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地烘炉
一场酣畅淋漓的庆功宴后，罗兰睡了一个好觉。梦中他看到了暗夜，他迫不及待地对暗夜说着这几年的经历，讲述离别后的思念。暗夜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地看着他。他用力地抱住她，就像要把她和自己揉成一体，再也不分开。暗夜身上慢慢放出光来，金色的光芒越来越亮，照得罗兰无法直视。 罗兰醒了过来。 清晨的金色阳光照到了他的脸上。 罗兰呆呆地坐在床上，任由阳光的影子逐渐移动，一点一点。他突然觉得痛彻心扉。 丽娜轻轻地走进来，看见他的样子，愣了一下，紧接着温柔地握住了他的手。两人都没有说话。 门再一次打开了，琥珀冲了进来：“爸爸睡懒觉！我们想要下去玩！好不容易学校放假，快点快点，带我们走！” 金龙一个箭步冲上了床，长长的舌头带着口水不断地在罗兰脸上讨好地舔来舔去。门口站着的是一年多过去了仍然怯生生的索菲亚。 罗兰哑然失笑，说：“好吧，那我们出去玩！你们各自收拾，等我洗漱完毕、吃了早餐，我们就一起去一个没去过的地方，森林里，好不好？” 孩子们欢呼雀跃。 布兰登已经进入了青春期，足足一米八的身高已经快要赶上罗兰了。他虽然年龄小，但已经担任罗兰的贴身卫队长一年多了。父亲永远是自己最崇拜的偶像。他现在说话做事，几乎都是罗兰的翻版。原本罗兰希望他继续读书，然而现在的学校水平不足，按照罗兰安排的学制，最高也就到了高中，还没有建立大学的师资。 新曙光村的研究力量已经初具规模了，总有一些天才掌握知识特别快，现在轮到他们用自己的智慧来发现新规律、创造新事物，为这个乱世中难得安宁的一角贡献自己的力量。布兰登一刻也不愿意停下来，他喜欢战斗，喜欢在路上奔波。罗兰只好由得他去了，“我也是一个溺爱孩子的父亲呀！” 罗兰下了楼，布兰登已经开了车过来。还是当年离开希望之城那辆车，不过已经升级过几次了。一家人上了车，一支车队跟了上来，一些车在前面开道，一些车押在后面。车上全是最好的棒小伙子，精通各种武器装备，身体条件极佳。他们一起战斗过很多次了，都是能把后背交给彼此的兄弟。 车队沿着异能者退走的路，刚开出去不多远，就停住了。这里多出来一条通往森林里的小路。虽然罗兰已经从无人机传回来道信息中知道了这件事，但对于这支队伍消失的原因完全没搞清楚，罗兰决定亲自来看看。 “爸爸好讨厌！还骗我们说是出来玩！”琥珀气哼哼地说。 罗兰尴尬地摸摸头。还好丽娜只是瞪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在孩子们面前给他留了面子。他默默地捏了一下丽娜的手，丽娜甩开，但是脸开始有些红了。 异能者队伍消失的地方并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什么都没剩下，只有一条依靠异能建成的小路，弯弯曲曲地向前方延伸。 罗兰让大家原地休整。过了半小时，布兰登过来汇报：“这里有过一些细微的痕迹，可以推断，异能者在这里搭建了帐篷，堆起了篝火，烹煮了食物。然后就消失了，所有人和东西，全都不翼而飞。” 罗兰摸了摸下巴，短短的胡须轻轻的扎着他的手心。他转身对丽娜说：“我总觉得这里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这是格洛丽亚的领域么？” 丽娜仔细感受了一下，说：“不是，但格洛丽亚一定离得不远了。” 一个士兵上来报告：“前方有一个特殊的结界，并不禁止人通过。测试表明，无法透过结界进行攻击。” 罗兰和丽娜相视一笑，对布兰登说道：“你还记得格洛丽亚阿姨么？来，集结队伍，我们去见见她！” 结界里的世界竟然和外面看起来完全不同。罗兰率队跨过结界，迎接他的是盖顶的乌云，呼啸的狂风，狂暴的闪电。外面还是阳光明媚的早上，这里已经漆黑如夜。罗兰定定地站在原地，完全没有躲雨的意思。布兰登举起雨伞，罗兰轻轻地摆了摆手。布兰登没办法，只好带着士兵们端着武器，全神戒备。 瓢泼大雨从天而降，雨中还有几道粗大的闪电，在雨中疯狂游走，随时都能随着大雨落到众人头上。 罗兰哈哈一笑：“格洛丽亚，好久不见，你现在这么喜欢玩儿了么？” 只见大雨和闪电忽然收作一团，变成一个光球，落在了罗兰等人的面前。一条充满诱惑的长腿从光球里慢慢地伸了出来。 “罗兰，丽娜，好久不见！”格洛丽亚突然从光球里蹦了出来，见罗兰和丽娜竟然没有受惊的表情，表示神的威严受到了挑战。 罗兰说：“我先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家人，这是布兰登，当初跟在你后面叫你阿姨的。这是我大女儿索菲亚，这是小女儿琥珀。” 琥珀紧紧拉着丽娜的手，从丽娜的身后探出头来，小声地说了一句：“阿姨好！” 格洛丽亚乐得哈哈大笑。她如同旋风般冲了过来，抱起琥珀，使劲亲了两下，眼睛却看着罗兰：“这是你俩亲生的？” 