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舍(四)
天照常亮起。 淮祯睁眼时,楚韶还是维持着昨晚的睡姿,凑近了还能听到轻微的呼噜声。 三军集结完毕,只待主帅一声令下,便可朝溱京行进,然而裕王却迟迟没有现身,连候在一旁准备送行的文腾都心生疑惑,以为淮祯又中途改了主意。 赵四从正殿探得消息,附耳在太傅耳边说:“王爷亲自把楚轻煦抱上了马车。” 文腾:“???” 南宫另一处宫门外,一辆华盖马车整装待发,马车内空间宽敞,楚韶侧躺在榻上,昏睡未醒。 车窗上的帘子是牛皮裁制的,轻易不会漏风,淮祯还是怕他中途着凉,扯过一件披风,盖在楚韶身上。 “殿下,时间差不多了。” 在马车外说话的是宁远邱,他不得不提醒王爷,今日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淮祯最后看了一眼楚韶,转身从马车上下来,他抬手招来心腹侍卫王展,同他道:“你将他护送至花州境内,仔细看顾。” 王展拱手说:“殿下放心,卑职一定看顾好楚公子。” 淮祯本想掀开帘子再看看,宁远邱一直在催,他只好匆匆作罢,起身前往北门。 王展目送王爷离开后,让下属取来两个水袋——岐州至花州,路程一日半,中途不能没有水。 他掀开帘子,见楚韶还在睡,便轻轻将水袋放到边上,而后坐上马车,策马离开,六个侍卫骑马走在马车前后左右,做最妥当的保护。 马车行驶出岐州城时,裕王也带着三万军马踏上了官道,只是一个向东,一个向北。 中午日头高悬,但春日的暖阳并不晒人,王展等人打算随便在马上啃几口馒头,并不打算停车休息。 忽然听到车内响起几声动静,王展连忙勒住马绳,刹停马车,转身掀开帘子一看,只见楚韶已经由躺改为坐,他扶着额头,看似刚刚睡醒,眼眸却很清明。 “楚公子,你...你醒了?” 王展心里嘀咕道:吴莽将军不是说这位很能睡吗? “...这是哪?”楚韶故作懵懂地问。 “我们已经出了岐州城,现在在前往花州的路上。” 王展不是淮祯近身的侍卫,对于楚韶知之甚少,只知道这位是南岐旧臣,因身份特殊才得了王爷几分照顾。 吴莽派他来接这件差事时,也没把楚韶的事情详细说清,导致王展直接把楚韶划分为受到优待的俘虏,护送他去花州也不过是换个地方变相囚禁而已。 他没有瞒着楚韶,楚韶也没多大的反应,他似乎欣然接受了自己即将被押送至另一座都城的安排,只是扶着额头,面色微微发白,声音也有几分沙哑:“可以停在路边休息一下吗?车里晃得我头晕。” “自然可以!”王展看他身形如女子一般纤弱,还真怕路途颠簸给颠出病来,连忙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停了马车。 楚韶走下马车,坐到路边一块石头上,包括王展在内的侍卫都是等他坐下后,才各自将马系在路边的树干上,而后盘坐于地上。 “公子,你可是饿了?”王展从马车里拿出王爷专门备给楚韶的吃食,是一包精致的桂花糕,还有一个瓶口雕花的小水壶。 “多谢。”楚韶接过糕点和水,扫了一眼其余的几位侍卫,见他们都不喝水,于是特意提醒:“天热,你们也多喝些水吧。” 他的声音真诚,面相无辜,几乎迷惑了在场所有侍卫,王展便拿过那个用牛皮扎成的大水壶,将里面的水一一倒进兄弟们的杯子里。 楚韶尝了一口桂花糕,是宫里御膳房的手艺,想来是淮祯专门给他备好的吃食——既然王爷觉得自己要昏睡到后日早晨才能醒,这桂花糕应当就不会被下什么安神药。 他大胆地吃了起来,就着水往肚子里塞了好几块桂花糕——吃饱了,才有力气跑。 一旁的侍卫只以为楚韶是个翩翩佳公子,想不到吃起东西来如此狼吞虎咽。 他长得好看,怎么狼吞虎咽都不会碍人眼,吃相还很香,看得他们都饿了,手中的馒头都变得美味了几分。 馒头是干粮,干粮吃多了,口就会渴,于是他们又喝了许多水。 每个人都喝了三四杯左右。 “今日这水是不是加了盐?” 有一个侍卫随口提到。 往水里加盐是行军途中常有的操作,王展不以为意,他又喝了一大口,还真尝出点淡淡的咸味来,“可能是厨房...” 话说到一半,忽然觉得眼皮重得撑不开。 淮祯麾下的士兵,警惕性都不差,几乎在察觉身体异样的瞬间,众侍卫就反应过来——这水被下了药! 王展第一时间顾虑到楚韶的安全,怕的是有人要对楚韶不利,却见楚韶吃饱喝足,从石头上站起来,转身扫了一眼已经跌倒在地上的一众侍卫,拱手抱拳:“对不住了各位,我并不想去花州。” 