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君(一)
这几日楚韶的病好多了,岱钦为了给他解闷,把原本定在冬初的博克大赛提前挪到了凉爽的秋末。 博克既摔跤比武,是北游的传统运动,与射箭,骑马并列为北游三大国俗,不仅热血刺激,观赏性也极强。 岱钦原本打算在婚后为楚韶大办一场这样的赛事来与民同乐,如今婚事遥遥无期,他便退而求其次,只要能让楚韶病愈后开心就行,也算是弥补巫师之前的错误。 他亲自督办这场赛事,力求万无一失,简直比国事还要上心,之所以这么有动力,是因为岱钦发现淮九顾也在费尽心思地讨楚韶欢心。 前两日,他看到淮祯拿了一把袖箭送到楚韶面前...... “如今在异国他乡,没有袖箭防身这么行?” 听那语气,淮祯是在恳求楚韶能收下这把南边的暗器。 可楚韶始终冷着脸,不肯搭理。 淮祯百折不挠地道:“你从前不是说,这上面的小凤凰可爱吗?” “丑。” 楚韶放下手中的史书,不留情面地说了实话,“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雕的这一坨似鸟非鸟的东西丑,当时顾着你的自尊心,如今终于可以说大实话了。” “丑,很丑,丑到我想把它扔了!你又捡回来膈应我?多看几眼你那拙劣的雕工我都想吐!拿开!!” 岱钦在殿外憋得脸都红了才没有大笑出声! 他发现淮祯实在是个不堪一击的情敌,就算他是中溱帝王又如何?楚韶根本看不上他。 在楚韶心里,淮祯是不如自己的。 岱钦越想越是膨胀,越膨胀越有动力,誓要借这次博克大赛证明自己确实比淮祯强上百倍,让楚韶对自己刮目相看,或许他就能心甘情愿地留在北游了! 江东部族上下都在为了即将到来的博克大赛忙碌准备着,四处都挂满了彩带,淮祯仔细一看,居然还是大婚那天的彩带再利用。 这喜气洋洋的氛围让他心情郁闷,到底是受限于地域,若是在中溱境内,这样的赛事,楚韶想看多少他就能办多少! “君上,你看前面。” 屠危指了指正对面的草原,淮祯循声望去,见楚韶正骑着一匹矮脚小白马散心,而岱钦就走在小白马身边,两人在聊天,楚韶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似乎心情愉悦。 那匹矮脚小白马毛色雪白,憨态可掬,性格也很乖顺,甚至都没有用缰绳控制都走得平稳,仿佛也通灵性,楚韶只需轻轻拍拍小白马的脖子,那小马就知道转弯或者停下。 屠危嘀咕道:“矮脚马常见,这么英俊的小矮马倒是罕见。” “......”这种小矮马,淮祯原先是看不上的,它既不能上战场,也跑不快,徒有其表而已。 楚韶双手勒不住缰绳,所以骑不了寻常的高头大马。 这一点岱钦应该也是知道了。 比起淮九顾简单粗暴地不让楚韶骑马,岱钦却能找出这样一匹温顺的小马驹来哄楚韶高兴。 淮祯心头悻悻,生出几分自责与懊恼,自责自己不如岱钦贴心,懊恼这样的小白马怎么就没被他找到。 坐拥天下,却找不出一只能让楚韶开心的小马。 真是讽刺。 “君上可要上前陪君后说说话?”屠危十分鸡贼地问。 不管楚韶有多烦他,淮祯日日都要厚着脸皮凑上去,屠危只当这回也是一样,不想淮祯摇摇头道: “他难得高兴一回,朕去不是煞风景吗?” 屠危:“......”他抬眼望向天空,以为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否则君上怎么忽然有了自知之明?! 