罗兰脸瞬间变成了一块大红布：“不是，这是我们在一座城市的废墟里捡回来的。是一个特别聪明的孩子。现在她已经习惯了当我们的女儿。我们也习惯了当她的爸爸mama。” “我最喜欢她！”格洛丽亚看着琥珀的眼睛，“她更像我和你的孩子！” 罗兰哭笑不得，格洛丽亚的眼睛也是琥珀色的，要说是琥珀的母亲，没人会产生一丝怀疑。和魔法世界不同，丽娜拥有的是一双银色的眼睛，第一次看见的人往往会吓一跳。 琥珀伸出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格洛丽亚的脸，惊叹道：“这真是一张完美的脸！” “叫mama！”格洛丽亚咯咯地笑起来，使劲亲着琥珀，“以后我也是你的mama！” 琥珀为难地回头看着丽娜，丽娜点了点头。琥珀小声地叫道：“二mama！” 晚宴丰盛而热烈，大家围着篝火，吃着美味的烤rou，喝着野果酿出来的美酒，还有土著少年们献上的战舞，很快就都有了几分的醉意。罗兰向格洛丽亚提出，既然双方这么投机，要不就让孩子们多接触，既可以分享双方的胜利果实，又可以增加格洛丽亚对新规则的理解。 “是不是在餐桌上决定这么重大的事项，显得不够正式和隆重？”罗兰略有些担心地问。几世为人，他都没有站在过权力的巅峰，对于大人物们的决策模式并不了解。只知道在上个世界看新闻的时候，大人物们要决定一件事，往往都是要带领巨大的团队，双方唇枪舌剑，经过多轮的拉锯式的谈判和磋商，最终才能拿出一个莫名其妙的方案。 “不，真正掌权的人都是这么简单，餐桌上决定的事情往往是真正的大事。当年我们神与神之间的交流往往如此，没有什么代理。”格洛丽亚说，“冗长复杂的程序只是给大家看的。有时候为了安抚信徒，我们会安排傀儡进行庄重而夸张的表演。” 大事决定了，后续的就需要安排手下进行具体协商了。布兰登和土著酋长很快达成了共识：格洛丽亚的领域调整一下方向，首先扩展到新曙光村。两边的人民开展商业往来，互通有无。新曙光村派出教师队伍到森林中，建立学校，让土著的子女都能学习知识。双边成员信仰自由、婚恋自由。尽快扩张人口，并联合清理周边丧尸……最终双边实现尽快统一。 晚上休息的时候，孩子们早早就睡下了。疯狂的白天让他们实在太疲惫了，几乎是沾床就着，尤其是琥珀，嘴里还在念叨着要骑豹子玩，突然就陷入了梦想，打起了轻轻的小呼噜。 罗兰却睡不着。他满脑子都是白天的事儿。丽娜看他帐篷里一直亮着灯，过来陪着他。 “你说，格洛丽亚这样正常吗？比以前更加活泼，一副少女的样子。可是她已经是货真价实的神了。”罗兰满脸都是焦虑，“难道她成神过程出了什么问题？” “不会的，她不是第一次成神了。轻车熟路，不会犯错。我有一种猜想，她的人性和神性正在分离。我们今天见到的，是她人性这部分。也许神性那部分会完全不同。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我想，要么事两者决出胜负，赢者通杀，一方灭掉另一方；要么就是重新做一具身体，或者选取一个虔诚信徒的，最终分离出来的部分移出本体，双方才算事告一段落。” 罗兰恍然大悟。不过他还是很奇怪：“为什么不能长期共存呢？当初在上个世界她也是这样的呀！” “也许她会亲自告诉你？”丽娜也有些不太确定。 罗兰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梦中的格洛丽亚蹦蹦跳跳过来跟他说话，说着说着，突然就变了脸，全身开始散发出淡淡的圣光。她的声音不再温婉乖巧，如同万千个信徒声音的交叠。声音越来越大，但罗兰却感觉他和格洛丽亚距离却越来越远。最后，她变成了暗夜的模样，正在将手伸向一根权杖。她回头对罗兰说话，罗兰却听不清楚。“暗夜，暗夜！”罗兰大声呼唤。然而暗夜却渐渐隐去，和黑暗融为了一体。格洛丽亚再次出现，坐在高高的神座上，罗兰只有她的脚趾头那么大。罗兰拼命拍打她，可是她却毫无感觉，目光投向了远方，持续地注视着，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在观察。圣光越来越亮，照射得罗兰双目剧痛，完全睁不开眼。 阳光照耀在他的脸上，罗兰还在梦中挣扎。琥珀像个小炮弹，冲进了房间后一下子蹦到了床上，使劲摇晃罗兰：“爸爸爸爸，起床了，我要去玩儿！” 罗兰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阳光真好！森林好漂亮！还有好多好多漂亮的花儿和动物！我好喜欢！”琥珀叽叽喳喳不停说了起来，间或咯咯地笑一会儿，“金龙真傻，连蝴蝶都抓不住！” 罗兰头疼欲裂，摇摇晃晃起来，打断了琥珀的分享：“爸爸洗把脸就来，你去门口跟哥哥jiejie还有金龙玩儿一会儿，好吗？” 蹲在小溪边，罗兰撩起水来洗了洗脸。溪水出乎意料地凉，刺激得罗兰一个激灵。他低头看了看水面，倒映出来的是一张憔悴的脸，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罗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收拾好心情，握拳用力挥了一下胳膊，给自己打打气。