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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季威上校访谈录

    廖季威上校访谈录

    我非常有幸,采访到(日本投降后,应盟军:“中国作为战胜国应该派遣五万占领军驻在日本国”的命令,曾经作为中国驻在日本占领军先遣队的)廖季威上校。

    我特别请廖季威先生谈了日本投降以后,他作为中国占领军驻在日本国的印象。

    廖季威先生是个非常沉得住气的人,他城府深、不露声色、不紧不慢、不温不火。

    廖先生自我介绍,他1933年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习,1936年回国。随即,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军令部搞研究工作。他说,他们研究报告要常常进呈蒋介石、何应钦等高级将领参阅。我自己悄悄观察,廖先生虽然年轻时认真、严谨。但是,现在,毕竟是岁月不饶人;记忆力衰退,百密一疏,难免有发生张冠李戴的情景。

    但是,他这样的国军抗战将士的独特经历,真是百万分之一才有,实在是弥足珍贵。

    廖季威先生看我一边提问、一边记录,就不慌不忙地说:“我是上校军衔的参谋,你这样记录,再发表,我还担心你曲解了我的意思呢。这样,我给你写下来,错了算我的如何?”

    我一听,乐了。心想:“采访知识分子就是不一样。不但详细、翔实,还省事。”

    日本投降后,中国驻在日本国占领军先遣队廖季威先生这样回忆:

    (应笔者邀请,此文,为廖季威先生为本人亲笔所写。笔者只是照本宣科,文字录入。另外,照片为笔者所加。照片来源:日本国出版《一亿人的昭和史》中翻拍。)

    廖季威先生这样写到:1945年,日本投降后,盟国按照《波茨坦公告》决定,派遣“驻日占领军”和组成“盟国对日管制委员会”,监督日本消灭一切制造战争的工业体系,彻底清除军国主义的残余,惩办战争罪犯,归还掠夺的土地,物资,赔偿受害国的损失,建立和平民主的新日本等等。

    当时国民党政府组织了“中国驻日代表团”赴日,参加盟国对日的管制工作。笔者由国民党政府军事委员会军令部指派出国,为驻日占领军先遣官,后调任为中国驻日代表团第一组(军事组)上校参谋。从1946年至1948年在日本工作3年。现根据当时我所了解到的日本战败后的混乱、萧条,日本人民的痛苦,盟军对日本的占领和管制情况等,撰成此文,供来采访的方军先生参阅、引用、转载。

    主要阐述:日本战败后的混乱和人民遭受的痛苦

    在抗日战争期间,我曾亲眼看到和亲耳听到,侵华日军对我国人民之凶恶残暴、骄横跋息、气焰凌人,真是令人发指。日本投降后,我被派往日本,充任中国政府驻日代表团成员,得以目赌日本国内战后惨状。当时我虽然很高兴,认为这是日本侵略者应有的下场。应该是我们胜利者扬眉吐气了。但同时也感觉到这些受罪的日本人多是无辜的平民百姓,令人顿生怜悯之心。

    (一)日本人民情绪沮丧横遭凌辱

    我初到日本时,,在东京、横滨、名古屋等地的街头,。看见来往的日本人,男的大多数穿黄色军服,并且有一付垂头沮丧的样子,面无笑容。他们看见盟国的军官,都很自卑地不敢正视。日本妇女一般是低头小碎步往前走的同时,或向我们俯首鞠躬,以示尊敬。

    最初登陆的美国官兵,因在战场上曾与日军搏斗过多次,他们的同伴战友,多被日军残杀,故对日本军人非常仇恨。尤其看到他们仍穿一身军服,更是十分憎恶,不顺眼还要去打他们。在日本电影《人证》中也揭露过这些占领情况,那是真正的事实。短短的电影镜头,只不过是当时情况的轻描淡写而己,实际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由于战争结束,特别是驻日美军的军纪也很松弛,因而他们酗酒打人、抢劫之事时有发生。当然也有一些日本少女,为了贪吃美军的巧克力糖或者达到别的欲望等,甘愿与美军亲近作乐,这种情况不在美军禁止之列。故在街头和公园内,日本少女和美军官兵成双成对,携手并肩的现象,也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记得在1946年8月,我曾在日本的报纸上见到过一条新闻报导说:“美军进驻一年来,日本医院已有好几个黑娃娃出世了,这是日本第一代黑人。”因为美军中有一部份是黑人官兵。

    由于对日战争胜利了,美军官兵绝大多数都希望很快复员回家,不愿久留日本。等待复员回家的人们,真是度日如年。因此常常借酒发泄愁闷。发泄的对象,当然是向着日本人的。

    此时,日本人也感到自己是战败国的人,对待盟军是打不敢还手,骂不还口,只有逆来顺受。盟军总部的高级人员对此也未加以制止,还掩饰地说:“这是军队中思家病流行,情绪不好而发生的事。”直到1946年6月以后美国对日的改策改变,不愿过份刺激日本人民,已撤走了大部份的军队,把一些不愿留在日本的官兵,统统复员回国,或调离日本,另外在国内征集新兵来补充,重新整顿军纪,并处决了几名在日本杀人抢劫的美军士兵,把另一些犯罪的美军士兵判处徒刑。自此以后,美军军纪才比较严肃一些。

