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晒盐
到四月下旬,江宁这边才算稍停,盐银、税赋都并归户部,过税也由枢密院直辖的厘金局控制,政事堂及内庭控制不了财权,折腾的余地也就有限…… 林缚无需留在中枢坐镇,四月下旬便离开江宁巡视防务,第一站便是沿江东进,先到封国崇州五县,再沿捍海堤北上。 陈华章也覆行在江宁辞行时的承诺,在林缚抵达崇州时,就渡江过来愿为麾下效力,暂时任为参议,随行北上巡视防务。 陈华章少年时游历天下,中年后就住在海虞,很少外出游走,淮东这些年来的种种变化,陈华章自然都有听说,倒没有亲眼见过。 两淮捍海堤要远比想象中宏伟——事实上,捍海堤修筑之初,堆泥筑堤,但后期每年都从堤内屯寨抽调大量的钱粮进行加固而维护,已经形成一大段一大段、外石内土的混合堤,在浪急波险的地段,在大堤外,还消波曲堤。 以捍海堤为核心的东海驿道亦已建成,每行数十里,便有一处热闹不下小县的大集镇,这样的繁荣,却是林缚在短短数年间铸就。 海虞临海,海潮之患,陈华章感受极深——要说洪涝泛流,熬过去,还能增加土地的肥力,通常在洪泛之后种麦、种棉,都能有好收成;让海潮灌进来,整片田地就变成咸土,寸草难生。 海滩如此辽阔,也非年年都会遇到大潮,但这些咸土种稻麦,一年能有七八斗的收成,就要谢天谢地了。一般说来,在近海几十里甚至上百里的纵深里,要是没有捍海堤封住海潮,只要给大潮灌上一回,土质就会变得极差,非短时间内施肥能够改善。 海滨民众之苦,是旁人难以想象的。 连走数十里,堤内的麦田长势都十分喜人,陈华章终是忍不住下堤抓了一把土伸舌舔舔,涩,但咸味不重,问林缚:“有一事,华章要请教主公?” “说来听听。”林缚见陈华章下堤尝土,但真是能干实事的人,笑着让他说来。 宋浮袖手站在一旁,此次巡视,谋臣里就宋浮随行,高宗庭留在江宁处置军机。 “大堤筑成或许不难,堤内换土却非易事,”陈华章问道,“大堤筑成也就几年,麦田长势不应这么喜人才是……” “说来也不是什么秘密,每季夏汛之时,诸屯寨都会做一桩事,”林缚说道,“都会开内河堤泛洪,控制洪水从咸土泛过,这么做有两个好处:一是淘土,一是积淤。随华文西进庐州任府参军的朱艾,此法便是他提倡,确实有效——行过淤与未过淤的堤内屯田,产粮差距非常明显,如今这堤内田,差不多都能称得上熟地。” 宋浮心里感慨:崇观十年,林缚刚赢得淮泗大捷,手里又控制津海粮道,换作别人,早就招兵买马扩大地盘,然而林缚却能忍住不扩兵,将从津海粮道里得来的一百多万两银,都用来修筑捍海大堤、兴修水利等事上。 崇州五县不算,从运盐河口往北,一直到盐渎的清江浦,捍海堤长两百里,再加上对清江浦两岸的修提,新增的粮田就在两百万亩左右。更为重要的,历来都是咸苦之地的建陵、皋城、盐渎三县,数以百万亩计的劣田,耕种状况得到很大的改观,粮食大幅增产。 林缚在淮东推行新政,重新清量田亩,清查地方势力瞒占的粮田,对粮田重新进行分等,新核税赋,使淮安、海陵府的岁入大增。 林缚也能克制,将新增的税赋,都大量留给地方,用于水利、道路等事务,这实际进一步增加了两府的税赋潜力。 要不是如此,即使淮东每年能从海东、南洋等地购买近百万石米粮,江南七府这次的粮荒也不会那么容易轻易熬过去…… 最缺粮的还是江宁,江南其他地方粮价高,但缺口不大,总共能有个上百万石粮输入,就能得到很大的缓解。