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青蛇》第一幕
（一） 我们没有父母，我们孤独成长。 我们看到了这世上的太多不公，太多别离，太多虚伪。 我们都知道，若这一生形单影只，你我难以坚持。 你曾说：“如果做一只妖的代价就是被排挤，被嘲笑，被歧视，那余生的路上，就由你我姐妹相依……这一生其实就是奔向黄泉的孤独求死之旅，所幸，我们还有彼此。” 所以jiejie，我不怕死。因为有jiejie的地方，就是生。 可是jiejie，我不懂。 直面法海，我不惧。 水漫金山，我不悔。 我只求救下那个男人后……jiejie，忘了他吧。 没有了你，我怎么办。 （二） 惊涛如战鼓雷鸣，阴云似蔽日之幕。 即使站在了金山寺前的桃花小岛，小青还对jiejie抱有幻想：“jiejie，那个男人已经皈依佛门，此生不能再碰‘情’字。跟我走吧，离开这儿。” 可jiejie的眼睛仍然盯着远方，她抚摸小腹若有所思，像痴痴发呆。 海浪像是树叶间的沙沙声，小青一直觉得这是哭声，但jiejie从来不信。因为大海就是世界的泪潭了，什么样的悲伤能让泪水再变成泪水呢——孤独的泪。自从jiejie走后，小青便觉得自己的眼泪也很孤独。 她清楚地看到一瓣桃花从jiejie的发梢划过。当它消失，jiejie浑身一颤，某些沉重的东西仿佛落下，像尘埃落定，一切太白。“小青，”她回首一笑，“你不该来的，回去吧。” “那你呢？” “我要去找他。” “不，jiejie不走，我也不走！”小青紧紧握住了jiejie的手，仿佛感受到了她皮肤低下深处的痛苦。 “可我必须去。” “为什么！？他已经出家，一生不能动情！当他做出这个决定时，他已经不爱你了！” “这……你说的不是爱，小青。”jiejie轻揉meimei的脸颊，觉得张脸虽美，但稚嫩又有倔强的棱角。她说：“你不懂。” “我懂也好，不懂也罢！求jiejie跟我回去，不要送死！” 闪电劈开云层，暴雨顷刻而下。远处的金山寺佛光大照，将雨水尽数阻隔。 jiejie的脸被闪电照的惨白。 小青仿佛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死死抱住jiejie，热泪盈眶。她不是爱哭的人，但死亡面前，再勇敢的人也会恐惧……她在害怕什么？jiejie离自己而去？不！她是害怕风暴，害怕雷声。 而每当闪电袭来，她就会躲进jiejie的怀里——世界上最安全最温暖的地方。 就像小时候，jiejie便抚摸她的头，轻声安慰：“不怕，只是雨。” “jiejie，世上为什么要有雨？” “因为雷怒太恐怖，雨……要保护弱小。” “jiejie，那世上有没有不下雨的地方？” “有。” “可……谁去保护那里的弱小呢？” “我们呀。” “我们？可是人类怕我们，想杀我们。jiejie，我怕……” “怕什么？死？” “嗯。” jiejie紧紧抱住她，过了好久才哄她：“小青，死不是终结，我们还会在黄泉之下轮回转世。” “那我也可以变成人吗？真正的人！” “傻meimei，我们不要变成弱小的人，我们会变成龙，”jiejie用上最温柔的声音，“记住：春雷之时，便是惊蛰，龙族复苏，即招来大雨，滋润土地。我们就是——龙啊。迟早有一天，你将变成龙，自由自在地飞在蓝天上，妖族再也不会驱赶你，人类也不会追杀你。” 她们额头相抵，温情相存。 “你一定能变成龙。所以小青，不要怕。” jiejie的声音渐渐远去。 小青睁开眼睛，怀中已无人。桃花飘满雨中，jiejie在紫色的雷霆间，挥钗舞水，像一只脆弱的风筝。 （三） 小青赶到jiejie身旁，发现自己的气息突然乱了。 闪电如此巨大，雷霆如此慑人，任何生灵在此是多么渺小。jiejie慌张看她一眼，“小青，快回去……” 小青捂住jiejie的嘴巴，直视她的眼睛，勉强一笑，“既然jiejie死了心的要救他，那我也来帮帮jiejie！”她颤栗地回头，金山寺里的法海静静打坐，仿佛风暴与他无关，尘世也与他相隔。 “你看！”小青强作镇定，“今日水汽如此之盛！