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月中天,长夜未央。 整座华清宫从一开始的热闹沸腾变成寂静无声,很多人都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大批禁卫军齐齐踏步进来,把大殿内外包围得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宫婢内侍们噤若寒蝉伏跪在地,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另一方面,王城所有守卫第一时间封锁掉宫门,禁止任何人出入。 得知六皇子莫祁容被害的消息,蓝妃正在派人到处寻他,对着呈报消息的内侍一阵呵斥,说要让皇上把他斩了,结果看到紧跟着过来的皇上和低着头浩浩荡荡跟了一路的侍卫,心彻底沉了下去,两眼一黑直接昏厥过去。 很快的,蓝妃就恢复清醒,第一件事就是推开身边的宫婢,惨白着脸跌跌撞撞跑去出事的地方。 ……就在华清宫外的水榭边。 发现尸体的是一个巡夜的内侍,起初以为是什么东西掉在了水边,他随手扯了下,结果没想到拖出来的是一具尸体,吓得他当即尖叫,因此引来巡逻的禁卫军。 徐九微脚步虚浮跟着魏谨言回到华清宫,远远就看到举着火把围在水榭的人群,中间夹杂着蓝妃凄厉的哭声。 “祁容你醒醒……祁容啊——” 没有人出声,蓝妃那悲恸的哭声就显得尤为响亮,一声一声,敲打着每个人的心扉。 有人别过头不忍多看,有人战战兢兢把脑袋埋在胸前生怕扯上关系,也有人神色诡秘冷眼旁观,徐九微抓着魏谨言的衣襟穿过人群,就看到蓝妃跌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六皇子的尸体,平素里总是化着精致妆容的脸上早已被泪水浸湿。 天启帝神色哀痛地站在蓝妃身边,身子摇摇欲坠,看起来是靠着皇后和秋横波一左一右扶着才没倒下。 “皇上!” 负责检验尸体的仵作是被人从被窝里拎出来的,连外衣都来不及穿,光着脚穿着一身里衣噗通一声跪在天启帝面前,结结巴巴地道:“六……六皇子,是被人掐死后……丢进水里的,那时候应当还留有一口气,后面喝了太多水……才、才被淹死……” 他的身体抖得厉害,声音也跟着不住地发颤,脸上冷汗涔涔,那模样说不出的可笑。但眼下没有人笑得出来。 “庞统!” 闭了闭眼,天启帝一声厉喝。 禁卫军统领庞策上前两步:“奴才在!” “今夜华清宫内外出现过的人可都在这里了?” “回皇上,都在了。” “大理寺卿何在?” 之前还沉迷于酒色中的大理寺卿瞬间酒醒了大半,连滚带爬地跑出来,噗通跪在地上:“臣在!” “给朕查……”天启帝声音微弱,继而变成了暴怒的咆哮,咬牙切齿地道:“……给朕一个一个查清楚,到底是谁杀了祁容!没有得出答案前,任何人不得离开华清宫半步,听明白了吗!” “臣遵旨。” “皇上!” 话一说完,天启帝就扶着额角踉跄了一步,皇后和秋横波都想要上前扶他,被他拂袖甩开了,他步伐凌乱地跌坐在一处石头上,神色恍惚,眼眶里布满血丝,目眦欲裂。 “祁容……祁容……” 蓝妃的哭喊声不断传来,她的贴身宫婢跪在地上,想上前扶起她又不敢轻易动弹。 趁着无人注意,徐九微飞快抬起头在人群中扫视一圈。 莫清绝与夏妙歌并肩站在不远处,太傅夏朗和宋金城就守在皇上身边,丞相柳意高深莫测地看着这一切,几位妃子神色晦暗不明垂着头,谁都不敢出声,这种时候谁若轻易出头就会毫无疑问被当作箭靶子。 意外的是,徐九微在人群中看到了七皇子莫祈钰的身影,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莫祁容的方向。 目光一寸一寸从这些人身上掠过,徐九微最后看向莫蓝鸢。 他靠在水榭入口的廊柱下,冰雪般的容颜上看不出情绪,不知是不是感应到她的注视,他倏地抬眼看了她一眼,薄唇微微向上抿起,竟是朝她笑了一下。只不过,那笑容透着说不出的寒意。 