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劝诱
除青州知府陈/元亮、鲁王府管事内侍左贵堂、杨朴三人外,拂晓时进峡山大营造访的还有山东宣抚使司参政吴锦舟——吴锦舟是梁习的谋臣,他随之同行,无疑表明顾嗣元等人瞒过淮东先与梁家谈妥了条件。 林缚袖手而立,神情淡漠的看着陈/元亮等人进来,冷嘲热讽的说道:“晨星才起,陈公有什么紧要事情赶来造访?要不是杨叔在,还以为你们过来是兴师问罪来的。” 宋佳先避入内室,林续文、高宗庭陪林缚站在堂上。 “仓促来访,实在抱歉得很,”陈/元亮似能预料到林缚的恼怒,林缚不恼怒才叫奇怪,不过林缚脸色越是难看,他则加倍的和颜悦色,说道,“实非有事不跟淮东先打招呼,而是皇上有密诏,南行入山东先召梁氏议废立事。梁太后跟前,我们也不敢打马虎眼,只能先派人去济南跟梁家联系,拖延了时间,还请你不要怪罪啊……” “密诏?”林缚语气生硬的问道,“什么密诏?” “燕京被围,数月来未见江宁一援兵,皇上在突围之前,为防不测,亲手写下这道密诏,由梁太后及鲁王携身带着。皇上曾言,他若不能从津海南下江宁,曾由梁太后及鲁王将密诏出示众臣以定废立事,”陈/元亮说道,“过去这么久,皇上音信全无,密诏怕是已成遗诏,梁太后与鲁王才同意将这道密诏公开……” 左贵堂随身带着一只锦盒,走上前来,从锦盒里拿出一道云纹玉轴的诏书来,双手捧着递给林缚。 林缚将密诏接过来,展开来看了片刻,又将密诏还给左贵堂。 高宗庭、林续文站在林缚的身侧,将所谓“密诏”里所写内容看得一清二楚,无非是废宁立鲁之类的话。这么长的时间,有熟悉内廷事务的侍臣在,伪造一份真假难辩的诏书轻而易举;退一万步说,就算左贵堂出示的密诏是真的,难道又真能凭借这封密诏让鲁王顶替宁王登上帝位? 不过林缚在看过密诏之后,脸色缓下来,沉默了片晌,说道:“皇上虽未正式立嫡,但使宁王就藩江东兼理东南政务,就有传位的意思在里面,这也是给江宁诸公所认可的。你们今天拿出密诏来,江宁诸公未必就会认可……时值国难当头,当协力御冠,骤起风波,非朝廷之福啊!” “皇上若是险遭不测,这便是最后的遗诏。你我做臣子的,又怎么能不尽心将圣命公昭于世?”陈/元亮说道,“燕京被围以来,江宁也迟迟未立宁王,这恰恰是因为江宁诸公忠于朝廷、忠于君上。要是不把密诏公布于世、任其埋没,你我不会心安,也真枉费江宁诸公的赤子忠诚!” 真走到这一步,彼此间就已经不能袒诚相见,陈/元亮也紧扣着所谓的密诏说些空话套话试探林缚的态度,眼神也不断打量林缚脸色的变化。 在官场里浸染时间久的人,多半不会相信这世间真有顾全大局的人,谈不拢只是利益不够诱人罢了。 林缚与陈/元亮的关系素来淡漠,汤浩信之死,才使他们的关系亲近了些,但这种亲近在利害关系面前尤其的显得微不足道。 陈/元亮从秣陵知县到山东宣抚司参政兼知青州府事,已经是擢任用了。 在淮东支持黄锦年、林续文进入江宁中枢之后,顾家所能控制的东阳系政/治资源就会急剧减弱,陈/元亮想一步登天跃到江宁中枢出任要职,甚至更进一步作为顾悟尘的副手出任门下侍郎或尚书左右丞等副相高位,拥立鲁王则是他所能掌握的最好时机。 说到党争,最激烈的形式不过于拥立新帝了,拥立之功就是最大、最厚重的政/治资源。在青州诸人眼里,看不到国难当头,以为燕胡夺了北地就会心满意足,犹争破了头想升官财,想争拥立之功成为权倾朝野的大臣。 林缚心里愤恨的想着,脸色迟疑不定,问道:“照陈公所言,该怎样让江宁诸公看到密诏?总不可能将大家都唤到青州来吧!”