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武侠小说 - 戛玉敲冰录在线阅读 - 第一回

第一回

    大元顺帝至正年间,姑苏城西南灵岩山中有一道观,名曰“灵应宫”,内有位道士席应真,号子阳子,洞晓真箓丹法,旁通释典方术,尤善易经,颇具声名。

    一日,灵应宫道人正在洒扫山门,过来一男子问讯:“敢问子阳真人何在?”道人见那男子正当壮年,头戴幞巾,身着圆领鸦青长袍,背负一个蓝布包袱,身型健硕,精强干练,怕不是一般的香客,回道:“施主访道长所为何事?”

    “在下姓高,名逸,淮扬人士,手上有卷奇书,疑为古本易经,特来向真人讨教。”

    道人素知席应真精研易经,好与人论道,便朝山门西边指去,“道长此间正在山中修炼,施主过此门,旁侧有一小径,沿此路绕至后山谷中,或可相见。”

    高逸抱拳谢过,循路拾阶而上,少些时,只听到一股水声,原来前面山谷鸣涧,林木葱郁,果然有处房舍隐于其间。待高逸走近,见草庐门户虚掩,不敢擅入,立于门前通报:“弟子高逸,求见子阳真人!”

    那木门支呀打开,出来却是一个少年僧人——不过十六七岁,净发白脸,身着土布僧衣,手持一本书册,虽年少清简,却目光犀利,器宇不凡。

    正待高逸不解,僧人开口道:“师父已闭关入定,恕不见客。”

    “师父?”高逸更加异讶,心想:“这道士的徒弟怎么会是个和尚?”

    少年僧人冷冷道:“小僧原在灵岩寺修行,见识师父易法精邃,故拜师求学。你若无他事,便请回吧。”

    高逸被他道破心事,暗自叹服,但自己远道而来,岂可轻易打发;又见此僧专为学易,不惜拜道人为师,可见也是箇中痴儿,乃上前道:“在下机缘巧合,得到一卷帛书,请教过几位老儒,俱说是部先秦的《易经》,内文与现本多有不同,乃专程前来求尊师赐教……”

    少年僧人一听,不等高逸说完便道:“先拿来与我瞧瞧。”

    高逸自取下包袱,从中取出轴长卷来,缓缓展开:“小师傅,且过目。”

    那帛书已被绫绢托裱,画芯黄褐泛黑,足见年代久远,所幸无甚损缺,字迹可辨。少年僧人眼中泛光,细细从头到尾端详了几遍,沉思不语。

    高逸问道:“小师傅,如何?”

    少年僧人脸上闪过一丝羞赧,道:“正文是先秦大篆,我只能辨识一二;上方画有卦象,边上有后人汉隶旁注,可依此推断是古本易经。至于其他情形,小僧才拙,怕要等师父出山方可评断。”

    “那尊师何时出关?”

    “少则三五日,多则十数日。”

    “这……”高逸颇是为难,当下不知是去是留。

    “你可是剑客?”少年僧人瞥见高逸包袱中藏有一剑,故此一问。

    高逸拱手回道:“未及向小师傅言明,失礼失礼!”便与少年僧人道明身分来由。高逸身怀武艺,现投于扬州淮威山庄为护院,深得庄主赏识,将此珍藏的古易赠之,并嘱托书中提及一种上古剑术,晦涩难解,盼其可参悟研习。

    “朝廷禁令汉人习武藏兵,故在外行走不便示人,多请见谅。”

    那少年僧人听后,嗤笑了一声,“自古侠士,以武犯禁视为常事。哪有你这般小心拘谨的!莫不是诳我的罢?不如,就地将器械拿出来耍耍,让我见识见识你的本事。”

    少年僧人语气不屑,高逸不以为怪,笑道:“高某区区一看家护院,如何称得上侠士?”

    “是么?”少年僧人话音未落,欺身上前伸手便朝包袱抓去,试图夺剑。

    高逸见他突然动手,怕是有意相激,电光石火间只是轻轻退了一步。

    少年僧人突袭不着,旋即施展出一套擒拿手法来,双手迅疾刚猛,袖口虎虎生风。高逸只是避让,并无还手,几个回合下来,少年僧人竟是连高逸衣角也没摸着。

    少年僧人白抓了一通,而高逸一式未发,自知武功不及多矣,停下称服:“‘淮东一剑,天下无双’,果然名不虚传!适才多有冒犯,望高英雄莫怪。”

    高逸忙摆手道:“不敢当!”

