之是要乱其军心,断其粮才是根本。一旦查明,纵火焚之,这样的效果一定更好。” 听到这个建议,莫羽媚首先便是皱起了眉头,她一门心思就在诛除仇人身上,岂甘心意落空?只是她不好公开提出异议,便用惯常冷肃的声音说道:“既焚其粮草,又诛其首脑,双管齐下,岂不是更好?” 韩离还没开口,颜蚝就已经接口,不过他显然是站在莫羽媚这边的:“孤雁大人所言极是。韩大人,你也看到了,今日这闹的鸡飞狗跳的,这些东胡蛮子的粮草都是劫掠我们百姓的,焚之一炬,东胡蛮子就再来抢掠百姓,岂不是让百姓再遭毒手?而且……”颜蚝脸上露出惨痛之色,“……真没了粮,这些妖魔一样的东胡蛮子就会吃人,他们做过不止一次了,这满城百姓到时候都成了他们的口中之食,若是如此,那这高平城可就成了人间地狱了。” 韩离一阵哑然,鲜卑燕国的军队确实有过几次这样的情况,征伐高句丽、攻打羯赵,鏖战冉魏,在缺粮的时候,他们便是以人为粮,依旧保持着强悍的战力,这些行径听在耳中,犹然令人毛骨悚然。 夏侯通看了莫羽媚一眼,这样美丽的女子即便散发着剑客的肃杀之气却也是令人赏心悦目的风景,所以他的眼睛亮了一亮,不过他在对方注意到之前就转过了头去,直视着韩离:“如果在焚粮之后的一天之内,桓大人就发起进攻,那么此计倒还使得,不然的话,长期围困待其粮自断的方法就不适用,除非等他们把我们都吃光。既然如此,那还不如采取先前的定计,取了他们主将的脑袋,这是最容易奏效的法子了。” 韩离有些踌躇,这和大司马的计略确有冲突之处,桓大司马显然打定了主意长期围困,无谓因为强攻猛打增加不必要的消耗,可是这样一来,只怕这满城百姓便是难保,一想到那些无辜的男女老幼哀嚎痛哭着被妖魔一样的东胡士兵开膛破肚,啮骨食rou,韩离便是心中一颤,不,决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吊师伐罪,解民倒悬,这才是大司马整军北伐的真义,如果百姓们都因此而死于非命,那么就算驱除了胡虏,重占了故土,又有什么意义? “既是如此,当将此信送出,告诉桓大人,困城之举恐不可行,宜当速攻!”韩离决定了,照这样看来,只有刺杀了下邳王慕容厉,才能真正最快的令城中守军土崩瓦解,就算有那些古怪护卫也顾不得了,而更重要的是,就是通知桓大人,东胡蛮子妖魔一般,唯有速战速决,才能真正解救这些被困城中的百姓们。问题是,桓大人是更看重城中百姓的性命呢,还是他麾下能征惯战之军的性命? 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精瘦文士却指出了另一个问题:“如何送出此信?进来时是天授其便,看现在满街胡人兵丁,出去就没那么容易了。”他表面上是颜家rou号的账房,实际上是颜蚝的副手,姓郭名昕,一手暗器功夫颇为了得。 看着韩离凝思半晌,夏侯通忽然开口:“这样吧,我这里倒也安置了一些机关地道,城中行动不便,不过通过这些机关出城倒是少些风险,韩大人找一位轻功最好的同僚随我一起,我送他出去。但我只保证在机关地道里的安全,出了地道,还得靠他自己的本事返回了,所幸地道出口就在城外,离桓大人军营也不到二十里路了。” 韩离眉头一展:“夏侯先生有这等奇术,当真再好不过,但能出城,避开胡人耳目,我同袍自有脱身之法,不劳夏侯先生费心。灵雀,你即刻启程,记得面见桓大人,将我们的定计报之桓大人,尤其要将胡人粮尽便要食人的情形禀告,请桓大人更弦易辙,不可再持久困之策,迁延日久,城中百姓危矣。” 遁影灵雀况飞雄是个身形矮小的精悍男子,当下躬身领命:“诺!” “那我们就着手准备,以备刺杀之策。只是……”谋划既定,韩离欲言又止。 