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迷宫

    在我刚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我的房东曾在某个前来收租的下午无意中向我透露：在这座城市的地底有着一座巨大的迷宫。

    因为房东是一位颇有些恶劣幽默感的小老头，所以起初我只当这是作为发达城市的原住民对我这样的乡下外来者的调侃，所谓迷宫不过指的是地铁和城市排水系统一类的东西。其中完全不加掩饰的冒犯着实让人恼火，对于一个正在为了温饱和明天努力奋斗的年轻人来说更是难以忍受。如果不是因为和优越地理位置不相称的房租以及银行卡里的三位数，我大概会当场退租，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也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承认，我是个小心眼的人，虽然没胆量去实施实际上的报复，但是即便是一件小事，记仇还是能记很久。直到我在这座城市拥有了一处真正的立足之地，我才恍然般对那句话有了新的理解。结论应当被翻案，态度也改善了很多，甚至产生了想要将这句话讲给下一个来此之人的冲动。但是，这究竟是因为如今我已是城中人，还是说因为我成为城中人，又或者是我已经成长到可以不止以自己的角度去看待善恶对错？我无法给出答案，但我能诉说原因。

    一切开始于，我吃完饺子的那一刻。那天因为工作太多，所以我一直加班到了很晚。当我离开公司的时候，街上已经没有什么餐厅还在营业了。我不愿意再去吃那些24小时营业的快餐，于是决定回家自己做些吃的。虽然家中除了比不上快餐和外卖的速食，就只剩下冰箱里的原材料，但是我清楚的记得，在冰箱里还冻着一包饺子。因为母亲怕我吃不饱，所以包好从家里冷链寄来的，虽然我一直觉得没这必要，但是母亲还是执意每月如此。之前因为各种原因没机会吃，在放下去可能都要放坏了，看来今天是要派上用场了，放坏了是就真的没必要了。

    怀着有些莫名的心情，我回到了家中。打开灯，发现一切还保持着我离开时的样子，仿佛只要我不在家，家中的时间就会凝固一般。多少有些寂寞，但习惯是最好的良药。打开冰箱取出饺子，数量刚好够我这迟来的晚餐。虽然听说晚上吃太多不利于健康，但是想来加班和挨饿也不是什么利于健康的事情。怀着一丝歉意，饺子很快就煮好了。

    饺子还是熟悉的味道，吃得太快也难有什么回味。味觉是长久而沉默的记忆，不要因为遗忘而惋惜，不过是尚未苏醒而已。但是那一刻的遗憾却不会因为未来的欢喜而消减，当思想中的落空掉入现实，空无一物的餐盘是与我无关的赞美之词，里面本应有的东西，却无论如何都寻不到。一股与拥有不相符的失落瞬间占满我的心头，我从未如此在意过它，直面它对我的价值。一枚硬币，只是一枚丢在地上都未必值得人去弯腰的硬币。我的母亲一直抱着敬意去侍弄她小小的迷信，希望一枚刻意埋下的硬币能够长出幸运的果实，之前她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没有理由遗忘这样一个重要的步骤。饺子里的硬币偶尔是一元，偶尔是五角，偶尔只是一枚，偶尔却有更多，但从来不会没有。人可能遗忘该带在包里的东西，但不可能包都没有背上就出门。

    如果当时我还能够思考的话，也许还能发现更多端疑，但是血液已经不受控制的流向了胃部，加班更是让我头脑昏沉。我只能去睡觉，希望自己天亮了还能记得记得这件事。

    当我醒来后，时间已经是十点钟了，阳光已经照满半个房间。即使现在赶去上班，最后也不过是上班迟到，丢掉今天的工资，索性不如不去。解锁手机略过一排排刺眼的红点，直接给小组长发去一条迟到的请假信息，接着就该思考该怎么度过无所事事的一天。至于之后会发生什么，我已经不想去管了。

    打发时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既要不让自己察觉到空虚，还要不会在醒来的时候后悔，还好现在我恰好有可以做的事情——我想要找到昨天没见到的硬币。就像一场侦探游戏，我首先需要假设一个可能，如果确定了一定会有包了硬币的饺子，那么它在哪里？肯定不是被我吃掉了，我的喉咙未必有硬币直径的粗细，那么就只能是在我煮饺子之前就已经消失了。此外，现在回想的话，虽然那一袋确实是只够一顿的量，但是那并不是我认为的量，实际上来说确实少了点。是小偷吗？虽然我的理智告诉我没有人会专门到别人家里偷饺子，但是既然都有为了给猫剃毛而非法闯入他人家中的事情，也不是不能理解。那么那个小偷是如何进入到我的房子的？锁没有被撬开的痕迹，窗户外也都是防护栏，难道是有钥匙？这也太大费周章了。

    我一遍又一遍走过每个房间，想找到的线索却没有出现，虽然很不甘心，但那小偷要么谨慎而细致，要么就是对我家的布局和我的作息非常熟悉。一天之中，我大半的时间都在公司度过，在有钥匙的前提下做到这些并非不可能。正当我无计可施之时，我忽地听见了从厨房里传来了轻微的拖动声，没有任何迟疑，我飞速跑向了厨房，站在厨房门口，我看见一个完全不认识的男人赫然站立在那里！

