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七章 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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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送幅画来讨好我,也要看我收不收啊。” 曹老沉默不语了片刻,轻声问道:“那顾小子,不知道我以前立过的规矩?” 曹轩喜欢收藏书画艺术品。 废话。 真的把艺术热爱到骨头里的富裕画家,古往今来,谁不是兼职半个收藏大师? 老爷子年轻时玩太湖奇石,收藏叶仲三的内画鼻烟壶,邵大亨的紫砂闻香杯,青年时在沪上,还喜欢收藏万宝龙牌的铂金钢笔以及风行一时的各种雪花膏的插画包装。 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都只是用以解闷的闲情雅趣。 曹老爷子家里最丰富,最严肃,最重要的藏品,当然肯定是画。 老爷子喜欢赏画,鉴画。 识货也舍得花钱。 他收藏艺术品,不看画家的名气高低,价格的多寡,只看对不对老爷子胃口。 真正最地道的传统收藏家,从来只看眼缘。 遇上中意的,无名氏的寥寥几笔也可一掷黄金万两。 遇上看不对眼的嘛,即使被人白送市价千金的名家书画,他们也觉得摆在家里俗气糟心。 文玩、文玩,玩的是画中的“文”气。 要是将其一味变成白蜡当柴、丝绸铺道的拍卖场上争奇斗富的举动。 反而落了下乘。 所以曹老先生的收藏名录中,既有亨利马蒂斯的美人图,毕加索的《吸烟女人》,也有一些似乎不是那么“值得”收藏的作品。 从当上助理以后,老杨就亲眼看见。 曹老的画室中始终摆放着两幅水墨画。 一幅是2007年曹轩在翰海花了1亿2600万拍下的国画大家黄宾虹的山水画《秋光水色》,另一幅是1941年他在巴蜀仙女山采风时,机缘巧合中从一位虚岁八十六的老道长那里,购得的一幅《天霜草木飞》。 不算装裱,总计花了十三块七角五分钱。 两幅画价格相差一千万倍的作品,在老先生的画室里,相临而挂当了十几年的邻居,却都是曹轩的心头好。 笔墨辉煌的国画宗师和风轻云淡的无名道士,比邻而居,也算是一种奇景。 上有所好,下必献之。 曹轩喜欢艺术品收藏。 无论是文艺圈的艺术家朋友,各种大画廊经纪人,想要拉关系的富商们,逢年过节,都喜欢画些买些书画作品来给老先生品鉴。 自古书画如美人。 曹老说,把画收回来,藏在箱子里任它生灰生霉,即使是再好的艺术品储藏箱,也不免有“红颜未老恩先断,明珠蒙尘蕴悲凉”的所得非人感觉。 他从来不是谁画的画随随便便都收的,收只收喜欢的。 若是一些画着功利,看着难受的作品,捏鼻子拿了回家。 摆出来他糟心,扔掉对方伤心。 与其不摆出来扔进箱子里,永远不会再展开看一眼,做这种虚伪的表面文章。 不如干脆点,开始时便别要,对大家都是一种尊重。 大艺术家的宅子是那文艺界的高门大院,王侯府邸。 一幅幅书画作品便如那乡间选的“秀女”,谁能进入曹老的藏品目录之中,若是在世画家的作品,代表着曹轩对他的认可,脸上有光。若是现代已故名家的书画,能被他曹轩收藏,再盖上自己的印章乃至提字,这种传承故事,也是一种增值。 口口相传的段子里,某位画家和拉里·高古轩合影身价就会涨。 而要被媒体拍到,谁的作品能被曹轩如此大加赞赏,摆在客厅书房日日把玩,市场价格肯定也会提高不小。 也就是那位仙女山的老道长死了快一甲子,无法考证姓名和来历。 连还有没有其他的画作流传于世也不得而知。 否则曹老爷子爱他如爱黄宾虹,一幅画在身边挂了一甲子的轶事流传出去。 就凭这种青睐,身价真能比上黄宾虹夸张了。 多的不说,翻个十万倍,还真有戏。 艺术市场炒作就喜欢炒各种概念。 买不起大艺术家本人的画作,买大艺术家喜欢看好的价格没那么“吓人”的小画家的作品,也是很值得期待的投资嘛。 曹轩清楚自己是位香饽饽,别人送他画,自己也会升值。 他成名以后,就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三不买,五不收”。 所谓三不买。 他自己购买艺术品时,哗众取宠者不买,莫名其妙者不买,属于流失文物的也不买。 剩下的五不收。 则是指别人送上来让他品鉴收藏的画。 笔意媚俗者不收,矫揉造作的不收,意境陈腐者不收,暮气沉沉者不收,不合眼缘者不收。 曹老的任何私人收藏,都是这几条原则筛选的产物。 每一条背后都大有文章。 哗众取宠的艺术品大多是如很多nft,球星卡这类炒作的产物,是否有投资价值不好说,美学价值肯定很少。 莫名其妙的艺术品则针对现代先锋派的画作。 曹老对先锋主义整个流派的评价有好有坏,毁誉参半。 他还蛮喜欢一些涂鸦画的。 