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王梧枝最后还是去了城里打工。 他有些庆幸，庆幸着自己的奶奶没有借钱给自己复读，也为王瞎子的女儿考上了大学而由衷的感到高兴。 那女孩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她比自己努力，比自己聪明，比自己志向远大，也还比自己更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她更应该比自己适合梧枝这个名字，因为考上大城市大学的她，就像是一只家雀在黎明降临之前，艰难的飞上梧桐枝上，伴随着第一抹阳光洒在大地上，摇身一变，成为了百鸟朝凤的凤凰。 八月，他和她是一起被家人送进了县里的火车站，只不过，一个是去往南方，一个是去往北方。 王梧枝很喜欢北方，因为他没见过雪，但在语文课本上看到过诗人赞雪，咏梅。那一句句早已牢记于心的古诗词，也让王梧枝对着北方的大城市充满着孩童才有的幻想。 火车走的很快，他的心却渐渐慢了下来。火车才行驶了一百多公里，他就牵挂起家乡的奶奶，还有那刚刚播种完的黄土地。除了祈祷，除了攥紧衣角，彩电和新房子又成为了这个男孩坚持不回头看的信仰。 那些优美的古诗词，那些书本上电视里对大城市美好的描绘，随着火车的轰隆声，化为了离别的不舍与对家人的思念。 一路上，他更是忐忑的。窗外一闪而过的靓丽风景，列车上越来越少的乡音，还有火车广播里精准的像是啄木鸟的报时声，也让他再次祈祷着火车能否走慢点。 直到他的身边再也没有着熟悉的乡音，他才仓皇的站起身来，cao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不停对着四周说着对不起。 他扛起了他的行李袋，一个装的满满当当的白色化肥袋，他低着头跌跌撞撞的随着拥挤的人群走下了下车的台阶。 下车的台阶很短，就三层。 再回首，却又觉得下车的台阶很长。 因为这三层台阶，就像是三道天堑。一层送别了家乡，一道送别了过往，最后一步又告诉了他，他已然没了回头路。 火车站很大，有着很多很长，密密麻麻的台阶，但比起他身后的三道台阶，却又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或许，前方那些又长又密，又下又上的台阶总会有着尽头。而他听着身后火车再次启动的轰鸣声，却不敢再回头。 那年他十八，没考上大学，打工成为了他唯一的出路。 身上的三百四十五块钱，是他奶奶一辈子的积蓄，也是这个男孩的所有。 他是低着头走出了火车站的，火车站外毒辣的阳光，让行人低着头抱怨，却也让他第一次抬起头。 阳光很刺眼，他眯着眼睛，不自觉的开始数着火车站对面的高楼。 那一层层整齐的像是方格子码成的高楼大厦，虽不能高耸入云，可也给了这个傻小子心灵上的震撼。 那…大概是王瞎子女儿大学毕业后工作的写字楼吧！ 他忽然这么想，心情倒也不像之前那么紧张。他又细细打量着四周，又猛然的发现，在大厦的周围，也有着几处不起眼的瓦片平房。 像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也像是麦哲伦证实了地圆说。他好像不再胆怯，而是觉得这座诺大的大城市里，说不准也会有着自己的容身之处。 他的脚步逐渐变得轻快，火车站前的公交车站里，也让他短暂找到了片刻的归属感。 那些和他一样的离乡人，那些和他一样彷徨的少年、青年、老年，那一个装满家乡思念，刺眼的“行李袋”，让他知道这座城市里有着千千万万个自己。 那他们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座大城市里呢？是和自己一样为了房子为了彩电？还是他们有着更多的欲望？ 他吃吃的盯着这群人，身上原本干净宽大的新白衬衫，也在旅途的奔波和飞扬的尘土中，染上了一点扎眼的灰。 或许，他们也和自己一样，在见识过自己从未见过的风景之后，也一时间弄不清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大城市里的公交车从不迟到，有人曾这么形容过，大城市里的公交车之所以不会迟到，因为公交车是穷人的希望，穷人等不起，他们也等不起。虽然那时的王梧枝并不能理解这句话，但随着阅历的增加，现在的他再去思考这句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一辆辆挤满乘客的公交车，就像是一条条传送着各类零件的传输履带，在这座被被机械精密打造的机械工厂里，它必须要发挥着它最基础的作用。 公交车上的乘客，也像是一件件规格不同的机械零件，他们到了需要他们的地方，自然也就会下车，去发挥着他们本身的作用。 零件的大小，零件的好坏似乎也并不重要，因为想要维持大城市有序的机械运作，新的零件会源源不断的从全国各地运输过来。 旧的零件可能会被淘汰，新的零件也可能需要花大量时间去打磨，不合适的零件终会离开。合适的零件就算上了年纪，也可以在这座庞大的机械工厂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每一个零件都很重要，可能这座机械工厂不合适，换个反而会很契合。 机械工厂有大有小，零件的作用却不分大小，一颗小小的螺丝钉有时候也会比高大上的电子机床更被工厂所需要。 但此时的王梧枝并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望着公交车来，下意识的提起了他的行李袋，端正的站在原地，规矩的想要排队。 可当车门打开，他身边的人却很不规矩。像洪流，像猛兽，像逃离，每个人都像疯了一般侧着身子，使着浑身解数拼命的涌上了公交车。 当车门关闭时，王梧枝还傻傻的楞在原地。 第二辆，第三辆公交车驶来，他依然还是想要规矩的排队。 直到第三辆公交车车门关闭，第四辆公交车到来，他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发狠的扛起了行李袋，用力的往前挤去。 这是这座大城市给他上的第一课，也是他终生难忘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