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智人和逻辑生物的初次见面

    吃午饭时，手机响了起来。“跟你说件事。郊区有一个养老院给我们电视台打电话，说他们那里有个老人是我的栏目的忠实观众。他说有些重要的历史要讲，想请我去一下。你也带着电脑帮帮我吧？事情办完可以去海边走走。”阿梦含糊不清地说，显然正在抓紧时间吃饭。

    “行！”这个工作一听就没什么意思，但是，不知何时开始，我已经把和阿梦在一起视为最有意思的事情了。

    “据说那老人是汶川地震中救出来的，是个怪人，似乎失忆了。没找到他的亲人，也没人知道他的历史。养老院说，感觉他不是信口开河的人。”

    到了养老院，小葛接待了我们，他负责照顾这个老人。他说，汶川大地震的时候在一个旅游点挖出了这个老人，残留的记忆很少，包括姓名，始终没有查出身份，很少说话，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看电视，尤其是阿梦的节目。直到前两天，跟他说希望找阿梦谈谈。

    小葛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小单间，一个老人靠在床上看电视。看得出年纪很大，但是眼神明亮、单纯。小葛给我们介绍了一下就告辞了。

    阿梦说：“老爷子，您好！听说您想起了一些重要的事情？您想起了什么？”

    老爷子说：“在说之前，我有个条件。我要讲的事情，只能在我去世之后再发表。我不希望因此受到关注。而且，我能感觉到，我的时间不多了。”

    “这没有问题。”

    “那好。首先，作为一个测试，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相信鬼吗？”

    我看了阿梦一眼。乡下人要给我们讲鬼故事？为了避免这种悲惨的遭遇，我说：“如果你是要讲鬼故事，就算了，很多人讲过。因为不合乎科学，不仅我们不会信，现在的读者也不会信。”

    老人哼了一声，问：“那么什么情况下你能相信？如果什么情况都不相信，那就是你的信仰。没人会把没有鬼当作信仰吧？”

    我说：“我当然不会有那么无聊的信仰。科学是合乎经验的，没有任何鬼故事是合乎经验的。”

    “可是有很多人说见过鬼，这是不是经验？”

    “那些经验是假的。”

    “你凭什么认定那些经验是假的？你的信仰怎么还分成正确和错误两部分？”

    “只要用逻辑认真分析这些经验，就能知道哪些是正确的哪些是错误的。”

    “所以，逻辑能判定经验的真假。归根到底，你是用逻辑判断一件事是否科学，而不是经验？那岂不是说，你的信仰是逻辑？”

    阿梦的眼睛亮了，似乎是找到了盟友，“所以，我一直认为他是个有理性的经验主义者，虽然他自认为是很彻底的经验主义者。都是物理学学多了。”

    我说：“先别说我，在有没有鬼的问题上，经验或逻辑的判断是一致的。”

    老爷子说：“没有什么经验或逻辑。世界上只有一种判断，就是用逻辑去判断。既然一切科学都是通过逻辑推理逐渐被人类所接受的，一切经验都是通过逻辑推理才分出真假的，我希望你们能像福尔摩斯一样，用逻辑推理来判断我讲述的内容。”

    我问他：“您找我们是要讨论科学问题？”

    老人摇摇头，“基本不是。我要讲的是历史，但是，我担心别人不相信这些是事实。担心遇上不动脑子，只会机械地相信科学的人。毕竟，这件事有些离奇。我不希望我废了白天力气稿子却被束之高阁。当然，即使你们写出来，我也不抱太大希望，估计不会有太多人相信。但是，我被照顾了十多年，不想欠这个社会太多。如果我的故事能给当今社会一些希望，也算是一些补偿了。”

    阿梦笑着插话道：“没关系，您讲吧，我们会认真处理的。何况，不论您讲的是多久之前的事情，都可以和其他人讲的历史相对照。您高寿了？”

    “如果说我已经九百六十岁了，你们会相信吗？还可能对照吗？或者说，如何才能让你们相信？”

    我似乎有望扳回一城，“当代彭祖？您肯定见过康乾盛世……”

    老人不屑一顾地打断我，“这不是理性的说话方式。我喜欢按照我的方式，就事论事，有问有答，这样交流起来简单有效。”

    我说：“那好，您生于哪一年？”

    “逻辑纪元的16858年。”

    我们都安静了下来，不是因为相信，而是因为不知道如何继续。阿梦问：“什么是逻辑纪元？”

    “不知道！我的记忆中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我们那时候用的是逻辑纪元，或理性纪元，你们还在用公元。我不会换算。”

    “那您是哪国人？”

    “早就没有国家了。”

    “那您是哪里人？”

    “不记得。”

    “那您是怎么回来的？”

    “我执行一项银河系核心的探索任务，出了一些问题，也许是受到某个黑洞的强大吸引。结果似乎是我的灵魂部分地穿越了。细节和其中的原理我也不知道。”

    “您是说这个身体不是您的？”

    “对！我猜测精神穿越后需要有外壳，而这个外壳的主人应该是濒临死亡，我的自救系统中有获取应急外壳的技术。”

    “蒋莱是您的名字？”

    “不算是，这是我到这个时代后给自己起的名字。我应该有过很多名字。而且，大部分名字都忘了。所以，这不重要。”

    阿梦记起了自己的工作：“您打算给我们讲什么？”

    “我还记得住的历史。”