但若是一幅画老爷子研究半天,发现自己根本看都看不懂。 那无论宣传的多么天花乱坠,能被解读出多少高妙深奥的大道理出来,他也不会有兴趣去碰。 没准这幅画千好万好,但是反正不适合他,就当他没文化好了。 最后海外的流失文物不买,则是因为曹轩在这点上有点小心眼。 别误会。 他对海外那些抢救带回流失文物的爱国商人还是很佩服的。 仅仅老爷子自己觉得。 强盗冲进家门把原主人家中欺负一顿,把传家宝夺走。过几十年一百年后,再让发愤图强后,重新富裕起来原主人掏一笔真金白银,把本来就属于他们的东西花大价钱重新买回来,强盗的后人再拿着这笔钱去花天酒地。 前前后后赚两次好处。 天底下不应该有这样子的道理。 不仅是东夏的流失文物,古埃及的彩绘木乃伊石棺,古叙利亚的国王石碑,此般事物一直是拍卖场上的紧俏物品。 为了这种事情,埃及的文物追还部已经和英国外交部吵了三十多年了。 类似的东西。 他再喜欢,再想要,价格看上去再合适,老先生也是不会举牌购买的。 后面的五不收,更多针对的就是顾为经这种,无论是讨好也好,给自己镀金也罢,或者是单纯的迎来送往,亲笔画了画想要送给曹轩老爷子的书画圈内部人士的。 笔意媚俗、矫揉造作、意境陈腐,暮气沉沉——这十六个字基本上,就可以把所有想要靠着曹老自抬书画身价,心怀鬼胎的人驱逐在大门之外。 剩下的“不合眼缘”这个余头,则是留白。 毕竟是送礼上门。 曹轩把人家的作品退回去不收的时候,双方都有个台阶可以下。 未必是你画的俗气不好,没准只是因为不合他的“眼缘”而已。 然而,想法是好的。 现实是,在当今东方的艺术市场,听说某某某画家不合曹轩的眼缘,与这个人的作品俗气不好,是否在收藏家们的心中有任何区别…… 这就不是曹老能控制的了的了。 当初。 他订立这个规矩的时候,蛮得罪人的,被曹老打入冷宫的绘画作品可不只有想要博博名声的晚辈。 只要老先生觉得不好,就算是一二线的大画家也照拒不误。 就因为这码事。 老爷子让不少想要附庸风雅的老板和官员觉得没面子,也一度和某位胡润艺术家百富榜上排名前列的大画家关系闹的很僵。 曹轩依旧我行我素,不改原则。 他可以在其他事情上糊弄,唯独在书画一道上,黑白分明,眼里容不得任何沙子。 很多年前,在一次画展,他经人介绍结识了马来西亚的刘老船王。 船王家里的宴会上,爱好艺术的刘船王准备拿一幅自己的画当作伴手礼,要知道这样的富豪贵人赏识是每一位成名期的画家可遇而不可求的大财主。 曹轩却跟死硬死硬的太湖顽石一样,任旁人怎么劝说,都摇头不收。 老船王问为什么。 曹轩只得回答,画的不合眼缘,他不喜欢。 刘船王脸色难看,拍着桌子怒声说,老子刚刚用可以在吉隆坡市区买一整条街商铺的钱,买了你的画,结果你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我,不知好歹。实在太不会做人了。 曹老也很硬气的回道,买了自己的画,是船王对他的作品品格气节的欣赏,他感谢这一点。 自己却对船王的画实在欣赏不起来,所以他不收,这是自己的原则,要是轻易违背了原则,他的画,也就不值吉隆坡的一整条街了。 船王您也大概不希望让自己的投资这么快就缩水吧。 船王本身是个艺术票友,跟不少名师学了十来的绘画和书法,他一连让女佣从书房取来了五幅画轴,张张都是让他自鸣得意的作品。 曹老却一连在老船王越来越阴沉的脸色里,拒绝了五次。 到最后。 曹轩连表面文章都不作了,直接说,这些画都很俗气,没有收藏价值。 餐桌上同来的画家朋友脸都绿了,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老船王不仅是大马几百万华人里数的上的大富豪,也是政商两界手眼通天的权贵人物。这么啪啪啪当面狂抽刘富豪的脸,真不怕被装麻袋沉海啊。 正当他们开始担心,今晚还能不能平安走出庄园的时候。 刘船王反而看上去不生气,只是平静的问道,这些年我请教过不少艺术家朋友,人人都说我的作品气质凛然,笔墨有序,若非俗事太多,无瑕他故,已经可以出道办展,名扬东亚了。 他知道这话有水份,最多只能听三成。 可船王从来都觉得,他要去安心从艺,从小往艺术圈发展,一、二线画家什么的不敢说,当个在本地小画廊里谋生,讨口饭吃的职业画家,还是轻尔易举的。 唯有伱曹轩说我的作品俗不可耐,这是为何啊? 当时还不是老人的曹老反问道,你是信他们的,还是信我的。 刘船王想了想,点点头说我信你的。 于是曹老回答,以您的绘画天赋,想靠不饿肚子,不是不可能,得看运气。 不过这些画作平平无奇,唯有其中一幅《日暮海风图》上的题字,笔法稚嫩了一点,但是单拿出来有灵气,不俗气,与众不同。 看上去应该不是您写的吧? 老船王闻言沉默几秒钟,忽然哈哈大笑,直接扔下满座宾客,站起了走出了宴会厅。
