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过年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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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要有光。” 就有了光。 亿万里开外,一颗熊熊燃烧的火球成为虚空中唯一的光,——这是太阳。 他说:“要有玄黄。”混沌之中清气上升为天苍,浊气下沉为厚土。就有了天地。隆隆声中有的地方升上来有的地方落下去,于是地面凹凸不平,分作平原丘陵、谷壑高山。 他说:“水聚一处,显露大地。”水从天穹落下,从地底涌出,填满了地上所有的浅沟深壑,荡起层层涟漪或高高低低的波浪。就有了江河湖海。 他说:“要有草木。”就有了森罗万物。五颜六色的花朵尽情绽放,各类结种子的菜蔬和结果子的树木破土而出。 他说:“要有四虫。” 即有芸芸生灵。 神龙为百鳞之长。 麒麟为百兽之长。 凤凰为百禽之长。 灵龟为百介之长。 他说:“要有节令。”厚土一分为二。大的那块抟作星辰,自行运转,同时绕着太阳飞旋。小的那块则成为月亮,绕着地星转动。就有了昼夜和四季。月亮反射太阳的神辉,为夜晚带来光明。 天地亮堂起来。 也鲜活起来。 “这不好了嘛。热闹多了。人上了年纪就怕寂寞。”老者在水边坐,身下即有竹凳;挥手便有鱼竿,鱼坠带着饵钩将鱼线“咚儿”一声沉入水中,鱼漂浮在水上。 “前辈风采依旧。”沉寂已久的人声再度响起。 “好说。好说。”老者满面红光嘴角挂笑,但眉眼间、心坎儿里却藏有万般忧虑,戚然忖道:“造化命盘是否当真落入你手?…… “定然是了。 “唯汝一脉方可令其认主。 “只命盘气机削弱,少了玄奥。 “由此观之,诸事或已超乎吾等最初的构想,你必也因此命途多舛;但不论来路如何艰险,你尽管大胆前行。吾虽被困却另有妙着,自会伺机出手,在紧要时刻助你披荆斩棘。 “毕竟契机已现,需你尽速崛起。 “……以往随主母一同熬年的光景犹似昨日,如此想来倒是许久未曾守岁了。却不知你那里今夕何年,可别教小老儿久候啊……少主。” 老者抬眼舒气,所在世界就此静默。 月亮绕着厚土。 地星绕着太阳。 三者相吸相伴亲密无间,浑若一体孤零零悬在无尽虚空。一并被湮没其中的,还有老者那番内心独语。 吊诡之处在于,同样察觉到造化命盘的气机,却存在不尽相同乃至截然相反的判断。 “念奴儿”觉得“多了”。 老者却言“少了”。 宠渡若是获悉,必然抓狂不已:到底多了啥、又少了啥,能否别吊人胃口,一次讲个透彻? 然而事实是,他完全不知。 不知者无畏。 无畏者无惧。 无惧者无忧。 无忧者常乐。 宠渡当下之乐,莫过于盎然生机被尽数吸收,那股遍及全身、内外交织的痛感终于削减大半,神树绿光也随之渐趋消解。 入定既久,没来由一个喷嚏险将脑花儿喷出来,宠渡从神游天外的状态里猛然醒转,不自觉摩挲着鼻梁,环顾一番后顿时惊喜交加。 喜的是,rou身恢复了七七八八。 惊的是,与先前相较天色暗淡许多,只剩下两轮明日高悬在空,其余的复作光团,如前将圆盘围在垓心兀自旋转。 “此乃逆数计时?!”宠渡福至心灵,“想必等到天日尽数归位,不走也得走。留给小爷的时候的确不多了,若还想捞一把须得手脚麻利些才行。” 抬眼乍望,近处全无虫王与那夯货丝毫踪迹,唯见一片光秃秃的坡谷;依据这些残留的“昭昭罪迹”,或可推测二兽大概方位。 宠渡忖了忖,走没多远回看圆盘,见其仍在原地不曾随行,暗想:“还得我自个儿跑回来。”当即运起遁影诀一溜烟,与二兽反向而行,选择了更远处的草木。 情势紧迫,也顾不得何花何草,更无暇分门别类精细封存,只待出去之后再作区处,宠渡将各种药材连株带土一股脑儿往储物袋里塞,采得正欢时忽察天色又暗淡几分。 