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我的今生
陈有才抬起头来用那双纯良平直的黑眼睛默不吭声的注视着老板。 不过这一次对方并没有因为他的温和与耐心而作出让步。 老板轻叹一口气，摆了摆手便走出房门。 于是陈有才也就知道了，对方并不是专程来征求他同意与否，只是来通知一声。 恐怕没有哪家俱乐部的散伙饭会吃得比他们还要潦草而敷衍了吧。 大家围着圆桌纷纷举起酒杯，交叉碰撞在一起。 这勉强能够冒充莺声燕语轻声脆响中，离别的哀绪也被冲淡了不少。 至少到最后不得不说的那一句“好聚好散”，每一个人都是笑着说出口的。 哪怕这笑容带着些许落寞与无奈。 陈有才看得出来，孩子们眼中的辛酸是真的。 但如释重负也不假。 至少不必继续以前那样暗无天日的训练。 散场时，老板缓慢地起身离座，没走两步，衣摆便被从身后伸来的一只手紧紧地给拽住了。 他回过头望去，迎视而来的是一双烧得通红的眼。 陈有才笔直地跪在地上，耸达着头，嘴角嗫嚅个不停。 都已经到这种时候了，他还是说不出一句话。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可笑、可叹、可悲的羞耻心。 老板漠然而平静地注视着这位共事多年的同伴，看似冷酷的眉眼间其实夹杂着几分难以启齿的歉疚。 他真切地听到了这个男人内心的呐喊—— 再给孩子们一次机会吧。 至少给他们一次真正踏上职业联赛舞台的机会吧！ “你们也知道，俱乐部每个月都在赔钱。” “我真的已经尽力了，但实在是找不到人愿意接手。” “好不容易约到感兴趣的人商讨，结果人家一听到是第二名就摆手拒绝了……” “以后可能会好起来，但现在的大环境确实如此。” 于是陈有才也就知道了，绝大多数时候第二名就意味着失败，而失败者是没有任何奖励的。 其实那个时候职业选手的收入渠道已经非常的多样化。 不少选手靠比赛时积攒的人气，签约直播平台打比赛或者是开网店。 甚至有不少广告商慕名而来，主动提出赞助的要求。 但这些都和他们无关。 有时候俱乐部老板也实在想不明白，陈有才究竟是从哪儿把这五个腼腆羞涩的男孩收集到一块的。 凭良心说，老板并不是铁石心肠，也不是不愿意帮孩子们一把。 真正容不下他们是这个急功近利的社会啊—— 今天这位解说一不小心春光乍（……）泄而登上头版头条；明天就有那位主播换衣服时一不小心忘记了关掉摄像头。 在这么一个观众竞相追逐荒诞和离奇的世界里，陈有才和他的选手们实在太平淡了，平淡到人们都懒得多看一眼。 散伙饭的那天晚上，陈有才不知跪了多久，终于是肯缓慢地松开了那双手。 他好恨。 恨透了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恨透了自己一无是处的自尊。 但是说到底，真正伤害到他的并不是老板的不留情面，而是站在一旁孩子们，他们脸上流露出的那种“认命”的表情。 哪怕是面对不可战胜的梦之队，哪怕是面对传奇天才少年，他们的头也不曾低下过。 可是现在他们对他说：认了吧！ 陈有才之所以能和选手们来到国外观看世界总决赛，也算是老板最后施舍的一点怜悯。 就算没办法站在梦寐以求的决赛舞台，能有幸亲临现场总算是偿还一桩夙愿。 但陈有才已经没有办法呆在座位上继续欣赏宠物少年神乎其技的个人秀。 在眼泪即将夺眶而出的前一秒，他起身离开，与繁荣盛况背道而驰。 为什么没有人记得？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记得？ 是我的选手在城市争霸赛里终结了梦之队三十连胜的不败神话啊！ 是我的选手战胜了传奇的天才少年啊！ 你们怎么能视而不见呢？ 选手们连忙起身追了过去，一个个仓促的脚步最后在洗手间门前缓慢的停下。 这是孩子们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向来斯文沉默的男人如此放肆自己的情绪。 他屈膝跪在白瓷地板上，抱着头仰视着天花板亮得刺眼的白灯泡，从胸腔里发出无助而悲痛的嚎哭声。 看看我吧，看看我们吧！ 我在这里呀—— 我们就在这里呀！ 请你看一眼吧！ 求求你们，看我们一眼吧！ 战队解散后，队伍里的三个孩子不得已要离开这座城市。 如果没有临别前的仔细端详，陈有才完全没有发觉，他眼中的小男孩们竟然已经比自己高出了一个头。 他问他们今后的打算。 答案都是大同小异，要么是回到跟着亲戚去南下打工，要么回到以前的工厂上班。 这些，不提也罢。 人来人往，只是日常。 