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宠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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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 郭威命人将早已被五花大绑的撒兰多拖进御帐,六只长枪银色冷光汇聚相对,将这场舞马刺杀的闹剧送上功败垂成的尾声。 “这首《思旧赋》是向秀为思念故知嵇康、吕安所做,日薄虞渊,寒冰凄然,他愿意在日影稀薄时再弹一曲故昔琴鸣,愿意在严寒料峭时再吹一首笛声悠扬,仿若琴鸣笛扬之时,三人又可跨越生死,神思重会、心意相通。”郭威看不清额前一团凌乱的发丝背后,撒兰多脸上呈现出怎样的神色,他只知此时,自己面如死灰般的怅然,“向秀期盼乐音悠远、永不衰竭,而朕今日只愿与你做最后一番了结,自此便人鬼殊途、再无亏欠。” 见对面之人依旧无动于衷,郭威只得缓缓开口,“你说是吧……慕容兄?” 闻此,帐内所列殿前亲兵皆倒吸一口冷气,与同伴惊诧对视。 跪踞之人哈哈大笑起来,却显得喘息声愈发粗重,“我说孩子,你年纪轻轻,怎得老眼昏花至此?我是你义父,救过你的性命,如今你一命换一命,不过是还了当初的恩情罢了。” “撒兰多义父说过,舞马是草原上最纯洁的灵魂,他一辈子视马之名与命胜过自己,断不会用如此纯善之物做出此等卑劣污名之事!”郭威立身后愤而拔鞘,以闪电速度直指那人内脏,“今日朕可以放过你,但你荼毒撒兰多和他最珍视的舞马之罪绝不可恕!” “你连隐帝都杀得,我这区区一条贱命,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那人终于抬头,对上了郭威怨怼愤恨的眼神,嘴角飘忽间上扬,笑容却在皱纹密布的脸上显得诡异非常,“我本就命不久矣,你解决了我,我也终获解脱。” “来,把我手解开,我给你看看……放心,我现在这身子骨,已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那人见郭威甚是谨慎打量的目光,却仍旧一副嬉笑怒骂的模样,“文仲啊,你是了解我的,若我能拿刀与你决斗,必不会使出这样隐匿的招数,我在你心中不曾是最光明磊落么?” 终得郭威示意,那人摆脱双手束缚,先单手撑着地,极慢地坐倒,对平常人而言稀松平常的动作,却费了他极大周章,大口地呼了会气,方才抬手从脸颊与双耳接缝处,缓缓撕下人皮一样的东西。 再简单不过的几绺散皮及地,待他再抬首凝视,竟令身经百战、即使是面对庞大快马袭击都面不改色的郭威不由得倒退几步,“你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医者说,因年少勇猛过力,各脏器较寻常人衰竭快些,本是常有之事……奈何我这竟为古今少有的早衰症候,从去年到兖城伊始,日过一天,于我身之所现,如过一年……想必撒兰多大叔此刻看上去,都会比我还要年轻些。” 郭威透过眼前褶皱沟壑重叠凌乱犹如古稀之形的老叟,依稀瞧见几分慕容彦超往昔模样,还有他那颗左腮之上标志性的毛痣,皆因元气衰减波及而泛着青色,便知晓眼前这人已时日无多,索性将实情说与他听,也让他走得明白。 “每到年关之时,朕都会派人给撒兰多大叔送去贺礼,今年,回来的人告诉朕,他已登仙界。如今,他人都已经不在,竟还要承担着你施加的诋毁和污蔑!” “原来你竟一开始便知道是我了……”慕容彦超恍然大悟地颔首大笑,却又连带起已经透支到极限的双肺嗽声延绵,“既如此,我也要不在了,便也要在咽气之前,跟你讨回你施与我的诋毁和污蔑!” 闻此,郭威脸色极致阴沉,连忙挥手命禁卫军悉数清场出帐。 “如今端坐皇位,终是怕自己被万民发觉,他们所敬仰的温和圣上也是心狠手辣的歹毒人物罢……”慕容彦超终于面露狰狞,扬着青色面庞便要手脚并用地朝郭威爬过来,似地府府兵般阴森可怖,“三年前刘子陂一役,你派细作偷袭我战马,令我倒地被俘,竟还假意捏造我投降的消息,致使汉氏全军覆没、隐帝枉死、大汉寿终,我终成了那个背弃主上的罪魁祸首……幸而我逃出生天,这笔帐,也是我为何抵住这口气撑到如今,也要和你算上一算的缘故!” 郭威用刀鞘抵住气势汹汹爬踞而来的羸弱身躯,令其再无法上前,“朕正是念及当年金兰之情,给你充裕的时间和机会,盼你我能复旧时之好,朕更会好好补偿对你的感激和亏欠,这条叛逃之路是你自己选的,朕仁至义尽,无话可说。” 未曾想,慕容听此竟笑得全身颤栗不止,下一瞬几乎捂着肚子,蜷缩地滚到地上。 郭威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不由得警觉起来,“你要做什么?” “无……无话可说么?哈哈哈……”不知是否笑声太过用力,慕容嘴角已缓缓淌出一道血迹,他露着已被红色浸染的牙齿,嘴唇一张一翕,活像噬了动物鲜血的蝙蝠般,一字一句触及着对面之人毕生最不愿令他人知晓的恐惧。 “我不明白……湘阴公当时已经被王峻和倒戈的冯道软禁江阴,怎能派出人手到前线为你送去毒酒?我与刘崇对过,那日他从未收到任何郭家军求粮之号,又怎得便被说成‘同根相煎’,以至有人被逼得紫气东来、黄袍加身呢?还有……” “你住口!”郭威抬手朝他身侧摔过一顶茶盏,陶瓷触地,清脆呤叮,尖刻戛然。 慕容彦超捂了捂鸣叫突起的双耳,年迈嘶哑又冷若冰霜的口吻复起,“说来也是怪哉,中原之主空缺的大好时机,威风凛凛的契丹人一夜间竟被跨过黄河的郭家军吓的遁地而逃,众人连个人影都没见着,为弟有时想啊……这‘契丹人’和文仲你才是一伙的吧,在你需要的时候来,在你不需要的时候走……当真比你我知己还要契合心意!” “若我和将士们彼时没有自救脱身于汴梁,今日也必定成为汉室屠刀下数不胜数的冤魂罢。”闻慕容故意激怒之言,郭威的情绪竟变得出离平静,更将杵到慕容胸前的刀柄默默收回,“多少年来我都以为,若要我为圣主、为天下、为万民死千次万次,必甘愿赴死。但当诸氏灭门、婴孺无免之时,我才幡然醒悟,若主上不圣、朝堂不仁,天下苍生便可成其屠戮乐园,湘阴公为人几何我不知晓,更不想普天之下再成甄别主上喜恶的试验场,我取刘氏而代之,是为复灭门之仇,更是保天下之安。我膝下无嫡子孙,心中也无因私盘算,唯一能做的,无非是拼出骨血,为这千疮百孔的中原换来点滴安宁时日。” 他见慕容略微发怔出神,便垂头苦笑起来,“这些话,像巨石般压在我心底许久,今日遇见你,竟像往昔抵足相谈般,不由自主想说与你听。