由于是克制心里怒气的缘故,声音都有些沙哑。 林缚的不自然,在陈/元亮眼里却另外一番推测,他与吴锦舟交换了一下眼色,说道:“从青州去江宁,路途遥险,请淮东出兵与青州军一起护送梁太后、鲁王前往江宁,到江宁后以梁太后恣旨召江宁众臣出城以观密诏,大事便定……” 梁太后及鲁王还在青州的控制之下,青州诸人再笨,也不会将梁太后及鲁王交给梁家,也不会让梁家出兵控制江宁。青州诸人晓得青州军战斗力不强,即使有顾悟尘及江宁水营做内应,仍没有万全把握;唯有将淮东拉上,才能叫江宁诸人乖乖就范。 陈/元亮眼睛盯看着林缚,心里说:虽然将梁太后及鲁王等人接到青州去是我们的不对,你应该气愤,但这桩好事,我们也没有将淮东挡在外面! “没那么容易,凶险难测得很。真要确保万无一失,淮东必先要将水营战船都从浙东调回来才行,”林缚边思考边说道,“但不管立宁王,还是立鲁王,淮东都会忠心伺奉,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说实话,依国制,遗诏必需有内廷存档以作比对。燕京失陷,密诏之真伪也无从证实,怕到最后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吵翻了反而不妙——我觉得青州还是不要参与这桩事为好!” 林缚虽然劝说青州脱身事外,但说话的语气已经松动,还询问淮东参与其事的好处,陈/元亮忐忑的心便落下一半,便知事情大有可为。他还真怕林缚满足现状,不思进取了。有了淮东的参与,这桩事虽说没有十成的把握,**成的把握还是有的,有什么不可为? 陈/元亮心想谁能面对拥立之功的诱惑而不动心?淮东与青州、梁家共立鲁王为帝,自然也是三家共同把持朝政,这其中的好处,又岂是割据淮东一隅自立能比的?淮东那破烂地方,即使算上明州府,也就二十几个县,他们这边好好经营,山东东部还有近四十县呢。 “鲁王也有心整顿朝纲,”陈/元亮说道,“欲在兵部之外设枢密院以治兵事,执掌平乱御虏之事。以你之才干,兼领枢密副使一职算是委屈的,而淮东制置使也需要维扬府囊括在防区内,才算名至实归……” “那青州军去了江宁,还回不回来?”林缚问道。 “鲁王初归江宁,根基不稳,也没有可信任之人,仅江宁水营犹有不足,鲁王欲留青州军在江宁担当宿卫,”陈/元亮说道,“原青州之防务,将由鲁国公派人接管……” 林缚没有见过梁太后这个老子,但从苏门案起,整个大越朝的背后都有这个老女人的身影在晃动,想来也不会是什么简单角色,倒没想到完全这个老女人为了扶持鲁王登位,竟答应让顾系完全控制江宁。 就像好些女人在几百元的小钱面前不会出卖贞操,但这个价码抬高到几万、几十万甚至几百万时,能抵制诱惑的女人顿时就几乎不存在了。 “此事非同小可,容我考虑两天!”林缚说道,也没有再给陈/元亮等人说话机会,便让周普代他送客。杨朴、左贵堂、吴锦舟三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说半句话,他们过来只是要林缚知道他们所各自代表的人与势力对此事的态度。 “这个分赃方案,换了别人,未必就会拒绝啊!”待陈/元亮等人离开,林缚长叹了一声,似要将心里的无奈、无望,都在这一叹之间吐个干净。 通常所谓的“淮东”是指包括维扬、海陵、淮安三府十六县在内洪泽浦以东的淮河下游地区。在传统观念里,维扬府才是淮东的战略重心,而维扬又是淮东开最完备的区域。即使不考虑维扬境内的内河漕运以及两淮盐业,维扬府诸县也是堪与平江府、丹阳府相比媲美的鱼米之乡。 