    此外,在1941年,我还看见有些美军基地和军营附近,插有木牌,用英、日文写的内容是:“凡日本人进入此线以内者,格杀勿论!”可能这是美军的机密要地。

    (二)战后的日本国废墟遍地无以为居

    我到过的日本大城市和地区,很多己是一片一片的焦土,绝大多数房屋波烧光了,高楼大厦偶有幸存的,凡成了危险建筑。被推倒拆除其中如无危险的,则勒令日本政府修复,供应美军使用,从东京到横滨40公里长的京滨国道,过去这里是工业区,建筑物是与东京连成了一片的。现在国道两旁全是一片瓦砾。残存最多的是各种大小保险柜,立于地上未被烧毁,总有成千上万之数,这是过去繁华区域留下的陈迹。以被破坏的程度而论,据我所见:

    东京市约占50%,大阪60%,名古屋50%,横滨约70%,神户30%,广岛90%,长崎60%,小仓80%。还有其他地方虽不是大城市,但有军事设施和重要工厂,也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

    广岛遭到的破坏是最为严重,在原子弹爆炸中心直径约两三公里之内的建筑物,全部夷为平地,都是在核爆炸的高温之下被毁。以外地区,则是因冲击波而被毁的。当时统计,该市除死亡20多万人外,受伤的也有10多万人,都是被光辐射所杀伤,受伤后其中也陆续死了不少的人。

    有很多的日本人在在废墟中拣来的高温熔化残物,作为纪念品出卖。我出于好奇心,也买了几个作纪念品。看见了钢铁、水泥、玻璃溶为一体变成另一种混合的物质,真是一种奇观。可见核爆炸时温度之高,简直难以想象。

    但是,在大城市建筑物中,惟有京都和奈良两地完好无损,未受过轰炸。这是有意保存他们的文化古迹吗?据说这是经中国古建筑学家粱思成教授向盟军呼吁、要求而得幸免的。

    记得在1946年7月时,《朝日画报》复刊第一期载有一大幅面,是八开本的两页。该画面是在空中鸟瞰拍摄的日本被轰炸后一片颓垣断瓦的景像。他的标题是《国破山河在》。我因见他把杜甫这句诗真用活了,我就买了一本来欣赏。可惜未保存好而遗失了。

    日本大城市的房屋,在盟军反攻的轰炸之下,大片大片地被炸。幸存的,凡高楼大厦,如百货大楼、银行、大公司、旅馆等大楼,都被美军占用。幸存的住宅,不论是公家、私人或皇亲贵族的,只要是西洋式的、上等的或稍好的,若是盟军和盟国的官员有家属需要住房都可以征用,而且是无偿的。如中国代表团团长的住宅,即是征用日本农林大臣的官邸。中国驻日代表团的办公楼,是征用皇族有栖川亲王的纪念堂。和日本内阁统计局的楼房。

    据日本当时的统计,在空袭中被烧毁的房屋共有975万多户。因此各地巡返的日本侨民,有几百万人无房居住。大部份人被迫迁到小城市或农村挤住。当时在东京都一间4叠半宽的小屋(约6。8平方公尺)。也要住上一家四五口人,甚至划分时间,轮流睡觉,其居住紧张如此。

    因城市住房很少,一般在东京各地的工作人员,大都住在很远的地方,所以交通拥挤不堪。加之,当时的车辆多被炸毁,行驶的车辆也是破旧不堪车少人多,秩序也十分混乱日本人以洋葱为主要副食品,故车中感到臭气熏天。无论那条路线,都备有盟军专用车辆,不管有无人乘坐,就是不准日本人上去。至于私人汽车,则早已绝迹。主要是没有汽油。

    (三)战后日本国民衣食俱乏苦不堪言

    日本国土多是由山地和丘陵组成,可耕地很少。人民生活,平时依靠外来粮食供应,战时则大成问题。在海上运输被盟军封锁之下,更为困难。日本政府在1943年时已实行粮食定量配给。到1944年后,因粮食越来越困难,所有的粮食业、餐馆、食品店等一律停止营业,配给量也还渐减少。在日本投降前后,每人每天只配给大米0。2公斤。战后在东京的饮食店几乎绝迹,偶尔有一家面馆,并标明是代用品。至于以什么代用因未尝试过,故不得而知。1946年后,渐有华侨在横滨经营饭馆,但价格都很昂贵。至于糖果糕点,则根本没有。日本人最喜爱而又离不得的白糖,过去是靠侵占的台湾运来。战后纵出高价也难买到,只好以糖精为代替品。一般做工劳动的日本人在用午餐时,就是几个土豆或一点红薯充饥而已。因此,很多人都是面黄肌瘦,营养不良,这是长期未能食饱的缘故。