上车前，少年们拎着大包小包在把巴士的门前顿住步子，默不作声的转过头来，望向朝夕相处的教练和同伴，望向这座由冷漠坚硬的钢筋水泥构筑而成的森林，恋恋不舍的看了最后一眼。 陈有才站在呼啸而过的北风中，只觉得耳膜被这冷风刺得发疼，不断有蜂鸣声贴着太阳xue嗡嗡作响。 老实说，陈有才不止一次疑心过，他觉得自己耳膜一定在是总决赛当晚被观众们呼喊声给震裂了，要不然痛感怎么会如此的清晰？ 要不然如此清晰而强烈痛感怎么会一直绵延不绝的延续到今天。 没有一天消弱过。 没日没夜。每分每秒。 持续不断地，蜂鸣作响。 那场城市争霸赛的颁奖典礼结束以后，无数的观众记住了火族战队的选手，也记住了陈有才那张平淡无奇的脸。 自从那一晚过后，再也没有谁敢调侃陈有才的战队是“洗剪吹”组合。 每一个解说和主持介绍他们登场时，都会换上一脸略带敬畏的表情字正腔圆的念出“火族”这两个字。 虽然迄今为止火族尚未涉足甲级职业联赛的舞台，但可谓是已经赚足了眼球。 这只新兴战队在城市争霸赛完成三十连胜之际，可谓迎来了属于他们真正的巅峰。 拳头官方联合福布斯出品，以全世界观众对战队的关注热度为指标衡量的明星战队排行榜，当月的首榜首名竟然破天荒被火族这只新兴战队一举夺魁。 欧美那边曾这样点评过大中华赛区：梦之队过后，中国再无明星战队。 事实的确如此。 同样的战队放在其他赛区也许能大红大紫，但在中国观众眼中看来就完全不值一提。 有时国外的媒体也会调侃几句，说梦之队把中国观众的口味养得太叼了。 这是可以理解的，既然品尝过最好的佳肴，自然会对桌上其他的残羹剩饭不屑一顾。 整个大中华赛区上百家俱乐部，除了第一战队靠着叶若西的号召力勉强能挤进前十的位置，再也没有哪只中国战队在人气榜单上亮过相。 不过火族之所以能荣登榜首并非是他们在二级赛事持平了梦之队的记录。 世界各地观众们关心的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件事—— 陈有才在赛前放过话，如果火族能够获得三十连胜，他就在江城的闹市区当众裸（……）奔两公里。 这位一言九鼎的教练在比赛结束后自然是义无反顾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陈有才这一跑便足足霸占了新闻报刊整整一周的头版头条。 网友现场录制下视频点播量在网上也创下新高。 甚至一路沸沸扬扬的传到国外去。 当然，陈有才不是没有付出任何代价的——足足在拘留所蹲了一个星期。 但这桩买卖在他看来，绝对划算！ 火族战队之所以一直能保持极高关注热度，与其说崇拜选手，不如说大家是对这位特立独行的教练爱屋及乌——看一眼他那些被媒体竞相转载语录就知道什么叫语不惊人死不休！ 喜欢他的人，吹捧他为真性情，不像那些热爱粉饰（……）太平的人那么虚伪做作。 憎恶他的人，认为他这是毫无下限的哗众取宠，简直丢光了中国电竞人的脸。 哪怕是对游戏完全漠不关心的普通人，也都知道了有一个叫作陈有才的男人，他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但骂声愈激烈，反而替他博得了更多关注的目光。 就连陈有才本人有时都忍不住感慨，真的是时代变了。 掌声一点儿都不值钱。 相反的是，那些骂声倒是帮他换来了不少真金白银的。 说到底，不是变了，是病了。 现在的陈有才有了很多钱，非常多得钱，多到能让这个当年半夜在狭隘宿舍里和乡下孩子分食红薯的小教练吓得一头晕死过去。 即便如此，也没有办法洗清他一直深藏在心中的屈辱与愤恨。 这不可能！ 不过他已经找到了治愈心头创伤的最佳良方。 这个世界荒诞吗？ 确实够荒诞。 如果想要打败它，那么首先得做到这么一点—— 比它更荒诞，更滑稽，以及更疯狂！ 陈有才不慌不忙的微笑着在周围环顾了一圈，目光依次从良吉、悟空、灭绝脸上，从那些等着听他高谈阔论纷纷围聚而来翘首以盼的面庞上扫过。 很好，我总算等到足够多的观众了。 现在总算有人愿意来听我好好说话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痛是败你们在场每一个所赐，是败这个病入膏肓、无药可治的世界所赐。 就像我说过的，走着瞧。 我说过会还回去的，加倍奉还！ 就是今天了。 就是全世界的目光都聚集于这里的一刻。 我已经迫不及待的要亲手将这个世界掀到天翻地覆了。 天翻地覆？ 噢，或者也可以换个说法。 不过就是颠倒众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