淮祯看着不远处的斗武场,问:“明日那场赛事,你可挑好应战的勇士了?” 既然他刚好在北游做客,这种赛事肯定也要派人参与,明面上是显示两国交好,实则也是暗暗较劲,哪一方赢了,对方的母国自然是脸上有光的。 中溱作为绝对的王者,自然不可能在这种展示国威的赛事上退缩。 屠危道:“都挑好了,选了五个最健壮的武将,绝不会落我中溱的面子。” “好。”淮祯凝眸盯着和楚韶笑闹的岱钦,酸味十足地道:“就让朕的将士来教这个温敦岱钦做人。” “明日,我北游的勇士一定大展风采,把中溱那批人打得落花流水!” 岱钦在小马驹前大放厥词,幼稚又不失可爱,楚韶坐在小马上,不觉也被他带得开心起来。 “恩和,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楚韶真心地道,“比起中溱,我更希望江东部族能拿到最后的彩头。” 彩头是一匹纯金打造的金牛,价值千两黄金,如果是中溱输了,则要铸一头金牛送到北游来,反之亦然。 在真正的战争中,北游就没赢过中溱,国力悬殊,无可厚非。 不过这样的小赛事则有一定的胜算,毕竟北游世代以摔跤为乐,术业有专攻,那群铁骑里最健壮的勇士也未必稳赢。 “如果我赢了,恩和可以额外许我一个彩头吗?”? 楚韶猜到岱钦的意图,无非就是希望他能留在北游。 他无奈:“岱钦,如果淮祯不在,我可以给你承诺,但他既然闯进来了,许多事情就不是我能完全掌控得了的,我受他牵制,无法给你任何承诺。” “我明白了。”岱钦若有所思地道:“只要他在,你就不是自由的。” 楚韶没有反驳,尽管他不承认和淮祯有任何关系,奈何某人皮厚如猪,又实打实握着权力,他那日说可以善待岐州,那自然也能一个不高兴就找岐州百姓的麻烦。 世上已无亲人值得楚韶牵挂,但他到底是无法放下故国子民的。 只要淮祯一日活着,一日做着溱帝,一日不放过他,楚韶永远不得自由。 他和淮祯,必得死一个才能消停,偏偏两个都活着,便只能不死不休。 博克大赛在第二日的早晨顺利举行。 斗武场的观众席热闹非常,甚至还有人在前排贩卖羊肉串和奶豆腐。 楚韶坐在岱钦的左手边第一位,这是王后的位置,哪怕婚事未成,岱钦依然愿意让楚韶坐在这个尊贵的位置上。 而淮祯则被安排在了客席,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客席居于主席下方,让淮祯有一种被岱钦踩在头上的错觉。 这等外交礼节是很上不了台面的,至少中溱不会这样对待北游使者。 但碍于楚韶在场,怕他觉得自己小气,淮祯就没有挑这个刺儿,只当是被楚轻煦踩在头上,这样想,心中舒坦多了。 屠危往观众席上的人群看了几眼,发现了什么,凑到君上耳边低声道:“江北也派了人来观赛。” 淮祯循着他说的方向看去,果见群众外围有几个江北部族打扮的人士在往斗武场张望。 线报里说温敦和术虎在大婚前日因为一封密函闹翻了,所以这次的博克大赛就没有邀请江北部族。 但这次有中溱参与其中,术虎图南不可能不好奇,派了眼线来也属正常。 “这葡萄不错。”他收回视线,把手边一盘甜葡萄递到屠危手中,“拿去给君后吃。” 屠危:“还以为是给我吃的。” 淮祯瞪他一眼,屠危笑嘻嘻地端着葡萄送去了楚韶在的席位上,很是明白事理,知道楚韶一定不会收,所以放下葡萄就跑,不给楚韶拒绝的机会。 岱钦见了,立刻挑了一盘哈密瓜,也让人送到楚韶席位上。 楚韶:“...............”他招来身旁的石谷,让他代吃哈密瓜和葡萄,自己只喝点茶水。 