至此仅余一日。 宠渡不敢贪恋,火速奔向圆盘,边跑边唤“唔嘛”“虫王”,拖长了声音吼道:“……该走了——你两个再不停嘴——就永远待在这里咯。” 招呼好一阵,嗓子都冒烟了也不得回应,宠渡忙不迭将神念探出,没承想方圆一里之内愣是不见二兽半点影踪。 此时远在神念范围之外的某处坡顶上,唔嘛蹬着后腿儿直立在地,引颈竖耳;趴在它头上的虫王翘首远眺,同样一副观望的模样。 且不论二兽如今不通人言,只懂些皮毛指令;单就数里之遥的距离而论,话声传到时便仅剩些许模糊尾音,完全听不清具体内容,教俩货如何明白宠渡的意思? 也就唔嘛目力卓绝,看人清楚如在近前,却不知那踱来踱去东张西望的样子叫作“焦急”,不懂宠渡双手在嘴边拢成喇叭状是为了扩声;只觉有趣,甚而依葫芦画瓢有样学样。 直至晃见圆盘猛然绽放出青金色的光芒,俩货这才明了。唔嘛一激灵,撒丫子腾空而起,使出吃奶的劲儿发足狂飙。 虫王始料未及,一个没趴住险些被乍起的劲风吹下去,不自觉照唔嘛脑门儿就是一口。 不意那夯货皮糙,这一口下去全没咬进rou里,反磕出一串浅浅牙印儿。虫王身形不稳随风颠簸,堪堪滚落之际死死咬在唔嘛耳廓上,如一个耳饰般挂在耳尖迎风摆荡。 遥见光膜隐现传送将启,仅以当下遁速明显已经不赶趟了。 若能更快,或来得及。 于是自打水月洞天一行之后,背上四朵祥云黑斑再次化作四片玄翼,扑棱棱扇得密不透风,唔嘛风驰电掣一般直扑传送阵,搅起阵阵“呜呜”嗡鸣。 宠渡循声回眸,嗔道:“快些。再快些。让你两个贪嘴。”心头却想:若是真没赶上便只能令其久居于此了,等到自己结丹能驭使法宝之后再来接它们出去。 届时,此间丹材还剩几何?怕是早被它俩败完了!谁教唔嘛那呆子能飞呢?这一座座浮山虽彼此独立无路相通,却也难不住它。 所以最好还是一起回去。 不过看情形难如登天啊。俩货跑得实在太远,到这会儿都还没被宠渡神念探查到。反是那光膜闪烁得愈发频繁,显见传送只在顷刻。 “唔嘛嘛。”那夯货语带哭腔眼包泪花:呜呜……虽说此处鸟语花香草木管饱,却哪有炉子里出来的泥丸子可口?外面的日子多滋润呀,跟着“两脚兽”吃香喝辣不好嘛,何苦待在这鬼地方? 本兽要出去。 我飞! 我飞! 我飞飞! …… 宠渡急而不慌;但对唔嘛而言,此刻局面便似那针尖刺激全身,如火焰般灼烧血脉,如山岳般压榨极限,如铁镐般挖掘潜能……如此煎熬着终至某一时刻。 皮毛奓了。 血脉沸腾。 桎梏崩裂。 潜能爆发。 唔嘛此前酣眠就是在寻求突破,只因造化命盘引动天谴才被迫中断;而今机缘巧合省却一场好睡,竟意外觉醒了身为洪荒异种的天赋异禀,直接给那货整破音了。 “呜啦!——” 随此一声怪啸,猛然迸散的气息将耳尖上的虫王瞬时掀飞,唔嘛毛发翻立,背后玄翼应声破碎,化作腾腾云烟分别缭绕四蹄,蓬蓬勃勃浑如四团燃烧正旺的黑色烈焰。 唔嘛急转身形划出一道陡上陡下的折线,后发先至将虫王捞在自家头上,凌空留下一路残影,晃眼工夫便遁入光膜之中。 准确来讲,是撞在宠渡面门上。 因为实在太快,初次施展也不纯熟,加之一心想入传送圈,所以那夯货铆足了劲儿冲,结果根本刹不住脚。 嘭嘭嘭——嘭嘭——嘭! 连珠炮似的砰击声不绝于耳,那夯货从宠渡脸上弹起之后余势犹盛,在光膜里撞来撞去,教人左突右闪一通好躲。 下腰。 提臀。 扭胯。 劈叉。 …… 回溯过往,宠渡自以为即便rou搏拼命时也不曾做过如眼下这样羞耻与高难的动作。 及至被宠渡接在掌中,那夯货已是眸珠乱转四蹄抽搐,完全不省人事了。虫王也好不到哪儿去,翻着个肚皮躺在角落里动也不动。 随着传送的灵光亮至鼎盛,宠渡将二兽收入虎皮袋。片刻的恍惚过后,一帘灰霾限制了目力,数丈开外便已模糊难辨。 地面上,大些的岩块、小一点的碎石铺了厚厚一层,宠渡摸索着前行半晌,却未见任何熟悉痕迹,不得不起疑:自己当真回到丹谷了? 莫非又一处殊异世界?! 正想将神念撒出去探探,蓦地里隐隐传来嘈杂话音,一阵高过一阵。宠渡侧耳细听,那最为抓耳的几个大嗓门儿竟似戚宝与金克木等人,据其语调来看,分明在跟另一拨人对骂。
