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道咖啡馆儿》第十五章 上个世纪的公民们（十二）

    杜老兄满脑子都是磕子在路上敲字的声音，这个声音迫使杜老兄一刻不停地在屋里折返。他想推开窗户透透气，因为近来高空坠物事件频仍，酒店、办公楼的窗户都被进行了改造，能推开的那条缝隙即使杜老兄把肩膀钻出去，胯骨也一定会被挂住。他又走到门边把门反锁上，然后盯着门锁纳闷儿，心想自己从没锁过门，而且磕子就要回来了，他这是怕见到自己徒弟是怎么的。最后他什么都不想想了，坐回到办公桌前双手抱头用力挤压自己太阳xue，越挤越玩儿命。

    “老弟你猜怎么着？我把灵魂给丫挤出窍儿了。我的魂儿飘在半空中往下这么一看，看见有个人竟然趴在我桌上嚎啕大哭，向***保证那个人不是我。老弟你说这事儿怪不怪？”我心说一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儿，因为难以启齿，就要绕来绕去编出这么多废话，也是真够累的。那时候我真没听人说杜老兄患有重度抑郁症。

    门外发出一声很大的响动，杜老兄抬起头，看见门还在颤着。杜老兄打开门，磕子脑门发红直奔杜老兄办公桌开始摆弄电脑和他手里的U盘，杜老兄跟着坐回电脑前等着审稿。

    磕子鼓捣完回头找他师父，瞪大眼睛指着杜老兄眼眶里的两个桃儿，杜老兄连着抽出一打儿面巾纸解释说傻老婆等汉子给自己等伤风了。磕子绞着双手撅着屁股跟杜老兄一起看自己还热乎的稿子，老兄动着鼠标一个字儿没看见，也不想看。

    讲到这儿杜老兄不讲了，开始打岔，问我读过千字文没有。我着急接着听这个到了节骨眼儿的故事，心不在焉地点头。杜老兄又问读得懂么，我多少觉得受到了冒犯，回答说这种古代老师教皇上五岁儿子的玩意儿拿毛笔抄几遍足矣。

    “你懂个屁！我问问你，里面有两句孝当竭力，忠则尽命什么意思？”我心说这不都在纸面儿上摆着呢吗，但为了杜老兄能尽快言归正传，我诚恳地摇摇头。

    “我就知道你不懂。首先，孝当竭力，我跟你说我们老头儿去世前两个礼拜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在病房里一手托着他输液的胳膊一手垫着《现汉》在稿纸上爬格子，爬着爬着爬睡着了，等再醒来看见我们老头儿也醒了，冲我点头，我站起来出门靠墙上眼泪就下来了。我们爷儿俩关系不好，他一直就看不惯我，打我记事儿起这老爷子就从没跟我点过头。一会儿主任把我叫过去说要再交八千块钱押金，或者回单位开介绍信。我回家拿了钱押上了，那是报社分房马上要交的房款。后来我老婆管她们校长老师她哥她妈东借西借又给凑出来了，从此这就没完了，只要一拌嘴就问我交了押金你爸活了没有，我说没有。她说平常跟你爸一句话不说，这时候介绍信不开，新房子不要，你这是不是装孙子？问我怎么不替我们老头儿死去。我说这个我不能替，这叫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们老头儿死也不会答应。所以什么叫孝当竭力？就是把自己劲儿都使光了，实在没得可使了，也就拉倒了，最终还是要顺其自然。”杜老兄讲得甚是，但我却和他老婆有一个观点很相似，无论如何还是觉得不开介绍信有点儿装蒜。

    “孝当竭力这回懂了吧，那忠则尽命呢？算了你一开咖啡馆儿的这辈子也当不上忠臣，跟你讲也没用。”然后杜老兄就自顾自讲了起来。

    他对着电脑里磕子的稿件用面巾纸捂着眼睛想，自己打小儿听三国，长大了读三国，别人拿三国当消遣，他是隔几年读一遍，越读越当真，越当真越糊涂，糊涂到就连忠jian都搞不明白了。三国里那个吕布想活不让活，让刘备一句敲锣边儿的坏话勒死在白门楼上，这个杜老兄明白，吕布吕奉先乃三姓家奴，死活不能用。可跟着吕布的张辽想死又不让死，好言相劝最后降了曹cao，问题是怎么到张辽这儿就成了良禽择木而栖了呢？你张辽倘若再择一回不也是三姓家奴么？良臣择主而事的良字和忠字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还有忠臣自己拿绳儿捆脚腕子把自己倒吊在城门楼子上死谏，只是主子无情，说话口吻与说相声的一模一样，让人家死去，这忠臣真就斩断安全带，拿自己性命当成一根儿从几十米向下倒栽的葱。杜老兄又不明白了，问那个脑袋已经进了脖腔的古人，您最后都知道您家主子是个傻逼了，再死还值么，怎么就不能收了绳儿择主而事呢，是腹肌不够爬不上去了还是怎么的？如果忠臣死给主子看也对，放主子鸽子也对，那到底是哪儿不对了呢？

    杜老兄到底是个知识分子，不知道是借助了柏拉图的理想还是康德的理性，想来想去忽然发现自己想明白了。他想起孔老二说人生天地间当以忠孝为立身之本，该给谁披麻戴孝这谁都清楚，而忠就一定是人们口口相传的忠君吗？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耽误就耽误在忠君这二字上头了。忠君是做不到立身的，忠君只配跪着。忠臣的忠，实际上是忠于自己选定的，作为忠臣的这份职业，这个称谓。

    “从那一刻起，你猜怎么着老弟？我算是明白了，等退了休我得好好搞搞哲学体系。”我心想这杜老兄还真会卖关子，放着一篇儿发不出来的稿子不动，倒跟我扯上我这辈子都够不着的哲学了，这和那个我在七十年代就听过的老笑话有什么两样？说正搞对象的农村小伙儿钻出高粱地冲着打把的新战士喊冤，问多大点儿事儿至于用炮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