摔跤斗武的场地是一块单独划分出来的草地,草地柔软,可以减少不必要的伤亡和流血,真正的裁判是所有观众的眼睛,哪一方先把对方的双肩按在地上,哪一方就获胜。 战鼓擂响后,两方的选手各自上台,北游的武士浑身肌肉,走一步胸前肌肉抖三抖,在他面前,中溱的武士则显得劲瘦,不免让人怀疑中溱败局已定。 以至北游武士在五招内被中溱武士按倒在地时,所有旁观者都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小孩咬羊肉串的嘴巴都张成了圆形。 “第一场,中溱获胜!”场外的裁判举旗公正地道。 “好!”淮祯拍手叫好,给足了麾下将士排场。 岱钦脸沉了沉,转念想到五局三胜,便坦然了些,说不定后面能连赢四场呢? 是他太天真了,其后三场比武,都以中溱获胜告终,就连本来要压轴上场的北游第一摔跤手都提到第四个上场,结果也只撑过十招就狼狈落败。 “第四场,中溱...获胜。”作为北游人的裁判声音都虚了。 “很好!等回京都,朕重重有赏!”淮祯亲自起身鼓掌,场内中溱士兵欢欣鼓舞,为自己的同僚呐喊庆祝。 “.......” 楚韶怜悯地看向一旁的岱钦——他猜到北游会输,但没想到居然会输得如此惨烈,居然连一场都赢不了,哪怕是打平一场呢?简直是被中溱骑着脸欺负! 岱钦:“......”是他高估了北游,低估了中溱。 他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尤其是对上楚韶同情理解的目光时,想起昨日的豪言壮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看来胜败已定。”淮九顾心情大好,语带嘚瑟地与岱钦道,“温敦可汗可要记得打好金牛,送至中溱国都,朕要让中溱的百姓都来观摩观摩这价值千两黄金的彩头!” 中溱铁骑齐声高喊:“君上威武!君上威武!君上威武!!” 恍惚一瞬,岱钦以为这北游已经成了中溱的属地了。 “现在才比了四场!”岱钦猛地起身,倔强地道,“还有一场!” 淮祯笑了起来,“五局三胜,这是你们定的比赛规则,可汗难道连这点算数都算不清?” 他正得意时,楚韶忽然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像一盆冷水,直接把淮九顾的嚣张气焰泼没了一半。 岱钦捏紧拳头,从王位上起身,冲淮祯道:“最后一场,我跟你比!若是我赢,这彩头就依然是我北游的!淮九顾,就问你敢不敢应战!” 淮祯像是听了个大笑话般,要不是怕轻煦生气,他已经大笑出声。 “岱钦,你是可汗,可别昏头了。”楚韶见他被胜负欲冲昏了头脑,出言劝道,“一场观赏用的比赛而已,不必太较真。” 岱钦要是真上场,再输一次,那这江东部族可真是把脸丢尽了,从前在中溱面前是跪着的,尚且还算保有一丝尊严,今日若败,日后就算是跪伏在中溱面前了,实在是对一个国家最大的侮辱。 岱钦冲楚韶坚定地道:“我一定能赢他!” 淮祯收起笑意,眸中掠过一丝征服的狂意,“那就试试看!” 楚韶惊道:“淮祯,你也跟着疯了?!” “轻煦,朕今日就让你看看,到底是谁不如谁!” 眼见这两个人都胜负欲上头了,楚韶劝无可劝。 岱钦上场前,巫师特地上来给可汗祈福,淮祯看着这虚无的仪式,只想发笑。 战鼓擂起,岱钦和淮祯分立斗武场两端。 场下观众下意识屏息,楚韶站在观赏的高台之上,眉头微蹙,抓着木栏的手微微握紧。 