王展挣扎着不让自己睡过去,“楚公子......是你?” 楚韶道:“昨夜那碗安神药,被我倒进了你们的水壶里,这药就是让人睡觉的。” 话音刚落,有三位侍卫已经倒地不省人事。 “慕容大夫的安神药,果真是厉害,哪怕惨了那么多水,还是能把一群大汉药倒。” “你不能走...”王展强撑着上前拉住楚韶的衣袖,楚韶轻而易举地避开了。? 这一下,王展彻底没了力气,面朝泥土,倒地不醒。 楚韶弯腰,费力地扶起王展,让他靠在一旁的石头上,还用手扫去了他脸上的泥土,这才转身登上马车——他要去溱京,他要找淮祯。 抓住麻绳,甫一用力,一阵痛麻感忽然从手腕的骨头处爆裂开来,楚韶如被针刺一般缩回手,马绳自他手心滑落,他的双手不可控地颤抖起来。 他皱着眉头掀开衣袖,看到手腕处那两道圆形的贯穿疤——淮祯说这是他在南岐时受到的刑罚,至于是什么刑罚,他并没有具体描述过。 楚韶一直以为伤口结疤了就是痊愈了,没想到居然连勒个马绳都能痛成这样。 他不服输地再三尝试,每次双手用力,腕骨处就像被人用钉子猛凿一般剧痛,痛得他额冒冷汗,险些晕过去。 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他这双手,连最寻常的马儿都驾驭不了。 安神药加了大量的水后,效果肯定有所衰减,那群侍卫又都是训练有素的壮汉,用不了半柱香就会醒。 楚韶没有时间再跟马较劲了,他转进马车内,拿了自己收拾的那个小包袱,抱了那只兔子,跳下马车,疾步朝东边跑。 他根本不需要仰仗于手绘的地图,只凭潜意识里的记忆,就能笃定哪条道通往溱京。 他无暇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对地貌如此熟悉,只闷头赶路,然而老天也跟他作对一样,明明刚刚还晴空万里,忽然黑云压境,遮住了太阳,明明是日中的时辰,居然昏暗如傍晚。 楚韶没带伞,只抱着怀中的兔子,低头赶路。 他抄的是近道,这条小路不及官道宽敞,周边人烟稀少,不过是荒郊野岭里一处荆棘丛生的小道。 原本没什么,忽然背后传来一阵动物的呼吸声,楚韶停住脚步,刻意留心听,居然还有磨牙的声音。 怀中的兔子察觉到危险,猛地竖起耳朵! 楚韶强自镇定下来,转身看了一眼,一只灰黑色的野狼埋伏在稀疏的枯草丛中,两眼发绿,森白的尖牙裸露在外,脊背弓起,是一个随时俯冲猎杀的姿态。 兔子在楚韶怀里不安地发抖,楚韶反手将兔子塞进包袱里,又从怀中掏出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匕首很轻,是他这双手能握紧施力的唯一一件武器。 此时此刻,只有这把匕首能帮他。 匕首出鞘的寒光彻底激怒了野狼,它一个弓身弹跳,迎面朝楚韶扑来! 楚韶恍惚,似乎扑过来的不是野兽,而是一把长枪,他耳边响起战鼓声,在急促的鼓点中,他飞起一脚踹开了逼近脖颈的长枪。 野狼哀叫一声,凭空被踹出三米远! 楚韶怔楞片刻,似乎不明白自己刚刚是在做什么。 回头枪转瞬即至,他下意识闪躲,跌倒在地滚了数圈后,刚要挣扎起身,半个人大重如巨石的野狼又俯冲到他身上,利爪按在楚韶胸口,白森森的尖牙逼近楚韶,口水滴落在楚韶外露的脖颈上,咬破此处,鲜血将喷涌而出。 野兽浑浊的气息和牙齿上恐怖的腥味压迫着楚韶,他毫无反手之力。 片刻后,天边砸下一道惊雷。 一声哀嚎悠长诡异,滚烫的鲜血涌出体内。 比雷电还要锃亮的匕首倒插进野狼的天灵盖,自野狼的脖颈处贯穿,像油漏一样,浓稠的血如柱子一般流进楚韶白皙的脖颈和月白色的衣服上。 楚韶直视着野狼绿色的眼睛,直到这双绿眼在惊惧中彻底失去生机。 他利落地拔出匕首,双手同时用力,将野狼从自己身上推开,又抬起脚,将这具半个人大的野兽尸体踹出六米远,温热的血在空中撒了一地。 楚韶拂去身上的枯草和泥土,用被扯烂的衣袖擦拭匕首的刀身,将上面暗红色的血抹去,再将匕首收回银制的匕鞘。 做完这些,他捡起地上的包袱,将里头那只吓破胆的兔子抱在怀里,沾了狼血的手温柔地顺着兔子后背炸起来的毛。 几滴冰凉砸在他脸上,他抬眼望天,原来刚刚响在耳边的不是战鼓的鼓点,只是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