    “我入灵应宫之初,师父便说我形似病虎,恃才傲物,曾占有一卦,道是月内得见贵人,可让我晓得什么是天高地厚,不想‘贵人’原来是‘淮东一剑’!”少年僧人道:“方才见识英雄本领高强,却虚怀若谷,着实教小僧钦佩,若不嫌弃,愿与兄弟相称?”

    高逸笑道:“我寻子阳真人求教,心中已是尊其为师长,倘若有幸忝列门墙,虽虚长年岁,还得叫你一声‘师兄’呐!”

    “那可不成!若江湖中人知道我是淮东一剑的师兄,寻衅上来,以我那三脚猫功夫,岂不被打得满地找牙?!”

    二人哈哈大笑。原来那少年僧人法号道衍,俗姓姚,名天僖,当地长洲人,本医家之子,十四岁上出家为僧,现年十七,不专佛释,道、儒、兵、阴阳众家之学亦有所好。二人交谈甚欢,彼时高逸决定,暂且在那草庐住下,边与道衍论易,边等席应真出关。

    次日,道衍与高逸到山下村子补置些食物用具。路上二人边走边聊。

    “兄长武功高强,为何不闯荡江湖,却甘为他人护院?”

    高逸不免解释一番:高家祖籍淮扬,其父曾受过淮威山庄的荫庇,高逸幼年时便是在庄中长大,十五岁上游历武当、青城、峨嵋等地,得高人指点,遂成一家。年前高逸返回扬州,恰好遇上山庄被海沙帮围攻,此役中高逸以连败数名高手,以一已之力解山庄倾覆之危,是以扬名江湖,人称“淮东一剑”。

    高逸道:“为免海沙帮再次滋扰,我挂名庄上护院,也好让那群贼人知难而退。”

    “淮威山庄柴家在扬州可谓根深势大,那海沙帮老巢远在浙东,却为何敢欺上门来?”

    “说来话长,也不知何时,道上流传庄内有前朝内府珍藏,还有什么金印、玉碟、兵书、秘籍,引来不少牛鬼蛇神觊觎。”

    “这倒难怪,那卷古易可是其一?”

    “正是。那帛书你也看过的,其实无非就是一些先秦诸子典籍,于学究老儒而言,或可视为珍宝;可若在那市井无赖之手,却与竹片破布无异。”

    “莫非海沙帮那群盐贩子,想转行作学问了?”道衍说毕,二人都笑了起来。

    二人行至半山间一处开阔之处,见山下一带平地,更显山势突兀,险峻非常。

    道衍临前俯瞰,不禁吟道:

    “谯橹年来战血干,烟花犹自半凋残。

    五州山近朝云乱,万岁楼空夜月寒。

    江水无潮通铁瓮,野田有路到金坛。

    萧梁帝业今何在?北固青青客倦看。

    ……小僧年前曾游镇江北固山,口占了这几句七律。同行沙门师兄怪道‘这岂是佛家弟子说的话’。”

    高逸笑道:“老弟饱读诗书,才识过人,不去经世济民,出家真是可惜了!”

    道衍反问:“出家便不能经世济民了吗?”

    高逸道:“国朝初年刘秉忠便曾是僧人,后来辅助世祖皇帝建章立典,修缮大都,封赠三公……老弟有此志向,为兄钦佩!”

    道衍摇头道:“刘秉忠能做的我自然也能做得,却是不想为那鞑子皇帝干事。”

    高逸自然明白道衍的意思,也不避讳,直道:“现今天灾人祸不绝,多地已有义军揭竿而起——这天早晚怕是要变的——老弟自可寻访明主,一展定国安邦之才。”道衍点头不语。

    二人行至山下,未进村口,但见一处草房,甚是破败。小院内有一小童,十岁上下的模样,坐在门槛上边择野菜,边哼着小曲:“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妻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

    二人见他唱得甚是哀婉凄侧,不禁驻足聆听。

    那小童唱完,又换了一曲,吟唱道:“山高皇帝远,民少相公多。一日三遍打,不反待如何?”

    二人听了俱是一惊,心道这家小孩胆子也恁大,光天白日之下竟敢唱这等反词。

    高逸忍不住问道:“小孩儿,你家大人呢?”

    小童见有两个生人在外面,停手站了起来,道“我爹刚被保长叫去了,你们是谁?”

    道衍上前道:“我是灵岩寺的和尚,这位是寺中修行的居士,一同下山化缘。”

    小童拉开院门,迎二人进来,道:“我们家现在只有这些野菜,你们要么?”

    道衍合什道:“阿弥陀佛,小施主不吝施舍,功德无量!”

    高逸见屋内简陋,却存有不少书册,便问:“除了你爹爹家中还有什么人?”