那日楚韶生病时,岱钦就败在淮祯手里过,想来他也知道自己弱势在哪,所以这回采取了迂回战术,虽然跟淮祯碰上,却不正面对打,想像车轮战一般耗尽敌方的力气最后一招制敌。 然而这样的搏斗方法需要很好的轻功做基础,至少要有司云那样的身手才有耗死对方的可能。 显然岱钦只有三脚猫的功夫,楚韶甚至怀疑他这所谓的轻功是从武侠话本里学来的,根本不着调,简直处处都是破绽,让人不忍直视。 淮祯看着他花拳绣腿搞了半天,终于耐心耗尽,出手就纂住了岱钦的右手,原想一招反扭将他摔到地上,忽然手臂处轻微刺痛了一下,紧接着自己整条手臂都麻了,力气也跟着松懈下来。 岱钦抓住这个空档,上前反扑,淮祯用左手抵挡,还未使劲,又是一阵刺麻袭来,双手脱力了一瞬,就被岱钦抓住时机,他手脚并用,使了摔跤中的锁技,淮祯一时被钳制,却死撑着没有双肩着地——只要双肩不着地,就不算输。 然而很快,他脖颈上也传来一阵刺麻! 他意识到不对,“你...敢使诈?” “是你输不起。”岱钦像杀疯的狼崽子一样压制着淮祯。 眼看着就要获胜,淮九顾以惊人的毅力撑住了他的一轮攻势,而后反客为主,虽扭转败局,却还是被岱钦锁住了手脚。 两人像团麻花一样扭在一起,君王的威严和体面短暂地被丢弃了。 场下众人觉得刺激不已,又不敢大喊出声,怕被其中任何一个治罪砍头。 楚韶慢慢看出不对,这两人是在较死劲! 淮祯卡着岱钦的脖颈,岱钦同样掐住了淮祯的命门,似乎要拼出个你死我活。 “够了!别打了!!”楚轻煦出言制止,然而场上两人都打红了眼,根本无视他的劝阻。 楚韶看向两旁的侍卫,急道:”愣着干什么?!把你们的主子都拉开!!” “谁都不要管!”淮祯较劲之中还能出言制止中溱的士兵插手,“朕要弄死他!”? 岱钦也不服地加大力度:“看看是谁弄死谁!!” 怕出人命,楚韶看向一旁的屠危,“你身手好,立刻去把这两个疯子拉开!” 屠危为难不已:“君后,臣不敢,君上上场前说过,谁插手就砍谁的头。” 楚韶:“.......” 场内也只有楚韶敢插手这两个人的生死较量,起先,他捡起地上的石头,想砸过去,却发现自己双手的抛掷范围不足一米,他就算亲自下场拦,这双手也是拉不开什么的。 无奈之下,他让石谷去屋里把桌上那枚袖箭拿了来。 他熟练地装好箭刃,瞄准了台上两个较劲的君王。 这种不相上下的缠斗,只要其中一方受到外力攻击,立刻就会败下阵来,自然,这场搏斗也就结束了。 区别仅在于,要选谁输,选谁赢。 几乎没做任何犹豫,楚韶就把袖箭对准了淮祯袒露在外的胳膊。 箭羽破风而来时,淮祯察觉到什么,抬头看了一眼,见楚韶将袖箭对准了自己。 在他以为看错眼时,箭刃划破血肉,剧痛袭来,双手脱力,岱钦顺势将他一拳打倒在地! 脑袋空白了一瞬,眼睛看见的是刺眼的蓝天,淮九顾听到周围用北游话高喊的激动之语。 “北游获胜!”裁判高昂地大呼! “君上!” 屠危一行人慌乱地冲上台,扶起倒地的淮祯,捂住淮祯右胳膊血淋淋的划伤。 淮祯的视线缓缓落到观赏台上的楚轻煦身上。 碎发被风打在脸上,楚韶无意去整理,他阻止了一场愈演愈烈的争斗,以牺牲淮祯的方式。 他的指腹有意无意地摩擦着梅花袖箭。 淮祯对楚韶,曾经用过许多心机,但给他做这把袖箭的初衷,只是想让楚韶便于自保。 这是淮九顾对楚韶最纯粹的爱意,没有任何多余目的。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楚轻煦会为了别人,用这把袖箭伤他。 从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