那帮秃驴居然不愿湿了一寸袈裟。既然如此，何不让你我姐妹来场大雨，水漫金山！”说罢，深吸一口气，骤然向前伸出右手利剑！青色法力呼啸而出，在暴雨中幻化为苍莽巨蛇。 它吐出致命蛇信，猛然扎进深海——要想卷起万丈水幕，必先征服海洋。 闪电不断在小青身旁炸响，她脸上故作的镇定似白纸一样脆弱。 而在这时，jiejie从身后抱住了她。她们双手合握，幻化出的巨蛇焕发炙热的白光，像千万亿阳光，猛然沸腾了这片海洋。 “你真不懂事。”jiejie止住meimei颤抖的身体。 小青安然接受jiejie的怀抱，在风暴间放声大笑：“哈哈哈！就算不懂事又怎样？有jiejie在此，纵使天神也不敢招惹你我蛇怒！” 海洋涌起千层波涛，无际水幕斩断了世界。在来自深海亘古的长鸣中，雷声也将臣服于它的怒吼。 （四） 金山寺外的小庭院，法海终于念完了最后一句佛语。 他缓缓抬头，遥看佛照之外的万丈水幕。 水幕已成毁天灭地之势，身后弟子皆慌乱不堪。 只有许仙死死掐着自己的腿，跪在他身后，像一块石碑。 “许仙，”法海轻轻捏起一瓣沾水的桃花，似怅然若失，“你怕吗？” “怕！” “既然怕，为何不逃？” “师父，我已无路可退！” “那就不逃，不怕。”法海吹起桃花，身旁桃树随即刮起花之帘幕，“许仙，现在还怕吗？” “怕！” “怕什么？蛇妖又不会杀你。” “我怕……”许仙咬牙，重重叩首，跪态之下，双腿已沾满鲜血。抬头，额头烂如腐泥。“求师父饶我娘子一命！” 法海又吹起一瓣桃花，“阿弥陀佛。” “师父，我娘子她……” “阿弥陀佛，”法海闭眼，微微一怒，桃花便有刀锋般锐利，“那是蛇妖，不是你娘子。人和妖之间不该有凡俗之情，它只会害你修行。” “师父，我娘子从未害人，求师父饶她一命！” 法海没有吭声，只有许仙一人苦苦哀求。 佛照外，水幕发出了高亢的缩响。 法海长叹若空，“许仙，你已是我佛家子弟，不该动情，不该有情！念你修行不久，我就不责罚你了。” 桃花飘散佛照各处，他突然口念佛法，袈裟乘风而起，如缥缈云烟。 “小小蛇妖，也敢放肆？” 法海猛然睁开眼睛，金光四射，佛照炸裂！ “般若吧嘛轰！” 万千桃花瞬间刺入水幕，犹如刀戈剑戟。 袈裟随之而去，与桃花扑杀水幕。 两者切割成旋，所过之处，万物不存。 隐藏水下的青蛇巨蟒抵挡不住，一击被灭。 水体残肢皆被袈裟吸纳，雷霆风暴尽数剿灭。 金光之下，许仙看到了那个令他心心念的女人。 天地之广，海洋之阔，她那么渺小，如沧海一粟。 “师父！不要杀她！” “许仙，成佛必走这一遭。” “不！求您！” “住嘴！”法海继续看着那两个蛇妖，袈裟忽而幻化，如普天般宽广，如烈日般照耀了海洋。“等你未来一年、十年、百年、千年，有我这般修行时，便知道今日的自己有多么可笑。” “不！” 猛烈的怨念突然冲昏许仙的头脑，无力的四肢也驱使这具弱小的身体撞向了法海。 我不想成佛，我只想保护娘子！ 袈裟护主，呼啸而来！腥风过后，许仙重重倒地，不省人事。 海上危机暂时解除，海面之下，再次幻化的青蛇与白蛇缠绕冲出，巨浪凝形，雷霆再起。 法海垂下眼帘，雨水湿了他身，再摸许仙温热的鲜血，终究还是轻叹一声：“阿弥陀佛，你对‘情’的执念太深了啊。人妖自古不两立，三界不会容忍你们的孽缘。” 喃喃间，袈裟之上深渊奥秘的佛印浮现。法海抬起眼皮，自胸膛至后背忽的闪起层层金色涟漪。那是天龙佛纹，它如巨龙般长吟，震荡了空气，留下道道残影。 “大威天龙！世尊地藏，般若诸佛，般若吧嘛轰！飞龙在天，去！” 法海与天龙混形，飞跃海洋，龙吟不止，佛印缭绕。火柱随他擎天而起，热气灼人，天地震荡，沧海碎裂。 （五） 听到那天龙咆哮，看到那白蛇幻象溃灭，白素贞知道——这就是尽头了。 “小青，”她轻轻呼唤meimei，像曾经的夜，曾经的每一天，唤醒熟睡的meimei，“到我身后去。” “不！” “快去。”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这次不行！”小青执傲地哭喊。滔天巨浪已被袈裟吸收，法海在一念之间展现的强大令她不能呼吸。 也许今天也是自己的葬身之日。