你说我阴谋算计、弑主篡位,我都认,但这世间若有一人说大周较大汉隐帝之时有些许更好,我的阴谋算计、我的弑主篡位,便都是无悔值得!” “既如此,我也要跟你说说心里话。”那青黑色面庞之上密布的皱纹,连同长及锁骨的花白胡须,仿佛都印记着壮志未酬之下满心的愤懑与不甘,“我这一生,在吐谷浑时是不受宠爱的庶子,在中原时是因这张脸被称‘视叛变如家常’的蛮夷之人,即使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做了皇帝,我也是朝堂人口中的皇室荫庇,我的才能、忠诚和雄心,统统无人可见,那一次,先太子逝于杜重威刀下,昭圣皇太后怨我许久,我也愧疚到极点,好在隐帝重新召我出山,我只想为自己正名,慕容彦超不是一无是处的废人,未曾想,最后连这点愿望竟也毁在你的手里。我一辈子都被别人偏见无视,今日我知道自己挡不住你们,即使挡不住我也不放弃,即使我五脏衰竭也要拼劲全力,告诉你们,格老子的慕容彦超,虽来自蛮夷,却懂得仁义礼智,懂得忠诚无二,生是汉家将军,死也不受新朝恩惠!” 说罢,他满面肃穆,随即竟不知想到何事,伏地抽着气大笑起来。 稍坐片刻,他捂着腹部显得极为痛苦,“我这话,从未对旁人说过,如今说了,竟对着世上那个唯一重视过、平等对待过我、如今又成宿敌冤家的兄弟说了,当真可笑至极。” 见他几近虚弱,郭威忙命人将他抬至床榻,慕容单手紧抓着郭威脚下踏着的龙腾军靴,言语间气息已是入不敷出,“今日……舞马既没杀掉你,那便好好做你的皇帝罢……文仲,你做皇帝会比隐帝强上百倍。而我,也要做汉室忠臣……誓死不降!” 广顺二年,慕容彦超兵败身死,黄河之南最后一星旧日光火终得零落山丘,至此,后汉慕容一支全族功没身死,幸存无一,后史所载行迹亦白正亦黑邪,以黑面谓之“阎”,又将其冠以“昆仑”二字浇筑史册,凝练赋神,任由后世论断评说。 思旧赋来终思旧,语焉纷纷解故谬。 舞马情牵意如故,青魂归去孤影留。 “奉天诰命,天子制曰:周立至今,将武文臣,竭命奋勇,全力司职,方得今日德胜功绩,内殿直都知李重进、驸马张永德二人自携朕身畔,勤慎敬勉,言行若兰,志高才盛,屡建奇功,兹尔危患之刻舍身为君,以命相搏,感天动地,鸣撼朕心,特晋内殿直都知李重进为殿前都指挥使、驸马张永德为驸马都尉,另赐亲王府邸两连相贯于居。念寿安公主养女张氏骓儿飒勇天资,居质柔嘉,忠贞敏慧,锦绣鸿志,特同晋寿安公主为寿安长公主,册张氏骓儿为希安郡主,弥高懿范,毋负朕恩。大周广顺二年六月初二。” 內侍起驾高喝之声于城门甬道依次迭起,皇帝亲征大军即刻折返回銮,銮驾之前,万民同瞩,旨意悠扬,风云渐变,宠辱于兖城暗夜舞马际会间,又幻化成一番别样天地。 李重进和张永德,以及荫庇之下的寿安公主郭悠宁和郡主骓儿皆成这朝堂之上新晋盛宠,一众老臣皆知趣自主避让,使得李、张二人得伴护圣驾堪舆左右,好一派踌躇满志、风光无两,而后依次排着兖城战役位居首功的曹英及范质等肱骨,依旧是威风凛凛、气宇轩昂。 安歌牵马立于队伍旁侧,静静地望着那个正在接受万民景仰、再熟悉不过的颀健背姿,而他也好似感应到身后悄然投射的审视目光,遂即侧身寻觅,越过无数车辙,精准对上一双欣慰兼现复杂的凝望,略有愕然的一瞬交错,她已垂下眼睑,迅疾逆着绵长的军旅武装,策马风啸般回身投向城内。 青砖之上,一层薄土踏起翻腾,像极了她一贯的风风火火与骄华傲岸。 