颜蚝和郭昕面面相觑,不知这大司马府的首席剑客又怎么了,年前来时,韩离行事果决洒拓,面上总是一副成竹在胸的微笑,现在倒好,脸上从前额到下颚多了一条长长的疤痕不说,便议谋划策之时也总是一番吞吞吐吐若有所思的模样。若非颜蚝早知韩离性情为人,几乎就要认为他是个优柔寡断的庸弱之辈了。 “只是……诸位是否相信……”韩离倒底还是决定据实以告,“……这世间是有妖鬼存在的?” 颜蚝和郭昕同时一怔,怎么也没想到韩离问的竟是如此无稽的问题,便是大司马府的另几名剑客也不自禁的挺直了身板,他们都亲历了云舞晴的诡异之事,那具散发着蓝色光气的鱼尾女尸想来现在还陈具在大司马府呢,莫羽媚却深深的望向了韩离,她和韩离一个遇鬼,一个逢妖,当真是感同身受。而在想到了这些过往,心底甘斐的身影又再次清晰起来,莫羽媚不由一惊,这几日自己沉浸在为第一个爱人复仇的怨念之中,可如果甘斐知道,自己现在是为第一个爱人而牵肠挂肚,他又当做何感想?这当然不是移情别恋的背叛,可是,恋人间的情深意重是不是不应该出现这种别样的怪异情愫呢? 莫羽媚心底幽幽一叹,她仿佛又看见甘斐在眼前咧开嘴,没心没肺傻乎乎的笑着。 没有人发现夏侯通的眼睛亮了一亮,表情复杂的注视着韩离,好像是想起了什么难以为人道的往事。 ※※※ 围城的第十天,困在城中的燕国军士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固守形势,从百姓处抢来的粮秣出乎意料的丰穰,足以支撑近万军人和数千马匹三个月以上的据守。看来在连年战乱的间隙,这里的百姓足够勤劳,积存下来的粮食可着实不少。为免城中百姓生乱,傅颜将军还特地下令,核准城中的人数,按份额将百姓的口粮分发下去,可以保证他们不被饿死,还能抽调出一批人作为民伕,替燕军筑土修墙,加强城池的防守。 汉民就是这么容易cao控的动物,傅颜有时候觉得他们比绵羊还要温驯,明明是抢夺了他们的粮食,然后用这些粮食中的一小部分再发还给他们,他们就因此大感庆幸,俯首帖耳的甘为驱使了。 防御的态势已经稳固,各军营有条不紊的各司其职,固守待援,前往邺都搬求救兵的轻骑前后派出去十几个,料来在邺都的太宰大人断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派出新的大军,而如果领军是吴王大人,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傅颜还是对吴王慕容垂念兹在兹,吴王一至,围城的南人大军就只有抱头鼠窜的份了。 下邳王自入高平城中后,就处于闭门不出的境况,听说整日价喝的醉醺醺的,根本不理军情急务,傅颜还是弄不明白,败军之际犹然踌躇满志的下邳王这是怎么了?听说向高平撤退的路上曾遭遇过晋国小股军队的突击刺杀,然而不是分毫没有影响么?那下邳王的颓丧心志却是从何而来?好在下邳王把一应军务都交给了自己打理,傅颜也乐得自己区处,倒是那初上战阵的伏都王慕容暄已露峥嵘,几次急务都是他出面应对,行事极有条理,很令傅颜感到满意,假以时日,这位伏都王也许将成为像太宰和吴王那样杰出的将领,傅颜决定,此战过后,要向太后和太宰太傅大人好好奏明伏都王的功绩。 此时,傅颜立在城头,看向远方的晋军军营,军营连绵不尽,正是晚饭的时分,炊烟从军营各处袅袅升起,蕴在半天,暮色昏沉下好像是一大片灰白色的愁云。 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者刚刚禀报过了什么,现在很恭敬的垂手站立着,等着傅颜发话。 “你是说,已经探知了城里南人的细作动向?”傅颜冷声发问。 老者点点头:“凤阁使连日查探,已初见端倪,就是那家颜家rou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