    “我还有一个哥哥,早些年征兵入役去了,不曾在家。”小童将整篮野菜递与道衍,央道:“和尚哥哥,我把菜都给你,你为我爹和哥哥祈福,让佛祖保佑他们平安好吗?”

    道衍心中一恸,蹲下对小童道:“赍助不在厚薄,心意为重。你爹你哥,还有你,都叫什么名字?我好在佛前祈愿,护佑你们阖家安康。”

    “我爹的名字是商弘孟,哥哥叫商少阳,我叫商小月。”

    “小月?你是女孩儿?”

    商小月脸一红,道:“对啊,我老穿哥哥小时候的衣服,大家都当我是男孩子……”

    高逸问:“你爹是做什么的?刚才你唱的小曲是他教的么?”

    商小月答道:“我爹以前在乡塾教书,他每次喝酒的时候都会唱几句,我跟着学唱罢了。”

    高逸叹道:“鞑子欺压南人,还故意贬损读书人家,说什么七匠八娼、九儒十丐,书香门第沦落至此!”

    “你……你们是谁?”正此时进来一名长袍男子,蓬头灰脸,鼻青面肿,步履蹒跚,似遭人痛打过的样子。

    “爹,你怎么啦?”商小月忙冲上前去搀扶。

    高逸、道衍作揖道:“我等路过,借个地方歇脚。”

    “客人好生歇息,恕不便奉陪……”

    道衍道:“夫子受伤不轻,小僧略识医术,可让我瞧瞧。”说着与小月扶他进屋去,一番察验伤势,道:“夫子身上为拳脚所伤,已累及脏腑,究竟与何人争执,下手如此之重?”

    商弘孟苦笑道:“村中保长早年已从我父亲那抢占了祖产,只留下这间破草房,现在还不满足,竟要连这房子也要收走,我不依从,他便动手打人……”

    “岂有此理,什么混账东西!”高逸不禁拍案而起,“待我去好好教训那厮!”

    道衍按下高逸,道:“兄长可会为此杀人?”

    高逸一愣:“恶霸虽然可恨,但不至于死。”

    道衍冷笑道:“我便知道兄弟宅心仁厚。如果不下重手,只是训斥敲打,怕他不以为忤,反倒会伺机找夫子报复。”

    “那该如何?”

    “待夫子伤愈,或可移居他处,再来收拾!”

    高逸想了下,惟此计周全,便从腰间取出一些银钱交给商小月,道:“先将你父亲的伤养好。期间那恶棍若再来,也可当作租金拖延他一阵,我兄弟俩晚些时候定会下山处置。”

    商家父女谢过,道衍写下一个行血化瘀的方子,嘱咐完后,二人便起身离去。

    出门不远,高逸突然折返回来,取出一把短刃交给商小月,那短剑不盈一尺,格首以羊脂白玉为饰,形制古拙,拔开外鞘,寒光泠泠,可见绝非凡品。高逸道:这是淮威庄主与我的物件,若有人欺负你父女俩,一来可以用作防身自保,二来如日后有难,可持此剑到扬州淮威山庄求助。你们好生保重!”

    高逸、道衍采买完物事后回山。数日中,二人对古易研读辩析,间或涉论时事,又或佛法、剑道,相互砥砺,二人各有进益。

    一日晚间,道衍灯下览卷,问道:“兄长说这帛书中隐含剑法,不知从何得知?”

    高逸道:“庄主告诉我这帛书的来历,说在后周显德年间,汴梁远郊发现一处汉墓,墓中陪葬各式各样的剑器近百数,俱是斩金截玉的上品,这帛书便是出自这剑冢之中。”

    “不仅如此,你看此处——”高逸指着卷中一处隶书批注:巽者随风,君子顺伏用刃。

    “还有——”旁边另一条批注:进退,武人唯命,君子剑由己心。

    道衍细看了一遍,道:“易者,天地运行之大道,无所不能涵括,古人间或以剑术譬喻,不足为怪。”

    “可这帛书中所绘六十四卦俱全,有经无传;我虽不识古文,但与今本逐字对照,卦辞爻辞却是全然不同,故我疑心,这内文讲的便是剑式。”

    道衍摇头道:“不然,相传夏有连山易,商有归藏易,皆不同于今本周易,即便是今本,前有孔子作十翼,后有郑玄、王弼、朱子等编撰彖、象;早已是面目全非,不可依此定断。”

    高逸自嘲道:“我平生无他好,唯钟情于剑术,打自知道这汉代的剑痴,总盼他从这易经中领悟出一套剑法来,好叫我等后辈仰仗。”

    道衍放下卷轴,起身道:“古人是人,今人也是人,兄长剑术大成,为何不自创招式,反而费心于这些不着边际的古籍秘典呢?”