听声辨位,宠渡信步觅去,越离得近越听得清,对面那支队伍赫然是以宗文阅、叶舟及童泰等人为首的“倒魔”之流。 献宝党众激昂愤慨。 倒魔一派幸灾乐祸。 后者戏言“妖魔自有天收”,前者却说“吉人自有天相”;后者讽刺“树倒猢狲散”,前者豪言“放马过来”;后者笑谈“头七之日元宝香蜡”,前者怒斥“猫哭耗子假慈悲”;后者夸口“骑驴看唱本”,前者笑曰“骑得高摔得重”……类如斯言,吵来骂去总不离“老魔之死”。 闻言在耳,宠渡别有计较。 头七? 如此说来,距自己失踪已过了整整七日?!但切身感受也就小半天呀。 宠渡思之恍然:有道是“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想那浮山异界完全不输天宫仙阙,乃是个殊胜非常的所在;据此而论,其中小半天顶外界七日似也并不为过。 又恰逢年三十儿,结果一红一白两个日子竟赶巧撞一块儿了。 因此此番祭拜既是年俗使然,也是献宝魔众早就议定之事。无奈童泰差人盯得紧,得到消息后便纠集了数十弟子一路尾随至此,只为伤口撒盐将几人奚落一番。 就此恼了宠渡,深恶倒魔派的嚣张气焰,自要趁机唬上一唬,教他一干人等小睡时也噩梦连连。 宠渡当即蹲身,用酒水将身上干涸的血渍研开,指蘸血墨在额头及两颊乱涂数笔,估摸着画出一张“鬼脸”,这才弓腰驼背,左摇右晃诡异缓行。 不多时,众人面貌即依稀可辨了。 陡然响起的脚步声令原本喧哗的山谷明显消停不少,双方人马循声侧目,却见氤氲的雾气中一抹人形剪影时隐时现,脑海里不由蹦出同样一个念头。 什么人?! 或者说,是人是鬼?! 说到底这里是老魔葬生之地,死后头七又有回魂之说,故而在倒魔派看来,保不齐就是那厮自觉冤屈,如今化作厉鬼来找自己这些与其生前不对付的人算账。 须知大道万千,世间本就存在阴魂鬼魄;江湖上更不时流出传言,在靠近极北之地的某处秘境内,存续着数万年的鬼道传承。 其修行者自封为“冥”。 冥宗手段千奇百怪诡谲非常,威力较之所谓玄门正道不遑多让,只山府隐秘,其门下弟子多又行踪鬼祟等闲难遇——一旦遭遇恐难幸存;故此少为外界所知罢了。 “闹、闹鬼了?!” “这身形与步态咋瞅咋眼熟。“有人哭丧着脸,“我有种不祥之感。” “怂个卵。” “不怕你抖个屁?” “到底是老魔……那厮生前就同境无敌了,谁晓得死后会猛成怎个鬼样?” “八字还没一撇,少他娘自个儿吓个儿。兴许他大难不死呢?” “依当晚天谴,咋可能还活着?!” “所以就是鬼咯?” “快看。要、要出来了。” “真不错……都到齐了……”宠渡桀桀惨笑,喉头滚动似锈铁磨擦,“吾在阴司受千刀万剐油烹火炙……尔等却于人间逍遥快活喜庆延年……当日何不救我?……” 尖利的话音刺耳刮骨,鸡皮疙瘩满背者有之,牙齿打架者有之,须发倒竖者有之,抖如筛糠者有之,瘫软趴伏者有之……尤有甚者,口吐白沫直挺挺倒在地上。 纵是初入玄门的修行者,因体内元气运转气血两旺,也可无惧寻常的数九寒天。然而此刻,倒魔派众呼吸顿滞如坠冰窟,一束彻骨寒流从脚底直冲脑际,荡起阵阵回响。 何不救我?……何不救我?……不救我……不救……救我…… 迎着一众惊恐的眼神,宠渡终于破开重重迷雾显露人前。 且看他怎生模样? 正是: 身形佝偻垂长臂。 衣衫褴褛经炼狱。 蓬头血面出山间。 眼神幽幽如罗刹。 乌血斑斑赛恶鬼。 …… 好一副鬼模鬼样! “众师兄……”宠渡阴恻恻盯着童泰等人,猛一咧嘴扯动“鬼面”,原本两板大白牙此刻沾满血污,挂丝垂涎的样子浑如大张的血盆之口,“过年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