她皱眉,再看时发现他已经敛了神色,一动不动注视着蓝妃的方向,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收回视线的刹那,徐九微不经意间瞟到了莫祈钰的方向,看到他突然睁大眼,一双紫眸不再是往日那样死气沉沉的灰败,变得熠熠生辉,如同璀璨的紫色宝石一样夺人心魄。 看着死去的莫祁容的尸体,莫祈钰嘴角忽然咧开一抹诡异的弧度。 “……” “看来,今夜注定是不太平了。”魏谨言倏地出声。 她回头看他,白衣墨发,面如冠玉,静静站在那里时宛如一幅在纸上缓缓呈现出的水墨画,只可惜没有笔可以绘出他的风姿,亦没有人可以画出他的风骨,但……在这种场合下,徐九微怎么看这幅场景都觉得一阵悚然。 同莫蓝鸢和莫祈钰一样,看到莫祁容的尸体后……魏谨言在笑。 心中的那根弦倏然紧绷起来,徐九微打了个寒颤:“莫非你……” 话一出口,想起旁边站满了人,她又猛然刹住。 其实她想问,难不成这次六皇子莫祁容被杀又有他的“功劳”。按照如今魏谨言的脾性,以及他记得前世的记忆,徐九微毫不意外他会做出这种事,毕竟太子的前车之鉴就放在那里。最重要的一点,六皇子是后来天启帝唯一考虑过的下一任太子人选…… 原作里杀了莫祁容的就是莫蓝鸢,方才魏谨言那样子又让她不确定起来,还有那个盯着莫祁容尸体露出诡异笑容的莫祈钰…… 她忽然就摸不准这剧情走向了。 对于她未说完的话魏谨言恍若未闻,一手把玩着玉骨扇,隔着一层白纱,无人看得见他眼底闪过的汹涌暗光。 仵作反复验尸,确定六皇子是被人掐得半死后再淹死的,可现场什么痕迹都没遗留下,也没有人证。 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再三盘查昨夜在华清宫出入过的人员,禁卫军则被派去调查与六皇子有过接触的所有人员。这方法无疑是大海捞针,但在没有明确线索的情况下只能如此。 天启帝坐在最上方,听着底下人不断传来的消息,其他人个个精神萎靡,面如菜色。其中蓝妃哭得伤心欲绝,不久前晕过去了,在皇上的示意下被宫婢扶着回寝宫休息。 徐九微早就困得快睁不开眼,但她强撑着眼皮不敢睡,一刻钟之前她亲眼看到一个官员不小心打了个哈欠,直接被天启帝命人拉出去斩了。众多朝臣虽有异议,在这个节骨眼上也无人敢去当那出头鸟。 趁着没人注意时,魏谨言往徐九微嘴里塞了一粒药丸,她含含糊糊就吞了下去,瞬间觉得神思清明,半点困倦都感觉不到了。 她讶异地望着他,魏谨言抬手将她散落在鬓角的一缕发丝拢到耳后,冲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徐九微一直提在嗓子口的心脏稍稍落回原位。 看魏谨言这般冷静,想来这次与他不会扯上什么关联才是。 很快她想起另外一件事,系统最近都没有提醒过她有任务,更没有提醒过她要做什么,除开偶尔调侃她几句,其他时间安静得像是已经消弭于这个世间…… “五百二十四?”她忍不住叫了一声。 系统:【宿主,怎么啦?】 她舒出一口气:“没什么。” 突然感觉到一道冷厉的视线投射过来,徐九微敏锐地抬起头,看到的却是苏九凰的方向。 她被婢女扶着站在平西将军身边,低眉顺眼的看不出表情。 “皇上!” 庞统疾步进来时带起一阵劲风,中气十足的声音亦让不少犯困的人顿时一个激灵,赶忙掐自己一把保持清醒。 一张口,天启帝的声音略有些嘶哑,问道:“庞统,可有查到些什么?” “回皇上,奴才调查了近半个月所有与六皇子接触过的人,但都说近日六皇子并没有与人结怨。”庞统回道。 这话其实有些多余,别说别人与莫祁容结怨,他不把人欺负死就不错了,宫里那些后宫妃嫔和奴才谁敢惹他。 天启帝虽然宠爱六皇子,但对他的心性亦是极为了解,他一直觉得这孩子还小,所以也未多加管束,此时想到这个儿子居然就这么折了,不由得悲从中来。 “哈……” 嘴里溢出一声苦笑,天启帝身体瘫软着往后靠去,仰首望着头顶的穹顶,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天启帝心中滋味难辨。 几个月前,他的太子死了,如今连宠爱的六皇子也死了,这大凌朝的皇室难道真的被诅咒了吗。 