    高逸一愣,自己二十多年来游学天下,遍寻名师,研习各门剑法,只是到后来所知越多,越察觉原先所学剑式诸般流弊,鲜有精妙完备者,一心要学到一门绝冠古今的剑术方才罢休,故而拘于成法,未曾思变。被道衍一说,平生所学悉数浮现脑海,良莠分明,若去其糟粕存其精华,那岂不正是自已想要的剑式?高逸以指为剑,边想边比划,招式之间竟隐隐贯通一气,呼之欲出。高逸不禁拔出剑跃到门外,在空地上将脑子里的剑式一路施展开来。

    道衍见高逸身法腾挪,风中衣带飘逸,月下剑影缭乱,心里叹道:高兄习剑心无杂念,故此厚积而薄发,日后必可创出一套震古烁今的剑法来。

    正当此时,高逸突然“啊”的一声大叫,踉跄倒地。道衍惊忙上前,发现高逸口吐鲜血,已是昏迷过去。

    待高逸醒时已是次日傍晚,高逸起来,不见道衍,却是一名白须道人正在方桌前看那卷古易,见高逸起身,释卷走了过来。

    “……道长是?”

    “施主可算醒来了。”那老道笑道:“贫道便是你要找的席应真。”

    高逸忙要下床,“弟子高逸见过子阳真人!”

    席应真示意高逸勿动,道:“施主昨夜练剑时气血攻心,险些走火入魔。需好生静养,莫再劳神动气了。”

    高逸回想当时情形,也是心生后怕。自己只顾施展招式,却未料气息跟不上来,以致真气紊乱,差点丢了性命,愧道:“弟子太过急功近利,犯了武学大忌,所幸得真人相救,感激不尽!”

    席应真摆手道:“贫道可什么都没做,全赖你根基牢靠,内功浑厚,才得以渡过此劫,要谢就谢你自己罢。”

    高逸正要禀明来由,席应真已先开口:“你的事道衍都与我说了,方才也看了一遍你带来的帛书,依贫道拙见,这确实是按伏羲六十四卦义理所创的一部剑谱。”

    高逸大喜,道:“恳请真人不吝赐教!”

    席应真道:“那帛书正文应是春秋战国某方诸侯文字。在下毕竟只是个画符抄箓的道士,能识个大概已属不易,若要辨全,却是难为贫道了。”

    高逸以为席应真是要拒绝,心下一紧,正要央告,席应真捋须笑道:“施主莫急,帛书所引易经文字与今本多有差异,怕且是牵扯到易学始源——贫道有缘一睹,岂能宝山空回?”

    “能入真人法眼,弟子大幸!”

    “非我自谦,上古文字贫道确实把握不准……所幸,这附近另有高人。”

    “是何高人?”

    “山下有位乡塾夫子,唤作商弘孟,他家自祖上便好收藏商周鼎彝,曾编书注录,其人更是深谙先秦金籀,早间我曾与他有过交访,受益匪浅;若得此人相助,难题自可迎刃而解。”

    高逸喜道:“原来是商夫子,前几日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早先我已经安排道衍下山邀他。”

    高逸拊掌叫好,又向席应真说起当日见到商弘孟之事,道:“道衍老弟让他们父女带到山上来,顺道还可把那恶棍收拾了!”

    席应真听了,摇头道:“不妥!”说完,从袖中取出一个三枚铜钱,口中念念有词,掷于桌上,收起再掷如此反复六遍,思虑片刻,低头道:“无量天尊,商家或有灾劫!”

    高逸见席应真突然起卦,不知是何用意,忙追问缘故。

    原来道衍一早受命下山,按理午后便可回来,而今已是黄昏,可见事有变故,席应真因而起卦,占得“旅”卦。席应真解道:“此卦上离下艮,如同火烧山野,火势所到无所定处,如同旅人,事事变动无常;初六、九四为变,初爻曰:‘旅琐琐,斯其所取灾。’——为商夫子解困之事,你与道衍进退犹豫,悬而未决,以至灾祸啊!”

    “我给夫子留下了银钱和防身之器以备不测,为何还……”

    席应真道:“这正切合九四‘得其资斧,我心不快’之爻,按邵雍河洛理数爻辞解:‘美中之足,有忧惨是非之事发生’。”

    高逸心惊不已,但仍存侥幸,道:“那恶霸无非是贪图财物,应该不会危及夫子性命吧?”

    席应真摇摇头:“此卦上九:鸟焚其巢,旅人先笑后号啕。丧牛于易,凶。——此正是惨遭劫掳,家破人亡之象啊!”

