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九州妖皇传在线阅读 - 第一百三十六章 百城霜(6)

第一百三十六章 百城霜(6)

    武宣十八年春,寒叶城,秋风湖

    洞波亭中,已在军旅锤炼了两年的百城霜正独自赏着景,忽听背后脚步声响,反过身,是廉洪野和薛义走过来,乃笑道:“老师,薛将军,好久不见。”

    三人打过招呼,廉洪野说:“你问的那几处招法,都琢磨出来了,今夜去城外,让薛义教给你。”

    “谢谢老师。”百城霜微笑示谢。

    廉洪野却重重叹了一口气。昔日雎国立国之主百城寒,除了给后人留下一把寒魄枪外,还写了一本“寒魄枪谱”,记录自身武学精髓,乃是百城王族不传之秘,历来只有百城后人中的寒魄枪主能够翻看。

    可百城霜为了快速学习理解枪法,居然把这本秘籍直接扔给他了,让他看着琢磨透了,再教授给她。若是被国主百城炅知道这事儿,他这大将军可就真的难以交代了。

    偏偏薛义和百城霜是他最对付不了的两个小辈。若不答应,薛义似乎真的就要教百城霜模仿自己的笔迹,去给尹长画写情书了。最后只能也便宜了薛义这小子。

    “这是祝贺霜公主高升,不是坐实师徒之实,公主应有所知。”廉洪野沉声说。

    “是——”百城霜轻轻道。

    “好啦,好啦,都是自己人,就别在这里摆架子了,还是我来说吧。”薛义笑着插进话来,说道:

    “霜公主,最近在一卫呆得怎么样?没和你哥又打起来吧?今后,升了千夫长,大概你们兄妹吵嘴的事儿就更多了,一定要越战越勇,千万别怂了他——哎哟,将军!”

    “胡闹!”廉洪野一巴掌打断了薛义挑事儿的话,自己张嘴说:“不过……”说了两个字,又停顿住了,薛义见状,躲两步,又笑言道:

    “不过啊,按我国历来规矩,谁能拿起寒魄枪,谁就是雎国的王,你虽然是女儿身,与百城焱争不了王位,可你只要一天还是寒魄枪主,就会让别人觉得百城焱这个王子德不配位,不是上天真正的王选。

    所以百城焱心里恨你恨得厉害,就算不犯错,也一定是要找你麻烦的。你只需记得,在一卫里遇到什么情况,都不用忍受欺负,只管回呛便是,二卫什么时候都给你撑腰!”

    二卫的卫长看向他处,仿若没听到这番替二卫打包票的话。

    百城霜笑着答应道:“那就谢谢薛将军了。”眼睛却望向仿佛正沉浸在春日湖景里的廉洪野。

    “咳,咳,”过去一会儿,被称作铁壁的将军好像偶受了风寒,咳嗽两声,才开口说道:“说起来,最近国主好像是在考虑你婚嫁的事,你怎么想的?”

    百城霜眼波微凝,说:“这种事,自然听父王安排。”

    “服从国主安排,当然是为臣的本分。只是决定一辈子的事儿,是你的话,多少也能说上句话。比如对理想的夫君有什么要求,或者中意哪路王侯的小伙子……”

    百城霜向廉洪野仰起脸来,笑问:“将军觉得我也会喜欢什么人的么?还是有人会真心喜欢寒魄的枪主?”

    寒枪之主,命主孤凉。百城霜早就接受了。

    廉洪野道:“女儿家,哪有不被人心疼的道理?就是真的心如冰霜,也不是便与人无干。我记得宋州有首词是这么唱的: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注)

    若有心,便是身在月宫都有人去追回来,何况你只是把拿着枪呢。就算是对着你父王,也别太轻贱自己了。”

    百城霜听完,把脸庞一偏,面向薛义说道:“师父在安慰我呢。想让一个化妆都不会的女人,去厚着脸挑郎君呢。”

    薛义闻言大笑:“哈哈,廉将军说的也没错呀。中原来的人说,手里握着神器的女人不需要化妆,自有神明为她妆容。咱们公主也用不着靠那些胭脂俗粉啊。”

    百城霜道:“难道拿起神器这几年,薛将军就乐意多看我一眼了?”

    薛义笑道:“那是,咱们公主讨人喜欢,多看一眼都是福分。”

    百城霜见这两个大男人都拿自己私事消遣,便不再理他们,把视线转向湖面上,低低地说:

    “说谎。”

    明明这两个人,都有自己一心一意注视的对象,眼睛里一眼也容不下别人了。

    可是,该说是物以类聚么?正因为是这样的人,才可以不在乎得罪雎国未来的国王,大刺刺地和她这个不知何时就会离开城中的孤女站在一起。

    是因为可怜她么?或者,是心中孤凉之人,会不自觉互相抱团呢?