    “那可是个极大的工程。”

    “不算大，因为记忆出现了很大的损耗。其实，我基本算是完全失忆，只保留了很少的记忆。”

    我说：“您是打算告诉我们未来世界的样子，然后加速社会发展？”

    “这是一种可能性。”

    “您不觉得未来的人回到过去影响历史有悖论问题？”

    “我不知道。你怎么知道人类的历史没有受到未来的影响？即使历史是唯一的，也可能受到或没有受到未来的影响。也许，现状是来自过去的影响和来自未来的各种影响的叠加。”

    我说：“这倒挺像是量子场论。”

    “不知道。”

    “您肯定知道很多我们不知道的知识吧？”

    “我以前肯定知道很多，现在只剩下一点点。”

    我说：“我建议由我全程提问，你来回答。我比较能够掌握重点。”

    他显然不尊重我：“年轻人，别这么自以为是。对真理无知的基本表现之一就是根本不知道重点在哪里。”

    虽然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但是我有着很强的自尊心，“很多问题仅需常识。例如，我不会问你是不是人。”

    “常识往往是愚昧的借口。世界上很少有哪个常识是永恒的。只要智人不掌握真理，想想前人的常识还有多少留到了现在，就可以预料一下还会有多少常识能留到将来。我们的生物分类法主要按照逻辑来划分，和你们按照外形特征、DNA划分完全不同。生命首先是按照有没有逻辑思维能力，是否相信逻辑思维的结果，是否掌握真理，是否完全遵守真理，来划分的。能完全相信逻辑推理，相信自己是且只是灵魂的生物，我们称之为逻辑生物。能让灵魂中的一切思想达到合乎逻辑的极限状态，这样的生物我们称之为完美生物。完美生物可能还只是一种假想状态，似乎我们还没有找到完美生物。你们这个时代的人类自称智人，应该属于有一定的逻辑推理能力，但是更看重经验、感觉的生物。由于其它地球生命的思维能力可以忽略，智人根据经验而自视甚高，甚至自认为是宇宙中最有智慧的生物。但是，按照我们的分类，智人还是低等生命。我们那个时代充分信任逻辑，也掌握、遵守了相当一部分真理，但是，只是勉强算得上逻辑生物，可以说是准逻辑生物。那些没有逻辑推理能力的生物，如人以外的地球生物，才需要按照DNA分类。”

    自尊心不容许我接受这一点，“您是说人类的智力很低级？”

    “智慧和智慧之间也相差万里。在我的印象中，转折点发生在理性元年左右。理性元年之前，最高级的生命是智人。之后，则基本上是逻辑生物。在我们那个时代，曾经有外星人认为我们也是处于智人后期。虽然我们已经很少意气用事，但是那一次还是感到受到了侮辱，就像是说你们是猿人一样的感觉。我们认为对方的思维出错了。但是，双方讲道理的结果，我们不得不承认自己还不够理性，还有些地方受到外壳、经验的影响。至于外壳的影响有多大才算是智人，这是见仁见智的定义，算不上是必然的错误。所以，他们没有犯重大的逻辑错误。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照顾我们的情绪，他们最终也承认我们即将成为逻辑生物。所以，在这一点上，我能理解你的反应。”

    阿梦问：“您总是说外壳，指的是身体？”

    老爷子说：“对。我花了好长时间才理解了智人说的身体和衣服的差别。智人将身体视为自己，逻辑生物将灵魂视为自己，外壳只是灵魂的支配物，可以甚至是必须更换，更像是衣服。”

    阿梦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爷子。我继续问道：“外星人？您见过？”

    老爷子点点头。

    “长得什么样？”

    阿梦插话道：“肯定会变形。”老爷子再次点头。

    我问：“你们那个时代，他们访问地球了？”

    “是的。其实，现在应该已经来过了。”

    “他们为什么没来见我们？”

    “因为怕你们。”

    “不可能！”

    “智人和逻辑生物在太多问题上观点不一致，而且，他们认为无法说服你们。其实，我也是这个态度。所以，我并不指望这本书短期内就能改变智人。”

    我气愤地说：“我们又不是野蛮人。他们教给我们知识我们怎么会拒绝？就算拒绝有什么可怕？”

    “别那么自信。智人会不会拒绝看看对本书的反应就知道了。至于你们的可怕之处，举个例子，你们有了知识会不会发展武器？会不会去星际空间中抢劫？”

    “他们认为我们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可以讲道理，如果他们有道理我们肯定能听进去的。”

    “不！你们是不够讲道理的生物，因为你们把外壳的利益视为道理的一部分。这是逻辑生物完全无法接受的。当人类相信自己是由细胞组成的生物时候，就会为自己的细胞谋取利益，而且认为这是有理的。这甚至是无法说服的。比如说，你们来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不就是莫须有的罪名吗？或者说，你们认为双方生活水平很悬殊，要均贫富。或者说，你们说他们的行为侮辱了地球人，侵犯了地球人的权利，等等。借口总是有的。他们不想杀你们，当然也不想被你们杀死。所以，向智人传授先进的知识很可能是危险的。人类最根本的问题不是缺少知识，而是缺乏正确的信仰、真理。只有进入理性时代，任何事都讲道理讲到极致，外星人才敢于和人类接触。”

    阿梦说：“所以，即使您记起来一些先进的技术，也不打算讲出来？”

    老爷子笑了一笑：“你应该相信我是坦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