既然有些事无法抗拒和改变，那就只好去面对。 和罗兰阴郁的心情完全不同，早上的森林空气清新微凉。透过树冠照入的阳光形成一道道宽宽窄窄的光柱，照亮林荫中轻纱般的薄雾，如梦如幻。孩子和狗的身影在其中忽明忽暗，清脆的笑声和汪汪的狗吠在森林中飘荡着向远处传去。 罗兰放下了满腹的心事，跟孩子们一起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 “长官，长官！有人找！”一个传令兵跑过来，却跟不上罗兰闪烁的身影，只好大声地喊道，“是女神派人来的！” 看着格洛丽亚精致的面容，完美的身材，罗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见过了昨天的我，现在你看到的是今天的我。”格洛丽亚的嗓音和昨天并无二致，然而罗兰却仿佛听到了无数信徒的祈祷，滔天海浪的碰撞，高天之上的风声，漆黑雨夜里的野兽低吼，血腥战场上的喊杀与呻吟……再仔细一听，一切又如同幻觉。 “这个世界成神的路并不顺利，破碎的规则让人心更加复杂，而第三个世界的入侵让规则的体系化更加困难。”格洛丽亚缓缓坐下，变成了一头美洲豹，体态优雅，一双眼睛明亮得像太阳一般，伸出的利爪如同钢铁铸成一般，随时准备撕毁面前的一切。“你有你的战斗，我也有我的战斗。” “神不是无所不能的吗？”罗兰疑惑，“我一直以为，这片森林里的一切，都完全在你的掌握之中。” “如果神是万能的，我就不会跟你到这个世界来。”格洛丽亚提醒道，“我所能看到的未来只比凡人多一点点，和你们的预言术一样，是支离破碎的片段，甚至我都不知道我所看到的发生在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你是我成神路上命中注定的引领者，我需要你的帮助。作为交换，我会帮助你的伴侣解决一个重大的问题。” 暗夜，你在哪里？罗兰定了定神，抛开所有杂念，回答道：“好的，我帮你！” 格洛丽亚躺下去，变成了一条巨大的蟒蛇，卷曲的身体上花纹玄奥美丽，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她的嗓音里也带上了一些嘶嘶的声音：“我预言到了你对我有巨大的帮助，但我现在不知道，你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通过什么方式来帮我。” 罗兰沉默以对。我有什么能帮得上一个神的呢？也许暗夜已经陷入了困境，她正在需要我的帮助。可是我怎么才能找到她呢？ 格洛丽亚突然变成了一团清澈湛蓝的水，哗地一声泼得到处都是，渗入到了泥土里，飞快地消失了。罗兰也不吃惊了，反正祂就喜欢变来变去。 土地里慢慢地升起了一个石像，穿着一身长袍，戴着兜帽。面容栩栩如生，紧闭着双眼。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既像是在为众生祈福，又像是在沉思。 祂说：“在信徒们心中，我既怜悯又残暴，既温柔又强硬，我赋予信徒们一切，又毫不犹豫地夺走一切。我是守护一切的盾，也是攻破一切的矛。我从未在如此复杂的期待中成神，以往的世界往往只有一条规则可供我掌握，或者稍好一点，纠结在一起的两三条规则。而这是破碎的世界，所有的规则任我挑选和掌握。最终我自己和自己发生背离。我用分身作为天使，再赋予祂们以神格，让祂们成为我的从属神。我总结和创立了一套规则体系，然而这套规则无时无刻不在承受满世界规则碎片的冲击，让我更加分裂。” “这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烘炉，它在煅烧着世上众生，也在炼化着神。”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现在已经分裂出了神性和人性的两面。我们共同存在于这具身躯之中。总有一天我们会分离。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以前都可以同时保留人性和神性，也许是因为这个世界——虽然是个残骸——它是三个世界的组合。如果我分离了，你要带走我人性的这部分，否则她总有一天会死在我的手上。和你说这番话，已经是我保留的最后一点点人性了。你带格洛丽亚走吧，越远越好，越快越好，永远不要回来。你一路向北，一直向北，总能找到你想要的。” 神像脚下潮湿的泥土慢慢分离开来，一块豹皮包着一个小小的女婴，渐渐升出地面。 罗兰抱起豹皮，把婴儿放在自己臂弯中。 婴儿睁开眼，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罗兰，咯咯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