而江宁除数十万难民不算,仅江宁城里十六万城坊户,每个月就要三十万石米粮输入,才可能将粮价压下来。 战后江宁粮价一度冲高到一升百钱,随着后期的限价以及淮东放开对江南的粮禁,不仅江宁的粮价降到战前的水平,与崇州挨得近的平江府,粮价更是回落到一升十二钱的低位上。 短短三个月里,每个月从崇州、海陵、淮安等地输往江南的米粮,都在百万石规模。 虽有解开粮禁,有推高淮东的粮价,但都在可控范围之内,再者适度的提高粮价,也是淮东商民受惠,更主要的是以此可以推见淮东民间储粮以及运力的充足。 徐州地区在经过一年多休养后,生产有所恢复;杭州、湖州以及会稽等府与战区脱离,闽东地区也将进一步稳固,直接缴纳的税赋,也许大不如以前,只要民众手里有余粮,要拿出来换其他生产物资跟生活用品,就能有大量的粮食进入官储或流入其他缺粮地区进行调节。 实际上,从夷州岛年初时就已经有粮食往闽东输入了。 只要熬过春荒,待一季麦收割入仓,情况就会得到进一步的缓解,也许到那时候,就可以正式去制定彻底靖平闽赣乱事以及北伐的计划了。 现在还不行,各方面都以整顿、守戍防线为主。 陈华章倒没有想到宋浮也许第一回踏上淮东的核心区域正感慨万分,听林缚提起朱艾,他想起见过朱艾一面。 朱艾牛倌出身,盗主家牛卖了作路资投奔崇州而给任用,积功任府参军,不过他相貌丑陋,为人又不喜言谈,陈华章对他印象不深,但晓得林缚派朱艾去庐州,不单纯是府衙之下任一曹参军那么简单。 这段时间,也是淮东对各部将官进行大规模调整的时期,想要将江南七府及庐州消化下去,不是简单的事情。林缚从经营崇州崛起,到在淮东扎住根基,前后差不多也有六七年的时间。 天色渐晚,还要赶到建陵与刘师度见面,倒也不细谈庐州之事,听着行淤之法是朱艾提倡,又真能在三五年内使咸土换成良地,陈华章对朱艾这人也就留了心,心想:以后碰上再详细请教就是。 林缚巡视防区,首站沿捍海堤北上,又与刘师度在建陵汇合,实际还是为了盐事,中途歇过脚,便继续在骑营的护卫往建陵行去。 江宁那边对盐事的争议也是平息了,但整治盐事,到这时还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两淮盐户有丁卒十余万,其中护盐卒两万,煮盐户近十万。 走贩私盐,除了盐商外,两淮丁卒里也有许多胆大犯禁的人,当然,更多的则是因盐户之制而给牵制这片土地上无法挣扎的穷困盐户。 两淮盐场需要养两万盐卒做什么? 除了一部分编为运军、负责运盐事务外,差不多能有一半多盐卒可以裁下来;盐场防卫海寇,自有在东海上游弋的水营战船负责,将官营盐行所得之利并归地方,林缚就有意将缉查私盐的责任并入地方治安部队。 关键还是盐户的问题——两淮盐场维持这么多的盐卒,盐户生活极为贫困、常起骚乱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将晚时,林缚赶到建陵县,刘师度早就在驿道边相候,与刘师度站在一起的,还有前虞东知县王成服。 永兴初年,虞东宫庄撤庄置县,并入淮东,如今又与崇州其他四年划为林缚的私人封邑,王成服任虞东知县已满三年——虞东原先也为草场,而改宫庄,以为内廷嫔妃妆梳之资,早年粮田不过十余万亩;到德隆年间才正式拨为梁太后的私业,苗硕经营十余年,使虞东的粮田增到四十余万亩。 