跨过兖州节度使府邸高槛,熟红色毡篷摩擦逸出的沙沙声,终还是惊扰了正要宣读旨意的黄门同平章事,“小符将军,您当伴驾回京,而非到这里来。” 安歌因曾在宫内小住时日,知晓这位面容清峻、气质非凡的年轻宦官为郭威擢选祭祀、典仪、傩礼等宫廷盛典之时的内廷礼官王继恩,因祭天地敬神明为清净之事,其少时非重要典礼并不常出,今日竟现身于此,想必定是身负皇命、以诵要旨之意。 安歌这般想着,早就与跪于圣旨之下身着常服的郭荣齐肩并踞,更是顺势轻柔攥起身侧之人与这顺风和畅格格不入的冰冷掌心,“还请大人宣读旨意,不论浮顺贬谪,我符安歌与郭荣一并携手相扛。” 那黄门微微叹息,只得体辄肃然垂目诵读,顿挫抑扬间,恍如一盏盏钟鸣回荡内院,敲击鞭笞着听者内心,一并弹碎过往无限明媚盛宠。 “奉天承运,天子制曰:兖城之乱,慕容之祸,皇子郭荣未辨敌情,混淆视听,更有危患之时,不顾君父安危,私意保身己命,以致龙体受险、手足血溅,罪责难逃,甚难勘一并重责大任,深失孤望,难以自持,故夺皇子郭荣镇宁军节度使、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衔,以孑然青民之身于此地思过,无诏不得回京。钦此!” “罪民柴荣叩谢皇恩!愿以罪身为价,祝祷陛下龙体安盛,昌顺无虞。” 见柴荣长久伏地不起,安歌思绪深陷舞马惊魂之夜,眼前之人是怎样承受倒地马匹千万之重而拼死将自己牢牢护于身下,过往再多的误会与嫌隙,情感世界里对他再多的克制与自持,终于在那生死一瞬的紧拥炽热中,煅化为无,飞散如烟。 生死之间,他选她;功名朔望,他选她; 雷霆君威,他选她;父子情深,他选她。 明知这样的选择过后,他成了众人口中叛君乱纪、枉为人子的众矢之的,时刻饱受自责的痛楚折磨与旁人的鄙夷唾弃,彼时的壮志凌云皆落入今日命途谷底,如同翻滚着从群山之巅坠落人间的宝石神玉,终陷污浊泥泞的水塘池沼、深不可测的海底暗渊,若非沧海桑田、天崩地裂,恐再难得见于巍峨高耸、朗日天颜。 即便如此,他依旧选她,哪怕与整个世界为敌,哪怕被千秋万世抛弃。 安歌与柴荣一同于圣旨之下叩拜伏地、长跪不起。 再起身,他已不再是朝堂之上最受景仰的国之重器,更没落了贵族民众深以为然的前程万里。 恍惚着,安歌这才首次直面权力庞大无形的冲击,战场上的巢车重戟,与之比拟,不敌万一。 “傻姑娘,这是何苦?”柴荣轻柔将她扶起,又顺势蹲下身替她揉捏酸软的双膝。 安歌指着不远处地上放置的较手掌略大的鼓囊包裹,“柴大哥,那是什么?” 捡拾开来后,众多凸起尖角的碎银映入眼帘。 “是继恩。他一向心地纯善,大约是见我落魄至此,施以援手罢。”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无妨……”柴荣轻抚着安歌额角泛着微红的擦伤,嘴角含笑,“你今日既然回来,我们便有一辈子用来同甘共苦、伉俪情深。” “谁跟你是伉俪?”安歌见柴荣受此贬斥仍旧谈笑风生,连连慨叹其心智坚强不同于旁人,更放下了高悬已久的心绪惊忧,便噙着笑意与他嬉闹起来。 “你若忘记,我便日日将那夜温香软玉的呓语重复于你。” 安歌直直地望着眼前浣洗得发白却十分干净的布衣领口,轻嗅着鼻尖环绕若有若无的白檀雅香,那夜舞马倒地的促狭空间,也是这股勾撩心魄的淡淡芬香,萦绕于他们每一寸身体的贴合,燃烧着离散漂泊已久两具灵魂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和挂碍。 