    我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动作，那人却先我一步开口：“嗯？你今天居然没去上班，你之前可是全勤啊。”语气里，仿佛我们已经认识多年。

    “你是谁！从哪来的！为什么在我家里！”我自然不会给一个擅闯者礼数，守在门口，决心不让他离开。

    “你这么惊讶干什么？”那个人熟练地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冷藏的饮料，“难道你还不知道迷宫的事？不会吧，你都在这里生活七年了。”

    “回答我的问题。”对方一副泰然处之的模样，让我开始有些担心他是否有什么手段。手机就在衣服口袋里，抬手就能拿到，但我不敢移开视线。

    “你知道吗，”他喝下一口手中的饮料，继续说道，“所谓秘密，就是不能用嘴说出和不能用手写下的事情，就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约定俗成。尝试去向他人询问秘密，可是白痴都不会做的事情。”他将没喝完的饮料随手放在了灶台上，“你自己都接入了迷宫，当真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

    从他的语气里，我听出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味道，仿佛他的满口胡话是人尽皆知的常识一样。我盯着他一步不让，本来我已经该想办法驱赶这个不速之客，但是太过离奇的话激起了我的好奇，于是我问道：“什么迷宫？我可没听说过。”

    听到我的话，他差点笑出声来，但这时他似乎又开始矜持起来，只是捂了一下嘴，就接着说道：“所谓迷宫啊，就是在这座城市地下的一套网络，这座城市的每一个居民都连接在网络之上。”他语速很慢，吐字清楚，似乎是怕我听不清他说的话。但是听的再清，理解不了含义还是没有用处。

    “连接？”我皱了一下眉。

    “就是连在一起的意思，懂吧？”他睁圆眼睛，试探地问道。我不能指望他能解释清楚，只好换一个问法：“有什么用？”

    “繁荣。”他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看来我终于问了一个好问题，“迷宫可以将城市的每一个部分真正联系在一起，就像一根铁链一样将原本分散的人、建筑、物资还有属于城市的一切要素连接成一个稳固而不可再分割的整体。而这种稳定带来了就是和谐，像散乱的齿轮零件互相咬合通过最简单的传动形成一个运作和谐的复杂集合，只有一个和谐运作的城市才能完成复杂的工作，才能拥有繁荣。那些没有迷宫的城市都难逃混乱的深渊，最后只能不断崩解，只有迷宫才能将庞大的城市连接在一起。”

    “那么你又和这个迷宫有什么关系呢？或者说你是从哪儿来的？”

    “这很简单，迷宫可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在这座城市地下切实存在着的。我就是通过这迷宫过来的，不过你就不要指望了，迷宫是只有有资格的人才能进入，也就是迷宫维护者。”刚才说的话让他有些口渴，拿起饮料又灌了一大口。

    “所以你就趁着自己的职务之便来我家里，不经我允许趁吃趁喝？”糟糕的是我似乎开始理解他在说些什么了，虽然一些违背常识的内容还是感觉不可理喻。

    “所以啊，你知道什么是约定俗成吗？”我的说法让他有些不悦，“不一定非得白纸黑字写下来才作数对吧？只要一件事确实地在这个世界上发生过，那么即使关于这件事一切记忆都被人遗忘，记录其发生过的一切痕迹都被时间消磨，那也不能说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吧。”

    “我才不管这些，我想知道所谓约定是什么？就是你能不经过我的允许拿走我的东西吗？”这家伙似乎总是能扯出一堆歪理来，但是只要我坚持自己的观点，那么他就无计可施。

    “唉——”他长叹了口气，“所以我一开始就说了，秘密是不能被嘴说出来的，如果我一开始什么也不说，就不会这么麻烦了。迷宫维护者是有权获得任何迷宫上的东西的，但是不能影响到迷宫中其他人的正常生活。这就是约定，我想不用我继续解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约定了吧？”他的脸上闪过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那你现在可是影响到我的生活了？”真令人害怕，我好像已经开始默认他的说法了。

    “很遗憾，的确如此。”他摆摆手，“我可以给你一些补偿，尽管提，甚至可以帮你争取一个迷宫维护者的职位。”

    “真有那么容易，那不谁都可以当迷宫维护者了？还是给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补偿的事情吧。”如果说刚才还有所怀疑，那么现在我已经几乎能确定他到底是个什么人了，所谓迷宫维护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除了这个还有其他工作吗？或者说事业也行？”

    “没有那个必要，如果是出于兴趣的话我可能会给自己找一个工作来做。想想看吧，在这座城市还有什么职业比起迷宫维护者更加伟大，没有迷宫的存在，这座城市里的一切都毫无意义。而且这份工作也不轻松，要做到无声无息，没有时间再做其他事了，而且那些工作不是正好还有你们做吗？”

    “还真有意思。”我点了点头，但并非是同意他说的话，“那这样就没什么可犹豫的了，”我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漆黑的恶意，“那么你可以滚了，混蛋！我不需要你的任何东西，别再让我看到你！”我的话语怒吼而出，把他吓了一跳，头差点撞在了抽油烟机上。然后，没有任何迟疑，那个男人迅速打开冰箱门，以我不能理解的方式钻了进去还带上了门。当我再去打开的时候，除了那罐饮料外，冰箱里一切如昨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