在林缚治淮东之前,海陵、淮安两府上缴郡司的钱粮税赋加起来,比维扬府还差一些。 若不是东虏占了燕冀,很可能在冬季黄河冰封之后就会向河淮大举用兵,林缚说不定会为这样的条件动心——毕竟在正常情况下,淮东这时候是没有可能将维扬府划进地盘里来的。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高宗庭建言道,“虽说青州与梁家都极力封锁消息,但未必就能一直封锁下去;也许岳冷秋、宁王府早已知道消息,正暗中筹谋大计,淮东不能犹豫不决啊,更不能在说服顾家上浪费时间……” 林缚用力捏紧拳头,高宗庭说得轻巧,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但是这种事情哪能够轻易做出决定? 林缚希望青州诸人能知难而退,但没有想到在权势的诱惑面前,青州诸人包括顾悟尘在内都陷得太深。林缚想劝他们放弃拥立的野心,但消息随时都会泄漏到江宁去——一旦岳冷秋、程余谦、余心源等人在江宁拥立宁王登基,淮东事后再表态,也会变得极其被动。 要是顾家与梁家铤而走险,不管淮东的意见,在青州就直接拥立鲁王为帝,更会直接导致江宁政权的分裂。 但是要公开的、彻底的跟顾家绝裂,又岂是容易? 林顾两系走到今日殊不简单,彼此间关系错综复杂——顾悟尘不仅是林缚的岳父,在世人眼里更是提携林缚崛起的知遇恩师,要是淮东公然与顾家绝裂,世人会怎么评价他林缚? 再者,东阳乡党到此时也是视顾悟尘为魁,林缚更担心林庭立、林续禄等人也给顾悟尘说动了心思——林缚已经没有时间派人去东阳试探林庭立、林续禄父子对拥立事的态度。 要是在拥立一事,与顾家公然绝裂,顾君薰以后在淮东怎么办? 想到这种种,林缚委实难做决定。 高宗庭似乎看不到林缚脸上的迟疑,自顾自的说道:“……唯今之计,需先行缓兵之计。既然是议废立,仅将维扬府划给淮东,也太吝啬了一些,大可以跟他们继续谈条件,先将陈/元亮等人拖住。其二,大人需立时写一份拥立宁王的拜表,由大公子秘密携带进江宁,绕过顾大人,找岳冷秋、程余谦二人,通知他们梁太后及鲁王在青州之事,要他们立刻在江宁拥立宁王登位,先定下大义名份。其三,津海军提前撤出津海,调入莱州,以备青州诸人铤而走险……” 林缚脸皮子一跳,与岳冷秋明争暗斗的这么久,谁想到最后会在拥立事上,淮东与顾家绝裂,却要主动去找岳冷秋媾和? 但是没有办法,淮东在这个时候,必需跟岳冷秋、程余谦站在一起。梁家、青州若闹出什么乱子,北面还有淮泗防线撑着,局势不至于一塌糊涂。要是徽南、浙北或江西闹出来不可收拾的乱子,奢家的兵马将会直接席卷江南腹地、兵临江宁城下。 “唯今之计,似乎也能照宗庭所言施行了,”林缚苦涩笑道,吩咐周普,“你将吴齐喊来,不要惊动别人,让吴齐亲自护送我大哥去江宁。” “拜表我立时就写,”林缚与林续文、高宗庭说道,“大哥去江宁后,拥立宁王登位最迟不能拖过八月初六;我也会在同一天调津海军从莱州登岸。时机上要配合好,早也不行,晚了也不行。宗庭你先去休息,陈/元亮那边就由你去应付……峡山大营这边一切如故,不要有什么变故,以免引起陈/元亮他们的警觉;也不要去试探别人的口风!” 青州诸人,张晋贤、程唯远、楚铮等人,跟淮东关系密切,楚铮还是出身东闽的将领,与耿泉山、陈定邦二人,曾同时陆敬严倚重的部将。此事关系甚大,林缚不想再节外生枝,最后搞出一个两帝并立的狗屎局面出来,特意多吩咐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