一瞬间,天启帝想到了十八年前发生的那场逼宫事件。 同样是在这样的一个夜里,金銮殿上,风姿绝世的白衣男子一手扶着怀有身孕的青衣女子,一手持剑从人群中一步一步走出。不断有守卫冲上去想要拿下他,却统统成为他剑下亡魂,鲜血流了一地,等到他带着那名怀孕的女子走到大殿门口时,他如雪的白衣早已被血染成了红色,除了守卫的血,还有他自己的……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看着层层包围在大殿外的守卫们,青衣女子眼里闪过一丝绝望。 今夜,他们注定走不出这座金銮殿。 无限悲凉中,她回过头,恨恨地瞪着殿中的人。 “莫沧澜,你弑兄杀父,篡改圣旨,如今更设计陷害倾君,我以我全族之名诅咒你,大凌朝皇室必定会凋零在你的手上!” 她的声音夹杂在雷雨声中,很快就被淹没。 彼时还年轻的天启帝高坐在王位上,面无表情看着青衣女子和那名男子,完全没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冷笑着一扬手,示意禁卫军上前将他们收押起来。 于是,第二日所有人都知道了,端王莫倾君意图逼宫谋反,被判满门抄斩,这件事就此落下帷幕…… 眼前恍惚出现那个一身血衣的清俊男子,天启帝双手紧握成拳,在谁也看不到的角度,脸孔有一瞬的扭曲。 他倒要看看,所谓的诅咒是否真的会应验! “皇上……保重龙体啊。”天启帝跟前的另外位红人邓公公,他与黄公公对视一眼,犹豫着说道。 已经敛去情绪的天启帝摆摆手,长长吐出一口气,猛地抬头冲着还站在原地等候命令的庞统道:“继续查,无论是谁都要细细盘查!” “是!” 片刻之后,天启帝眼神复杂地自底下的莫蓝鸢和莫祈钰身上徐徐扫过,在经过魏谨言身上时极快地皱了下眉,目光最后落在了莫清绝身上。 没有错过天启帝转瞬即逝的神情变化,徐九微心里一沉,同时感觉到魏谨言牵着她的手蓦地收紧。 她疼得咬紧了唇,却没有说什么,反手抓住他的手。 果然,天启帝看似最看重魏谨言,自他出生就默默关注着他,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其实也相当于是一种监视,魏谨言的一言一行,都始终牢牢掌握在他的眼皮底下…… 这一夜过得尤为漫长。 转眼间两个时辰过去,大理寺和刑部依然一无所获,除了知道六皇子的死因,推测出他死的大概时辰外,什么都查不到,天启帝为此龙颜大怒,差点就要撤了几人的职位,在众臣的劝说下才渐渐平复心情。 最后,因为暂时没有任何线索证明谁有嫌疑,天启帝下令让众人先回去,但不得离开帝都半步,有任何动静都需要即刻进宫。 走出宫门时,徐九微回望了一眼隐没在黑夜中的重重宫阙,总觉得有种山雨欲来的不安萦绕在心间。 “阿九,愣着作什么?” 走出几步见她未跟上,魏谨言侧身朝她伸出手:“回去了。” “来了。” 她快步走向他。 ********** 沉香阁。 蓝妃陷入昏迷后不久就渐渐醒转,一睁眼就看到头顶的轻纱帷幔,她面无表情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娘娘!” 贴身宫婢立即上前伺候。 因着突如其来的丧子之痛,蓝妃那明丽的容颜一夜间黯淡了不少,宫婢小心翼翼替她梳洗穿衣。 待到一切打点完毕,蓝妃拂了拂袖站起身来,眉宇间依然存着几分疲乏与伤怀,问:“凶手可找到了?” 宫婢脸上骤然一白,双膝跪地:“回娘娘,还没有……” “是么。” 出乎意料的是,蓝妃只说了这两个字,并没有大发雷霆,甚至哭闹。 唯恐被殃及池鱼的宫婢屏住呼吸伏在地上,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蓝妃娘娘素来极为宠溺六皇子,眼下他被人杀死,她除了昨夜在华清宫表现得极其悲痛外,这会儿竟这般冷静,委实让人想不通。 “皇上此刻在何处?”蓝妃又问。 “回娘娘,皇上在御书房。” 蓝妃默然听完,一语不发转身就走,宫婢慌慌张张起身跟了上去。 