    “那商夫子的女儿小月,又当如何?”高逸急问。

    “‘旅焚其所,丧其童仆’,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夫子家人若无性命之虞,只怕也会流离失所。”

    高逸听毕,瘫坐床上久不能语。

    “我实不应使道衍下山。”席应真叹道,“道衍心有佛性,然面相嗜杀,乃是劫运相生之命格……旅卦六五云‘射雉,一矢亡,终于誉命’,道衍遇见此事怕是要破除杀戒,如此一来,当是他此生功过之开端。”

    高逸捶胸懊恼不已:“当初道衍老弟意思是要取那保长的狗命,可我心存妇人之仁,瞻前顾后,延至今日祸患!若商夫子真的家破人亡,全是我的罪过!”

    席应真扶着高逸的肩,劝道:“世事纷攘,因果轮回,施主莫过于自责。何况,这旅卦诸爻辞皆言凶险,唯卦辞却是‘小亨,旅贞吉。’可见祸兮福之所倚,眼前祸事,日后福缘。我等还是尽人事,听天命罢。”

    次日一早,便有灵应宫道人上山向席应真报信,讲的正是商家之事。

    原来当日高逸道衍走后,那保长果然前来驱逐商家父女,欲强占房舍,商弘孟取出银钱求以租赁,却引来保长贪念,以为商家私藏财物,大肆搜索不得,继而打人逼供,竟将商弘孟活生打死!那保长打死人后,反倒告官诬陷商弘孟勾结贼人,私藏兵械,在屋中寻出几把砍刀来,于是抄没家产,还将家眷商小月出籍为奴。那日道衍下山得知此事,怒不可遏,不仅手刃了保长,还放火将那保长家宅烧成平地。

    高逸待伤势稍愈,即忙下山追寻商小月与道衍去向,无奈皆不知所踪。

    高逸见此事与席应真卜算不爽毫厘,深感易理玄奥,故留待山中追随席应真研习易经,修炼帛书剑法,日益臻进,终练成旷世绝学,此是后话。

    回说商家惨遭横祸,商小月被编入贱籍,沦为官奴,关在府衙班房中听候处置。

    那日清早,商小月被狱卒唤起,带与一老妇人面前。那老媪仔细打量了一番小月,给小月一身素净衣服换上,将旧物打成一个小小的包袱,带着小月坐上一辆牛车出城而去。

    小月坐在车上只是埋头抱膝,一语不发,直至老媪取出一条白布带,帮她系于发辫,小月想到父亲,这才失声痛哭起来。一路之上,晨雾寒薄,哽泣之声萦绕街柳。

    行至一处船埠,老媪牵小月下车,走近一队乌艚船,见船边立着一名中年妇人,迎将上去。

    老媪向那妇人行了礼,取出张纸条递妇人,又指了下小月,垂首听命。

    妇人展开纸条,上面列有商小月的姓名、年甲、贯址,又有标注:曾祖邦昌嘉定中为御史中丞、翰林学士;祖明澈淳祐中为朝奉郎、秘阁修撰,德祐后不仕;父弘孟白身,为乡里豪绅逼迫死;母王氏早亡;兄少阳戍亳州,病殁……等语。

    妇人收好纸条,又看了一下小月,对老媪道:“这丫头很是不错,辛苦您老了,此事花销照例到望月楼支领。”说完交给老媪一枚牌子。老媪接过牌子,留下小月转身离去。

    妇人走近小月,问:“丫头,你现在无依无靠的,可愿跟着我啊?”

    小月抬眼看着那妇人,道:“不,我要回家!”

    妇人蹲下身来,拉着小月的手:“你父亲让坏人害死了,你家房子也叫他给抢占了,你哪儿还有家可以回去?”

    小月眼眶又是一酸,却没哭出来。

    妇人接着道:“你一个小人儿,外边大风大浪,一下就能把你刮没了,好好活下去才是道理;等有一天,你翅膀长硬了,想干嘛再干嘛,你说是吧?”

    小月抿嘴,点了点头。

    “乖孩子!”妇人轻笑站了起身,边领着小月上船,边道:“我姓卞,你以后管我叫‘梅姨’。你现在是京城萱忧楼的人——若日后出息了,想要呼风唤雨也不是什么难事!”

    梅姨将小月引进船舱,里头还有两个小女孩儿,也是十多岁上下的样子,拥衾而卧,还在睡梦之中。梅姨道:“你也进去躺会儿,等一下子就出发了。从这儿到大都,三千多里的路程,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不消一刻,船便起航,从内河道转入江南运河,随着漕运船队一路向北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