    只可惜这样温暖的时间总是太短了点,回到一卫以后,她就又要习惯举目皆敌了。

    母亲是外来之人,所以她在这里难以有朋友。

    拿起寒魄枪以后,不相干的“别人”就都会变成敌人。

    这些事,她早在走进王冢前就知道。

    “我只想,能够有一个人,把我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有一个人就好。”百城霜面向春湖,轻轻地说。

    “唔……那就是更在乎品行了。”廉洪野心中默默记下来,以后若是国主真决定要给公主挑选夫婿,他对如何荐言也有了数。

    “一定会有的。”薛义则笑呵呵地喊出来。

    百城霜脸红地垂下头,她还不太懂害羞是怎么回事,所以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想把薛义一腿给踢进湖里去。不过,廉洪野已经及时一巴掌把他的笑声给呼回去了。

    “公主,可以走了,薛义会用地行术先走一步。他若是今晚上教的不尽心,公主尽管刺死他就是。另外,把《寒魄枪谱》拿回去的时候,公主也要小心些。”

    “是。”百城霜微笑答应。

    ——

    武宣二十二年,棋老府宅

    阴天,本就偏僻的屋子更加阴晦,几壶烧酒被搬出来,帮着主人驱散冬季的寒意。

    老人一边饮酒,一边看着棋盘,坐在他对面的,却是个少艾美人。

    棋走得很慢。

    一方是布衣太师,一方是三卫卫长,对这两个雎国中权势煊赫的人物来说,难得可度一段清闲时光,那便不妨让它走的慢一点。

    可是,不知何时,老人把酒壶放下了。

    又走两步棋,老人身子前倾,伏近棋盘。

    一连串的攻杀后,常年苦恨绕骨的老人露出震惊之色,一双老眼精光毕露,牢牢盯着棋盘。

    悬棋良久,重重拍下一子。

    百城霜叹了口气。

    “晚辈败了。”百城霜道:“棋老认真起来,晚辈便不堪一击。”

    一局终了,棋老却没有放松下神色,而是又凝神看了棋盘许久,仿佛在复盘这场对局的棋路,最后,才抬头问道:

    “你怎么会下出这种棋的?”

    百城霜应道:“晚辈这几年,也看了好些棋谱。”

    “不,你这是——算了,”棋老又拿起酒壶,一口饮见底,才对着百城霜说道:“老朽今日大快。”

    “那晚辈也可以快然出征了。”百城霜微笑。

    “明日?”

    “明日。”

    “早点回来,你要想学这套棋路,老臣可以教公主。”

    “是。”

    百城霜起身告别,出了府门,望着天空,露出惬意的神色。

    为了今天这局棋,她实在准备了许久。

    棋老钟爱棋道,平时却很少找人下棋,挂着棋待诏的虚名,却甚至没有应诏和她的父王交过手。这件事,曾是百城霜过去怎么也想不通的一件事。

    直到六年前,与棋老的那场深谈之后,百城霜才渐渐想明白,棋老是觉得没有人配和他交手而已。

    毕竟谁都计不清有过多少中原的棋坛名家,慕“棋王”之名,前来想要与百城炅比试。

    棋老都会提前在城门外设局,三两盘下去,便把来人给杀回去。“棋王”的名声,是周回喊出来的,却是棋老守到了今日,也给他自己过了棋瘾。相形之下,城里的庸手就实在不值一看。

    可是,棋老依旧永远看不出高兴的样子,是因为他真正想对弈的对手只有一个,就是她的父王而已。

    但棋老现在是不会和她的父王交手的,因为他还没有原谅父王,因为现在的父王不配。

    于是,百城霜便想要给棋老圆梦。

    六年的时间里,她在四方征战之余,也收集了许多父王的棋谱,进行学习模仿。

    “棋王”名声在外,自然流传的棋局也多,而且百城炅和棋老早年在市井上当众下棋,至今城里还有些爱棋的老人,收藏着当年记录的两人对弈棋谱。百城霜都一一找来。

    她对下棋兴趣乏乏,也没什么棋才。好在,她天生心静,气定神凝,做什么事都可以集中精神去做。靠着生硬背诵父王的棋步,她这些年在棋道上也有了入门水平,而且非常有百城炅的棋风。

    等到开年军演和父王百城炅真正对弈以后,她自觉已摸得几分真髓,就来找棋老下这一盘棋了。

    结果,看着棋老说“今日大快”,找回几分年轻时与父王对弈的快乐,她感到心满意足。

    因此不禁对着天空欣慰一笑。

    要在繁忙的工作、练武之余,做这些事,当然是挺辛苦的。

    而对于她为什么要为了棋老下这么大的力气——

    没有理由。

    这是她唯一能为棋老做的事,这就是全部的意义。

    就像当初为了母亲,走进王冢。

    她天性孤僻,所以,能走进她生命里的人很少。

    所以,对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她都非常重视,可以为之倾尽全力。

    第二天,她随军出发了,任务是在雷州会上护卫父王的安全。当天嚣临城,她义无反顾地冲上天去,杀得自己遍体鳞伤,从高空坠落昏迷。

    返回寒叶的路上,她旧伤未愈,就从棋老那里得到廉洪野遇险的消息,她毫不犹豫违抗君令,赶赴前线支援。

    万目河畔,她在战场上看到薛义被蛮族的族长逼到命悬一线,她立刻冲锋破阵,迎战实力远远强于自己的敌人。

    以这种方式生活至今,她没有动摇,亦不曾回头。

    可是,廉洪野依然在她眼前被海蛇所吞噬,薛义依然被血色的刀刃捅穿在地。

    半个三卫,她在军中栽培的所有亲信,都在一场战争中伤亡殆尽。

    无论自己如何想要奋力守护的东西……

    “纵是强绝一世,最后命运也多孤凉。”

    终究是,什么都守不住了。

    ——

    注:出自清·纳兰性德《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