    那时,东京各公园中的花圃、草坪以及居民人家的院落里,很多人都自己种上了蔬菜薯类作物。动物园的动物,由于无饲料,狮子、老虎以及其他动物都被杀来吃了。

    1945年,美军初到日本不久,盟军总部令日本政府征用日本的劳力若干名为美军服务。其中15至17岁的少男千余人。18至至20岁的少女千余人。工资由日本政府付给,伙食自理。征集少男尚不成问题,征集少女,日本政府颇感辣手:因为日本少女被极端份子造谣说:是征去作营妓,纷纷逃避。后来经过多次解释、劝说,才勉强达成征集任务。被征集的少女,是分配到各军官招待所(宿舍)作招待或清洁工。少男则分配到美军各军营中擦皮鞋、理床铺、打扫洁、洁卫生,伺侯美国大兵。虽然工资不高,但有残羹剩饭可吃,而且是西餐,味美好吃。后来日本人还认为这个工作是美差,有的想去,还要百般说情恳求,才能办到,可见日本当时生活下降的程度。直到1946年秋后,美国才允许以记账付款方式,卖了一些剩余粮食以解决日本40%的民食,供应状况才渐次缓和。

    战后初到日本的人,都很惊异。因为无论城市或乡村,大部份日本男人都是穿黄布军服,只是把帽徽和领章拔掉而己,看起来好象是全国皆兵:但是他们面容上表现的神情却非常沮丧,又好象是俘虏一样。他们中也有的当过俘虏,但都是昔日耀武扬威的“皇军”,而今虽然仍穿着“皇军”的破旧军服,已经没有从前那付凶恶的丑像,变成一付寒酸可怜的样子。他们是战争中的幸存者,他们现在也并不是以穿此旧军服为荣,实在是无衣可穿。穿和服和西服的人也有,但毕竟是少数在职公务人员。妇女穿的也多半是所谓的“战时服”,我也说不出那种样式,总之,既不合时,又破旧不堪。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侵略战争开始以后,军需品的生产压倒一切生活资料的生产,故而布匹缺乏。加之,千家万户受到战争中的火灾,衣物损失不少。复员的军人,每人还有两套军服,有的还要分给家里人穿用。布料的配给。

    在日本投降前,每人每年只有50公分(中国尺1、5尺),只能作补旧之用。黑市倒有衣物、衣料出售,但价钱十分昂贵。直到1946年夏天妇女的服装才稍有改变,大慨是费料不多的缘故吧!

    (四)战后日本国市场萧条地摊繁荣

    大城市的大百货公司早已关闭,因房屋早被征用了。小商店虽开业,但货品却少得可怜,如果想买一块肥皂、一支牙膏都不容易。它们一般都是卖一些轻工业品和手工业品,最多的是民间工艺品及有日本风格的手工艺品,这些东西主要是卖外国人的钱,也比较好卖。商店虽然少,但地摊却很繁荣。在东京每个区内都有很多地推。主要卖的是旧衣物和家具用品、书籍、字画、艺术品、古董等等。也还有衣料、高级酒类、外国香烟和其他五花八门的东西。可以说,只要你有钱,能出高价,还是可以买到你所想买的东西。换句话说,这里就是大黑市场,是失业者谋生之路。这种市场在东京以涩谷区、新桥区、目黑区为最大。但都是被黑社会的头目所把持,各个帮口有各自的地盘,犹如过去中国的青、红帮会的码头一样。如果要去摆摊卖物,必定要与头目上寿,否则就会被打得头破皿流。

    日本投降后,盟军官兵多把日军指挥刀作为战利品收藏。据说,回国的美军不带回一把缴获的日军军刀就不光彩,好像没有参加过二战一样。

    日本投降后,除裕仁天皇的直系亲属外,其他皇族以及各公、侯、伯、子、男等爵位的贵族,都被废除,并取消其特殊的待遇。故这些垮台的皇族、贵族,一下失去了地位,也就断绝了经济来源。他们只有靠卖私有的古董、字画、书籍、珠宝、首饰等为生。

    如我认识一个日本人名叫衬边繁一,有一次他引来一个姓寺崎的日本人来见我,他原是一个贵族,大约是个侯爵。家藏有许多中国古画和西洋画,请我到他家鉴赏。并希望我或其他中国人收买。当时,我对此道不懂,也无兴趣。虽然看了,也分不出真伪,只好置之不理。后来他知道我是不喜欢书画的,又来找我,并送了我一福清代王侯的老松图,要求我转达中国代表团,他愿意将他家中所藏的二十多幅中国古画全部以廉价卖与中国。当时我曾约我们代表团第四组组长张凤举和画家钱铁岩先生一齐去看过,他们都认为是珍品,叫他列册开价审核。后因开价过高,就未理他了。又如投降初期的内阁总理大臣皇族东久迩宫,还是日皇裕仁的儿女亲家,他垮台后很幸运未按战犯处理,就在东京新宿区开设了一家古董玩器店。其他的皇族、贵族也有不少是如此生活的吧。

    以上只是从表面上看到的现象,当时因我系中国官员身份,未能亲自深入观察和调查,战后的日本民间也许还有更多悲惨的事,是我未能听到和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