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怪果(二十一)
雨后的早晨,天空澄澈湛蓝。一团轮廓分明的积云凝滞在农场空旷的角落,像一头走散的羔羊。 花生田早已收割,放眼望去只看得见裸露荒芜的土地。田埂湿粘,每一脚下去,鞋帮总会剐蹭起几团黄泥。 郑敏之坐在田地尽头的篱笆上,弓着背,两肘撑在膝盖上。他抬眼看了看头顶那片白色飞艇似的厚云,又重新把视线转向几十步开外、在田埂上艰难跋涉的李炘。 后者一直埋着头,边走边四处搜寻。几分钟后,他才心烦意乱地停下脚步,用手背蹭了蹭额头。 “还是没找到?”郑好整以暇地问他道,“为什么我毫不感到惊讶呢?” “她可能还没来得及——” “是啊,完全有可能。”郑打断道,话里仍旧暗中带刺,“你尽管继续找,我无所谓。反正如果我俩只剩一把枪,没得用的肯定不会是我。” 李炘没有回话,只是一手叉腰,深深地叹了口气。 也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一声刻意的咳嗽声——他回头,只见奥多尔蒂女士的黑人管家不知什么时候蹿到了他身后。那是个不饶人的中年女性,浑身散发着一股洋葱味,头发紧紧在脑后束成一个圆发髻。 “你们什么时候离开?”她严厉地问道。 “女士——” “别女士来女士去的。”李炘刚一开口,她立刻冲他摇起手指来,“我们约好的,谷仓只借你们一晚上。你看看这天色——晚上早就过去了,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女士,能不能通融通融,让我们再借住一晚上?” 女管家怀疑地眯起了眼睛。 “你们是不是在躲什么人?是不是犯了什么事?”她劈头盖脸地追问道,“我昨天还纳闷呢,两个鬼鬼祟祟的亚洲人,怎么会带着这么多现金,还开小轿车,一看来头就不对。——你们的勾当你们自己清楚,我也不过问什么。但在惊扰到小姐之前,我奉劝你们最好尽快收拾东西滚蛋。” “我们昨天已经和奥多尔蒂女士见过——” 不知怎的,李炘的话冷不丁让女管家动摇了。 “见过?什么叫你们和奥多尔蒂女士已经见过?”她看看李炘,又看看郑敏之,不大确定地问道。 “见过就是见过,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吗?”郑反问了回去,“打了照面,说了两句话,仅此而已。” 管家突然不说话了。 “你们在农场上借住的事情,她已经知道了?”半晌,她终于迟疑地问道。 两个亚洲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突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让我们再住一个晚上,我们就不告诉她你私底下收钱的事情。”郑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突然变得强硬了许多。 “这事我做不了主,要小姐同意......” “那就去问她。”郑斩钉截铁地打断了管家闪烁其词的借口——后者垮下了脸色。她正要讨价还价,从奥多尔蒂农庄的邻家却传来嘈杂的争吵声。 三人瞬间沉默下来,搁置了租用谷仓的问题——突如其来的忧虑突然让他们站到了同一立场上。从格林维尔镇中心的方向,一群带着耙犁枪支的壮年白人男子顺着土路涌向了隔壁的那栋双层小屋,包围了屋子的前门。他们朝小屋高喊了几句什么,可似乎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卡维尔家的麻烦大了。”在聚集的男人们群情激奋、开始踹门砸窗的时候,奥多尔蒂家的女管家提心吊胆地说道。——可她语气里毫无惊讶之意,反倒充满了某种宿命论式的绝望,“我早就这么说过了——你要不信,就去问问奥多尔蒂小姐,我是不是早就在这么说了。黑人一定得知道自己的地位。万万不能活得像他们家那样高调——你看,报应这就追上来了。” “他们犯什么事了?”李炘有些心虚地问道,抱起两手。
女管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只是神经质地连连摇头。 “那不重要——我们这种人,最重要的是低着头做人。”她垂下目光,边绞着手边喃喃道,比起评论卡维尔家的现状,听起来反而更像是在提醒自己似的,“犯了什么事也好,没犯什么事也好,过得那么招摇,岂不是给别人明晃晃地立靶子?” 在她身后,两个亚洲人无言地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 三人就这么站在光秃秃的花生田里,各怀心事,伸长了脖子朝卡维尔家的方向张望。 几分钟后,聚集的人群终于踹开了小屋前门。全副武装的人影蜂拥进了卡维尔家。尽管离得很远,李炘还是听见了扭打、哭喊和家具被砸碎的声音。混乱持续了有将近十来分钟,接着,几个踉跄的黑皮肤人影被连拖带拽,从小屋里架了出来——在这个距离上很难看出他们是否还神志清醒,可衣服和皮肤上的新鲜血迹倒是清晰可见。 这支临时结成的武装民兵团看来是抓住了他们的嫌疑对象。浩大的队伍在介于游街示众与狂欢之间的某种微妙情绪中朝着格林维尔镇的方向重新走去,押在最前面的是卡维尔家的几个成年男性。在离队伍最末尾几十英尺的位置,哭喊着的黑人老太太追了出来,又被几个年轻女人给劝了回去。三四个小孩站在门廊上,要么玩头发,要么吸吮手指,茫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在他们身后,破损的窗户里飘出几缕焦烟——屋里有什么东西被点着了,正渐渐酿成火灾。 “卡维尔家的麻烦大了。”在冲突与暴力留下的苦涩余韵之中,女管家低声喃喃道,像是着了魔,又像是在下咒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