那夜,黑暗云团外的嘈杂和沉重的压迫终令醺醉中的安歌酒劲渐消,她看着伏在自己身上且牢牢控护着自己头颅的面庞,两人如此贴近,鼻息轻触彼此,幻化无间炽热。 “符妹你是否受伤?”柴荣借着马匹木桌翻滚下为两人留出的缝隙光芒,目不转睛望着躺在自己身下因酒劲绯红的双颊,急切地连连发问。 安歌看着他硬撑着双臂,抵住身上万般重量的战马,便毫不犹豫地双手捧住风光霁月的硬朗脸颊,微抬脖颈,两瓣柔软即刻封住动情呼唤的来源,空气愈发稀薄,拥吻却愈发炽烈如歌。 钗横鬓乱的飞天髻发伺机乱入两人苦苦纠缠的唇间,方才止住这场旖旎却又不合时宜的热情交织。
酒劲未消,安歌唇角如新生的月牙弯翘,指尖流转间,便要将粘在他唇畔的发梢轻柔拨开,双眼迷离,喃喃耳语,“既然只有梦里能与你这般,求你再多停留一会儿……” 柴荣顺势含住安歌葱尖般的指段,“如今,你终于伏在我的怀里,不再摆脱挣扎。” “崇训曾对我说,他的离开是因为命运对我另有安排,如今我确信,你就是我真正的归属和安排,是我此生苦苦找寻的人,故而上天入地,我皆与你相随相依。” “上天入地,我皆与你相随相依。”安歌回过神来,对着深邃如海的褐色眼眸,一字一句地说道,“又何惧什么富贵贫贱的把戏。” 柴荣一把将安歌拥入己怀,难以自持地亲吻着爱人的额顶,言语诉说间,竟渐生泪眼迷离,“我从未对旁人说过,我们相识了六年四个月,我也自始至终地克制了六年四个月。本以为这种煎熬将会伴我终生,却未曾想,命运之手终究为我心底难以言说的痛楚送来了最弥足珍贵的解药。纵然我已不再是皇家贵胄、威武将帅,却只想抛开一切虚无体鉢,只用柴荣这颗再也容不下旁人的心,和你在一起。只求你莫放手,其他,我皆不在意。” 安歌听闻泪如雨下,耳畔竟想到数年前尾槿临别前对自己说的那句“主公宿醉之后,只叫过你的名字——符安歌”,他克制了六年四个月,自己又何尝不是同样克制了六年零四个月! 时间很神奇,是屏障,也是法术。 有些事,在彼时时点,是万丈深渊的错,在当下时点,便是佳偶天成的合。 万物万情自有始终,就像冬日逆开的海棠,美艳万般,却皆是世人眼中恶兆妖异,若待阳春三月,窈窕凭风而立,却又是“人世不思灵卉异,竟将红缬染轻纱”的旋天倒地。 安歌侧颜深深埋入泛着清香的衣襟,整颗心激动释然狂跳到极点,却也安然踏实到极点。 兜兜转转,漂泊灵魂终于交互归位,自此,水rujiao融,恩爱两不疑。 “主公……”一声隐忍又泛着颤抖的甜柔女声从门前幽幽响起,不由令安歌垂心低叹,梦境虚幻,尔尔一瞬,梦醒时分,还需直面数之不尽的繁飞扰絮。 轻装素简的尾槿便要小跑奔入柴荣怀中,安歌条件反射般地想要躲闪一旁,却被柴荣紧紧箍在胸前。 她依旧毫无退意,遂抬手上前想要触及他额前伤疤,“妾身听闻主公受伤,坐立难安,连夜驰行快马至此,见伤深切,虽立于卿身,实则痛在妾心。” 柴荣攒着眉头,微微侧身,灵活地躲闪了尾槿企图的肌肤触碰,“我全身大好,无半分差池。且如今乃戴罪之身,权利地位已随风而逝,跟随我于你无半分好处,你是万里挑一的女子干将,理应回到施展才华的大好天地。” 闻此,尾槿哑然挑着如星眉目,无尽怨愤眸间闪现遁走,转瞬已是双眼噙泪,楚楚动人,“主公这是要赶我走?李夫人,是因为你的缘故么?”