但即使如此，她也绝不躲开！ 不能动，不能乱想，这是关键的一步！不能动！不能乱了心智！ 如果今天她也会死，那就死吧。死亡并不可怕，在孤独中永生才最痛苦！ 这一世，你是jiejie，下一生，小青也要当jiejie，保护你！ 天龙狰狞的面孔越来越清晰，法海无情的脸好似寒刀。 白素贞的声音已然颤抖，可她拽不动meimei。那哭声一丝丝，如晴雨朦胧：“听话！” “我不！”一条细弱的青蛇嘶吼着冲锋，这是小青的最后一缕法力。 “我不会离开的！就算是死，我们也要一起死！” 雨云似狼奔豕突，海浪如礁石撞崖。 “小青，你绝不能死！”白素贞突然捧住meimei泪流满面的脸，拼命让她转过头来看自己。“求求你，听话啊！” “从小到大你就不听话，你哭闹，你打砸，你妒忌别的孩子有父母，自己总在深夜溜出去找爸爸mama，多少次我从人贩子那儿把你救出来！多少次我要去给别人赔礼道歉，傻丫头，你从不让人省心！” 白素贞动用玉钗里最后的法力，阻挡天龙的前进。 “但这一次……这一次是我错了。” 玉钗发出了叹息般的断裂声，小青终于转过脸来。 “我不该把你卷进我们的事，你还太小，不懂什么是爱！” 明明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听到了这句话，我还是……小青颤抖地摇头，最后还是咬破了嘴唇：“我都懂！是你不懂！你爱上了一个废物！一个没用的男人啊！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你什么都忘了啊！” 看着我，jiejie，求你看看我！ 难道我们相伴千年的情，不如一时的男女之欢吗？！ “唉，你总这样……” 这一双倔强的眼睛真是好看啊，白素贞攥紧玉钗最后的柄，看着meimei，不舍的一笑。 天龙已至，路已尽头。她流下最后一滴眼泪：“小青，勇敢地，活下去！” 什么？小青心里的一根线突然断开。 白素贞引爆玉钗，白光亮起。 周围瞬间死寂，任何声音都消失了。 不，不，不！jiejie！ 金光吞噬白素贞的身体，小青被余波击飞。 （六） “不！” 小青从梦中惊醒，随即无助地抱住双腿，蜷缩在角落。 三面黑暗，只有一束白光照亮了面前石壁。 这样的噩梦折磨了她百年，虽然恐怖，但这是见到jiejie唯一的方法。 许久过后，小青恢复了心智，摸摸眼角，泪水冰凉。 回想梦境，眼中再次噙满热泪。她捡起石块，在身后的石壁上深深刻下刮痕。 “咔咔——” 这是一条深不可测的地缝，抬头仰望，被藤蔓遮掩的刻痕像一条青绿色的巨蛇，它蜿蜒向上，直到一处石阶。其间约有万丈，而石阶附近就是光源，地缝的唯一出口。 小青细数这些痕迹，恍然发觉时间已过去三十六万五千一百二十五天……此为一千年。 千年的孤独其实不算什么，人若有执念，万年也只是一瞬。 “一千年了，jiejie，我知道你没死。等我，我会逃出去的！” 酸辛的臭味弥漫开来，数以万计的爬虫从阴暗的角落里爬出来了。 “嘶嘶嘶——”它们的口器扭曲尖锐，莹莹光下如千万个怒瞪的眼睛。 小青掂量石块的重量，冷眼横扫爬虫与毒物。自己被困此处千年，失去了法力只能依靠蛮力与敏捷的身段与它们周旋。一代又一代，一年再一年，法力仍然无法恢复，但她的身法已经超乎寻常！ “嘶嘶嘶——”它们嗅到了她的气味，声音顿时变得犀利无比，仿佛叫嚷着：死死死！ 小青站起身来，活络筋骨，发出的咔咔响声，如离鞘之剑的飒响。饥饿的绿光点燃整条地缝，自遥不可及的远方直到脚下，仿佛银河——哦，银河，jiejie，我们多久没一起看过银河与月了？等我——等我！ “死死死——” 战斗拉开序幕，来吧，丑东西们！ 我们已经较量千年，现在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了！因为我——要走了！ “嘶嘶嘶——” 踏碎虫壳腐脑，砸破硬甲钢盔，星河之下她为沧海一粟，绿殇之上，朝着光，她为夺命女郎，势要离开此处搜寻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