实际上跟鹤城草场一样,虞东可开垦的土地资源很大。 与淮东近海地区一样,受海潮回灌的影响极大,虞东的上熟田比例较低,总体产量不高。虞东置县之后,林缚任王成服治虞东,一是迁民实地、一是筑堤防海、一是垦殖粮棉,三年已有很大成效。如今虞东置民二十万口,虽不能跟崇州、平江、丹阳等大县比,放在中西部地区,也是绝对的大县。 什么事,开荒最难,虞东县诸事都成体系、皆有章法,换其他官员也能胜任,林缚就将王成服抽调出来,打算另外委以重任。 林缚下马来,将缰绳交给随行侍卫,问刘师度:“听说姜大人、刘大人都已经随成服去盐池看过,那就省得我再跑一趟,感觉如何?” “掘池晒盐之法,传下来也有百余年,登州、即墨的盐场偶有试之,但未推行开,成效似乎不大明显,书中所录,也甚是简陋,难叫人窥其貌,”刘师度说道,“但观鹤城盐池,当真是开了眼界:数百亩的浅池,离海有数里之遥,池空时打开闸门,引咸潮进池,闭门待潮退去,暴晒十数日,即成盐卤。要说这也是煮盐,当有以天地为炉的气概……” 宋浮、陈华章倒不知道盐池之事,从鹤城即上捍海堤,也未往东南海边走去,但看刘师度如此神态说掘池晒盐之法,也能知道鹤城的盐池着实叫刘师度震惊了一下。 林缚摇头苦笑道:“淮南盐场这边,我早前也是希望毛文敬能够改煮盐为晒盐,希望减轻鹤城的给草压力,甚至不惜每年倒贴两万两银给他。哪晓得他收下银不干好事,晒盐之法也仅在三五处地区草草行事,糊弄我!最终我被迫在鹤城南边掘池以试晒盐之法,也算是有成。” 陈华章心想:难怪毛文敬落到如此下场?毛文敬跟淮东也算是有共御东海寇、打赢东海之战的交情,毛文敬要是能稍为收敛一些,淮东还不至于拿他来祭整肃盐事的刀。 刘师度说道:“若能盐场推行晒盐之法,半数盐户,都可转去屯种,而原先为煮盐所备的草场,都可转为耕地……” “暂时还是煮法跟晒法并举,先要确保产量不减,这盐价经不起来回波折,”林缚说道,“刘大人觉得成服给你当助手如何?” “王大人有大才,足以胜利淮南盐临使。”刘师度说道。 林缚点点头,说道:“刘大人都觉得可行,那我明日就拟荐折——盐场内抄没的私垦田,就直接设屯寨,将裁下来的盐卒编为屯户。晒盐池的耗费,另外拨款专用,盐卒裁撤节省下来的耗用,我看还是先用来补贴盐户。说起来这一路走过来,屯户与盐户有什么区别,看谁满身都是补丁、看谁面黄肌瘦便知。另外,工辎营会从盐户里招募一些人,缓解盐场的压力,我这次回去,一定要将贱籍之制推掉……” 煮盐要消耗大量的草料,为此两淮盐场在煮盐地周边圈了大片的土地专门种草,占地达数百亩之巨的鹤城草场仅是其中之一。 盐户缴盐给盐铁司,仅一斤十钱,但早年私盐泛滥,与盐商暗通,盐户得价还能略高一些。随着战事的漫延,两淮盐的销售区大规模缩减,淮东自身有利用海岛等地产盐,自然严格控制私盐流入,导致整个两淮盐的销量大减,盐户的生活自然也愈发艰难——捍海堤筑成之后,淮东往捍海堤内侧迁入大量的屯户,差不多跟盐户混居。这三五年来,只听说有盐户嫁出去女儿,没听说有盐户弟能娶得着媳妇的。又屡有盐户饿死、冻死,已经到了未缓解不可的地步了。 改煮盐为晒法,人手能大幅减低不说,更为关键的是节约出大量的土地资源去安置盐户。 两万盐卒、十万盐户主要集中在淮南盐场,当真要有一个能干的人,才能很快将诸多事情理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