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尹长琴（2）

    齐鹤儿在小巷里匆忙跑着，前方忽然出现一道高大的影子，一袭白衣舒展在两侧灰白土墙间，定睛一看，正是尹长琴挡到了自己面前！

    “你——你——”齐鹤儿伸手指向尹长琴，又转手指指后面，仿佛不知道在这里的尹长琴，和刚才明明坐在庭院里的那个尹长琴，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遁术赶来的尹长琴笑道：“在下天琴门下尹长琴，请教姑娘芳名？”

    齐鹤儿使劲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似乎终于相信下来，说：“我的名字是齐鹤儿。”

    虽然先前是从府门慌忙跑开了，可这会儿直面尹长琴，齐鹤儿却没有闪躲之色，语气坚定，显示出一股儿率直的劲头。

    尹长琴便又问道：“原来是齐府的千金，失敬了。在下隐居深巷，并未与外人提起住处，不知姑娘是如何找到在下的？”

    “我是听着琴声找来的。”

    “姑娘好耳力。莫非是很喜欢在下的琴曲么？”

    “嗯。”齐鹤儿大方点头。

    “那姑娘是否也想要学习弹琴呢？”

    齐鹤儿闻言一怔，这回却赶忙摇头。

    尹长琴察言观色，知道少女没有欺瞒自己，不禁有些失望。

    其实，他经常弹琴，也是在练功。弹琴的同时，他利用乐声张开了结界，以此锻炼灵力。

    结界的名字是“迷途森林”。

    在这个结界中，寻常人极其容易迷路，哪怕是一道墙都会变得百转千回，找不到琴师所在。这道结界的真正作用，也正是在战斗中隐藏和保护琴师。

    而尹长琴平日为了防止太多人听到琴声，找到自己这里来看热闹，就选择了这个结界来修炼灵力。

    可这道结界还有个特点，就是在天琴灵力方面极有天赋的人，可以根据琴声轻易寻到琴师所在。因此它还成了天琴门收徒的考核仪式。

    尹长琴七岁那年，正是因为在野外听到琴声，不知不觉越过结界，遇到了天琴老人，因此被收入门中。

    如今，这个叫作齐鹤儿的姑娘同样多次破解“迷途森林”，就让尹长琴动了收徒的心思。

    可天琴一道，光有天赋还不够，更需要对琴艺有执着的热爱，两者缺一不可，齐鹤儿说不想学琴，就是无缘了。

    失望之余，尹长琴却也有点高兴。

    不想要学琴，还总是过来，那就是喜欢自己了。

    “我以后还能听你弹琴么？”齐鹤儿有点紧张地问道。

    尹长琴闻言一笑，伸手摸了摸齐鹤儿的头，心中想道：

    她为什么不问自己可不可以迈进府门呢？

    可如果她真的问了，自己又该如何回答？

    师父说，世上知音最难寻，还是这么可爱的女孩，若说他没有一点儿好感，那就是自欺欺人了。

    可对一个二十岁的男人而言，除了建功立业、保家卫国，还有什么是值得分心旁骛、停驻脚步的呢？

    自己如今想要的是功名，不是儿女情长。

    该让她来么？让一个女孩的感情越陷越深，而自己一无可许，以后只会害女孩相思难过、白费青春。

    不该让她来么？可自己喜欢她来此。对于一个琴师，没有几个比向着知音弹琴，更快意的事。

    他该如何是好。

    尹长琴微笑着俯视女孩，最后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把手掌从女孩的发丝上放下来，孑然离去。