她突然朝安歌直直跪下,如弱柳扶风,委屈无辜浸润满眼,“妾身一介女子,漂泊无依,自小追随主公,李夫人您虽是后来的,又不屑与其他女子共侍一夫,妾身愿意退位让贤,将主公完完整整地交给您,妾身不再做主公侧室姬妾,只求您留妾身……不,是奴婢!留奴婢侍候主公主母于身侧,就连奴婢的孩子也愿意一同侍奉主母和您未来的嫡子!” “尾槿,你不必如此。”安歌俯身探到她蜷曲的身前,言语潺潺,似乎隐藏着一丝不同往日的坚强与挑衅,“我和柴大哥不是你一言两语便可轻易拆散的,之前你言语行为乱我心智,是我并不知晓他心意所致,如今我们神魂已契合如一,我信他,如信自己!尾槿,有些感情,从头至尾皆不属于你,哪怕改天换地、斗转星移,哪怕你杀了我,我也会存于他的心里,你既无能为力,又何必如此轻贱自己。” 听安歌如是说,柴荣心中更加笃定畅然,掌中纤细之手愈加发力握紧,虽心生不忍,还是开口朝那跪地之人诉出了断情缘的致命一击,“尾槿,山一程、水一程,不论出于何种目的,感谢你过往的支持和喜欢,但你的喜欢反而成了我的负累和恐惧,攥得我近乎窒息。前有千嫄,后有安歌,我于你并不值得,更有太多的对不起,只求你能给自己一回自由,也能放我们一番自由。” 高大身躯感叹之间,已在尾槿头顶罩上一层阴影,“皇上虽罢了我的官职,却心慈留下家宅院邸,这些宅地便都留于你,也算是你为郭氏付诸心血之回报万一。” “我不要什么飞檐舍宇!我只想要你!”她歇斯底里地狂叫不已,横流泪涕。 千般万般,彻夜奔袭,只求他完好无恙,只盼他挂怀点滴。 然而,皆没有,自始至终,皆没有。 一切皆是她的空欢喜与独角戏,从前他隐忍,或是因她的身份非比寻常,从而威胁他与之做戏。 如今,他已贬为平民,她的身份对他毫无意义,又何况,他终可和期盼已久的灵魂诗意栖居,嬿婉及良时,欢娱在今夕。 “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依稀记得那夜,她在柴夫人艰难默许下,终与他相卧鸳榻,她知他喜好诗词风雅,埋首书房一日翻箱倒柜才找出诗人李白这对飘逸洒脱的诗句,不仅恰到好处地倾诉自己的心意,更期盼着能换来他递增的宠溺。 谁知她方一唤出,主公便闭上双眼眉间紧蹙,随之缓缓逸出其后那句“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忧离”。 她那时不懂哪里来的突兀“忧离”,直到随后几晚暗夜连续发梦,他口中皆是情难自已的“安歌”、“符妹”,自己终知晓,原竟是他怕在她身侧唤出那个心底的名字,伤了柴夫人的心,又怕别人起疑,污了那女子名节,便趁自己对他死缠烂打之际,纳自己为姬妾,又日日留宿在新居。 原来他在此,并非宠爱自己,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只是为了放心地唤出那个禁忌之名,更肆意于梦境中放浪形骸、宽慰相思。 他知道她会拼命维护他的尊严,守口如瓶,至于她是否因此伤心,他全然并无在意。 待她的思绪穿越回现实,眼前一对璧人早已挽手离去,只留下倦鸟嘶鸣与倒地不起的自己,还有瞬间全然失色的落定尘埃与疾风天地。 桂殿长愁不记春,黄金四屋起秋尘。 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