自己的亲生儿子被人谋害死了,蓝妃心中怎么可能平静,只是她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盛宠不衰,若不是近日皇上被秋横波迷住了眼睛,后宫里最得宠的人依然是她。 她很清楚,儿子已经死了,就算再如何悲痛欲绝都换不回来了,那么她只能靠这件事为自己谋取更多,无论是名声金钱亦或者地位,最重要的是……皇上的愧疚,统统都是可以好好利用的东西。 当然,亲儿被杀害这一莫大的仇怨,她同样不会善罢甘休! 宫婢全然不知蓝妃打算,战战兢兢跟在她身后。 “咦?” 宫婢眼尖地瞧见不远处假山下匆匆闪过的人影,待到发觉自己喊出了声后吓得花容失色,生怕蓝妃一怒之下把她杀了。 等了好半天都未等到蓝妃的斥责,宫婢小心翼翼抬起头,却发现她也在看着假山那边…… “王爷找我,莫不是为了六皇子被杀的事情?” 秋横波此时全然没了面对其他人的趾高气昂,看着几步以外的红衣男子,秋水般的眸子里隐隐浮动着畏惧。 每每看到这个人,她不知为何就会觉得恐惧,哪怕是半步也不敢轻易靠近。 “我似乎警告过你,不要做多余的事。”莫蓝鸢侧首瞥她一眼,语气极为冷淡。 眼睛盯着指尖刚染上的丹蔻,秋横波轻轻吹了口气,一双美眸风情流转:“王爷这可就冤枉我了,我什么都没做。” “做没做你心里有数。”莫蓝鸢轻轻抬起眼帘瞟她一眼,那眼神说不出的轻蔑。“你找人给蓝妃下巫蛊之术,这件事还需要我细细说给你听么。” 身体蓦的一僵,秋横波忌惮地望着他片刻,忽然嫣然一笑:“王爷这话说得就见外了,蓝妃若是死了,我是能取代了蓝妃的位置,对王爷您的大业不是更有帮助吗。而且,这次六皇子的死……好像跟王爷也脱不了关系吧。” 六皇子死前,在皇上的生辰宴上,秋横波曾经看到莫蓝鸢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分明满布杀机。 “你威胁我?”莫蓝鸢面无表情地斜睨着他。 被这种毫无生气的冰冷眼光看着,秋横波狠狠打了个寒颤,竭力控制住自己才没被吓得落荒而逃,她强硬地道:“我只是想让王爷明白,我还有用。” 说这话时秋横波死死盯住他,表面上装得非常镇定,内心却很怕莫蓝鸢会怒极杀了她。 结果,让她害怕的事情非但没有发生,反而往更加离奇的方向发展了。 莫蓝鸢先是皱眉,眸光似有若无地瞥了一眼外面,满身的戾气忽然就消散开去,他慢慢渡步到她身前,一瞬不瞬凝视着她。 假山入口处,有一盏悬挂的琉璃宫灯,洒下的灯光昏昏暗暗,迷蒙不清,他微微阖眸,长长的眼睫如同一条蜿蜒的墨线,然后再慢慢睁开,宛如琉璃的褐色瞳眸里,清清楚楚映出了她的倒影,让她恍惚产生一种错觉…… 只要一伸手,她就可以触碰到他。 远处不知哪里传来的琴音忽高忽低,一如她变得浮浮沉沉不安稳的心。 她没说话,他也没说话,就这样彼此安静相对。 少顷,莫蓝鸢忽而轻轻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我们应当彼此互助才是。” 那笑容非常清冽且短暂,让人联想到夜里悄然绽放的昙花,花开只有刹那,却比世上任何一种绝色都要动人心魄。 从见到魏谨言的那一刻起,秋横波的全部心神就交付于他,以为这世间不会再有任何男子让她动心,可是看着他扬唇微笑的模样,脸唰地就变得滚烫,她的舌头像是打了个结,结结巴巴地道:“王……王爷你……” 欲语还休。 他的语气分明依旧冷冽,当他刻意压低嗓音靠近时,吐出的话,听在耳中就无端生出一股子引诱的味道:“你想要除掉蓝妃,原来全是为了我,当真令人感动……” 脸上红得快要滴血,秋横波已经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从未想过,这个冷漠得让人望而生畏的红衣男子,露出笑颜时竟这般魅惑人心。 “王爷……” 唇齿间辗转唤出的两个字,这过于狭窄的假山下,突然就变得缠绵悱恻起来。 四目相对时,心脏剧烈跳动着,她忍不住倾身靠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