    就让女孩自己来选吧。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镇平十四年十月，天水城，泉子巷

    今天天黑得特别早，天空中，只有北方孤零零地亮着一颗星星。

    当齐鹤儿跑到尹天琴府门前的时候，门口静静摆放着一件蓑衣。

    齐鹤儿起初心中不解，可一会儿，淅淅沥沥的雨点儿就打了下来。

    伴着尹长琴的琴声，轻轻荡荡地响起。

    齐鹤儿恍然，穿上蓑衣，站在门外，静静注视着尹长琴弹奏。

    半年来，发生了许多事。比如她已经是齐司寇的女儿了。这当然是尹长琴的保举。为此齐司寇从不管女儿出门的事，甚至还有鼓励的意思，经常笑嘻嘻地向女儿打听“情况”。

    可是什么情况也没有。

    尹长琴每隔三两天就会弹一次琴，齐鹤儿总会来听，他们像最初一样隔着门扉默然相对，琴曲弹完之后齐鹤儿就会离开，仅是如此，一直如此。

    今天尹长琴弹的是一首新曲。

    曲调，就像是满城的雨。

    夜风徐徐，琴声悠悠，掀动女孩衣角，也在一池池泉水上散开涟漪。灯火在“尹府”牌匾下新积的水塘上辉映，黄影摇曳，烘暖了女孩的侧脸。

    指节跳动，像是黑夜里的魑魅精灵，那个男人在庭中为她弹奏，只为她弹奏。

    这场雨不大，也不久，风雨渐去的时候，琴曲也终了。

    这一次，女孩却没有离开。

    然后，在渐渐稀疏的雨点中，齐鹤儿踩着满地秋水，第一次跨过了尹府的府门。

    “你要走了？”女孩问。

    尹长琴点点头，不需要太多说明，女孩从来都能够听懂他的琴声。

    半年光阴，悄然间，弹尽了他们的缘分。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女孩又问。

    尹长琴微笑着摇了摇头，张口想要回答的时候，注意到女孩眼睛里闪烁的光，一转念，说道：

    “也有件事。记得初次听到你名字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特别，有些想知道，你的名字是否有什么特别来历。只是问这种事，难免冒昧。如今，是否可以告知于我呢？”

    “我娘说，怀我的时候，梦到两只白鹤飞来，将一只幼鹤送进她怀里，然后就有了我。娘说我是仙鹤的孩儿，所以起名叫‘鹤儿’。”

    “原来是这种意思，‘仙鹤的孩儿’，果然有趣。”尹长琴笑笑，然后道：“知道了来历，此名当不忘。”

    齐鹤儿身子一滞，半晌，低声道：“我还会再听到你的琴曲吗？”

    尹长琴没有回应，却从袖里掏出两本泛黄书籍，显是早准备好的，拿给齐鹤儿道：“这是我天琴门修身法诀《天音噫气诀》，虽然没有功法相辅，也足以修养强身，他日，你若有余力，就练一练吧。”

    齐鹤儿抬起头，泪盈盈的，但又咬着唇，接下书本。

    “是。”

    分别时，女孩手捂着眼睛，跑出两步，又停下来，转身向尹长琴端正行礼。

    谢半年来赠曲之德。

    最后，身影消没在夜色里。

    “公子，又下雨了，快回屋去吧。”在旁撑伞的李富贵赶忙道。

    尹长琴却没有立刻动作，而是举起头，望向夜空。

    阴沉的夜色，绝说不上美丽，只有一颗星星孤零零地亮在北方。

    尹长琴知道，那颗星星的名字叫作“天狼”。

    主侵略。

    今天上午，易王尹天齐召他入宫，告知北方蛮族逼境，许飞将军率兵两千驰援，明日开拔，命他以参军随行。

    他一展抱负的机会终于到了。

    应该高兴才对。

    尹长琴推开李富贵，走到雨里，仰着头看星星。

    李富贵惊讶之余，也识趣地没有凑上前，只能在旁边等待着，看着满天雨点打在他家公子的脸上，淌了很久，就像在流泪一样。

    镇平十四年十月，蛮族侵略易国北境。十一月，将军富周领兵三千，将军许飞、参军尹长琴领兵两千，合击蛮族于云陵之野，大胜。

    镇平十五年七月，妖族现于云陵，尹长琴除之。十一月，蛮族毒火部侵边，尹长琴领兵三千，困敌首于漠云城西七十里，胜，诛万骑长兰木亥。

    镇平十六年十二月，蛮族破富周于万目河畔，尹长琴代前将军位，破蛮军，枭首三千。尹长琴治军时，军纪严明，与民无犯，国中称“公子军”。

    镇平十八年十二月，尹长琴守云陵城，蛮族攻伐，围十五日，城破。民皆屠。俘三公子尹长琴。蛮族欲以长琴为质，勒索钱粮，乃缚长琴往天水。

    行十余里，长琴假死，暗窥其旁有蛮兵骑好马。乃自爆本命法宝，除蛮兵，夺好马，鞭马南驰数十里，归天水。

    蛮族追捕者数百，尹长琴以琴具断弦为弓弦，寒冰为箭，自作弓矢，射杀追骑三十余。终得脱。

    镇平十九年一月，尹长琴归天水，易王问罪，交三公子于法吏。法吏以尹长琴损兵良多，又被蛮族生俘，当斩，计前功，流放三百里，置石岭。

    当其时，城中有民谣唱曰：

    “举长矢兮射天狼，cao弧矢兮反沦降。”（注一）

    注一：出自屈原·《九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