少顷,他牵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小男生走了近来,朝曹老鞠了一躬,然后让小男生跪下给曹轩磕头。 这件事至今仍然被刘子明奉为生平最得意的事情之一。 这么多年日积月累以来。 高端的艺术小圈子里已然习惯了曹老的“规矩”,要是对自己不够有信心的人,极少敢送亲笔作品给曹老爷子。 同样。 要是曹轩家里的墙壁上挂上了谁的作品,哪怕是胡润艺术百富榜排名前三十的大画家,也是个值得发朋友圈长脸面炫耀的事。 “顾为经,估计是不知道这事的。” 老杨摇摇头。 曹轩的三不买,五不收,不是什么大秘密。 但也仅仅局限于能和曹老有日常接触渠道的上流圈子里流传。 毕竟,谁想要送画给曹轩,也得够能有机会找得着他才是嘛。 顾为经爷孙两个,定然没有人脉能接触这种上流八卦的高断的趣事秘闻的。 “您这意思,让我直接回绝了他?” 老杨心中暗道,曹老确实现在内心深处,还没有把顾为经当成他的亲传弟子看。 曹老的原则是面对迎来送往的外人的。 林涛、唐宁这样的徒弟是一家人,自然不在此列。 自家徒弟,画的差,得埋怨老师教的不好,怎么能往外推呢? 老杨本来就是想要看看老爷子的态度,到底收不收。 当然,要是顾为经的作品能跳出那十二字之外,别开一方天地,这个问题也不存在。 即使是街边乞丐所画,曹老肯定也会视若珍宝。 若是真正足够杰出的画家,画出的足够杰出的作品,就算人家的目的本来就是从他这里扬名,曹老也觉得甘之如饴,甚至这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但是,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了。 老杨用脚跟想一想,也觉得顾为经在这种心态下画出的献礼作品,即便侥幸能逃脱“矫揉造作”这四个字,“笔意媚俗”也肯定跳不出去。 曹老低下头,思索着没有说话。 顾为经到底算不算外人,面对这个问题,老先生心中也少见的有些踌躇不定。 电梯门滑开。 老杨读出了雇主的犹豫,也识趣的没催促,他低头看了眼手机,主动岔开了话题。 “曹老,稍等几分钟,楼外的事情我刚刚询问行政办公室了,他们回复说,应该是上周有摄影系的学生,希望拍摄以大学为主题的校园背景,想要把您作为校园文化环境的一部分作为运镜拍进去,他们的申请被校方已经拒绝了,外面应该是私自行为。” hfbk的绘画系是最近十年,才能挤近各种榜单前十名的新锐科目。以前的摄影系才是学校里最招牌的老牌强势院系,出过不少在柏林、威尼斯电影节上获大奖的文艺片名导。 校园里的学生拍起电影来也很是正式,像模像样。 “您在这里稍等几分钟。我给安保办公室打电话驱散他们,或着我直接让司机把车开到后门去。” 老杨很烦这些节外生枝的事情,建议道。 让老爷子参加他们的学生电影,再成为免费宣传的工具,主意打的是不错,这些人付肖像费了嘛! “驱散这些孩子干什么,我这张老脸长得见不得人?可惜,他们应该事先知会我些,早知道应该戴顶精神些的假发来。” 曹老爷子摇摇头,用手摸了一下头顶,轻轻将老人又细又软的头发整出一个好看的发形。 “您就宠这些孩子们吧。”老杨无奈的摇摇头。 曹轩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步来,瞅着自己的助理:“对了,你走后门,这两步路我自己走。” “为什么?”老杨懵了。 “那样不好看。” 老爷子昂了昂脖子:“我才不要,在镜头里看上去像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子,走路还要让人搀扶,我还没那么老呢。” “好勒,您悠着点哦。” 老杨无奈的停下了脚步,他自然不会立刻去走什么后门,就站在原地,目送着老先生一步步走近室外的阳光里。 “对了,那幅孩子的画。” 当曹轩的步伐恰好迈在明暗交界的分割处的时候,老先生又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 “您说。” “让他向以前一样,先把照片发过来吧,要是画的太糟,别怪我没好脸色。” “明白了。” 老杨点头。 如果是外人,这幅画不当收。 如果是弟子,这幅画应该收。 让顾为经把画的照片发过来,即是曹老想看看他在心烦气燥之作品会不会差到无法入目,也是一种“法外开恩”的机会。 “小朋友,看你的造化了。既然有胆子给曹老爷的寄画,多少也得有两把刷子吧,否则自己没脑子,怨不得别人。画的好是机会,要是画的太烂,谁都救不了你。” 老杨心思转头,掏出手机打起字来。 一个小时后。 当曹老在家里吃完午饭,喝茶的时候,老杨已经拿着还带着打印机温度的画稿,走了过来,放在了他的眼前。 曹老随手拿起老花镜,抬眼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