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齐心
合阳殿内,淮祯正头疼得紧。 他的暗线来报,近日舞弊案发酵,楚韶也被卷进了舆论风波中。 说他徇私偏袒倒也罢了,居然有人暗戳戳地在把百姓的注意力引导到南岐旧国和楚韶的关系上。 这些消息,自然都是从太傅府流出来的。 文腾为了文氏在宫中的地位,不敢明着揭露,便在指缝中随意露出只言片语,由着悠悠之口去传,三人成虎,楚韶如今在百姓心中,只怕是豺狼虎豹般的存在了。 淮祯拧了拧眉心,他可以庇护“妖后”,却无法庇护南熹。 楚韶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中溱将士的血,一旦被人知道他就是当年中溱人人胆寒憎恨的边境大敌,那么就算淮祯权势滔天,也无法逆着民心把楚韶留在身边了。 文腾想用舞弊案打掩护,把楚韶从后位拉下来,借此成全文容语,淮祯明知他心思不纯,一时也无反手之力。 此番,他是完完全全被言官逼到被动的地步了。 要破死局,就需有人做出必要的牺牲,他已动了武力解决文氏一党,千载骂名自己背的念头。 “君上!君上!!” 温砚踉跄地跑进殿内。 “又怎么了?!”淮祯抬眸看他慌张的模样,拧眉问。 温砚轰然跌跪在地:“楚姑娘...楚姑娘没了。” 玉盏自手中脱落,摔得四分五裂,楚韶盯着司云:“你再说一遍?” 司云脸色如土,平日里笨口拙舌,也不知该怎么委婉表述:“楚小姐穿着凤冠霞帔,从明志城楼跳下,就倒在李笃状元的马前...公子,你节哀。” 楚韶被这一席话砸懵了般,他呆滞了片刻,双眸涌出泪,浑身的力气仿佛被“节哀”二字抽空了般,他脑中快速划过昨日明姿的种种异常,忽然抬起手狠砸了自己脑袋一下。 “殿下!”香岫和司云都吓了一跳,连忙上手拦着楚韶。 “她昨日是来跟我告别的...我在犯什么蠢!居然没发现她有轻生的念头!?” 楚韶没有嚎啕大哭,眼泪无声地纵横了满脸,手掌贴着桌面,艰难地支起身体,就要朝外走,“我去看看...我得去看看...” 司云拦在楚韶身前,颤声哀求:“公子别去,别去看...”那么高摔下去...看一眼一辈子都忘不了。 楚韶不知哪来的力气,直接推开了司云,往殿外疾走而去,淮祯匆忙赶到栖梧宫,恰好搂住了不管不顾往外冲的楚韶,见他满脸是泪,便知明姿的事情没瞒住。 “小韶,你冷静些。”淮祯强忍悲痛,把楚韶抱在怀中。 楚韶在他怀里,终于痛哭出声,“她待我如亲弟弟,她做错了什么要落得这样的结局?楚家二老怎么办?明姿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了!淮祯,你是皇帝,为什么连我的姐姐都保不住啊?” “对不起...对不起。” 自负如淮九顾,头一次觉得自己无能透顶。 楚韶痛苦地捂住心口,“我也是个没用的,我早该想到,她对宋皓用情至深,怎么可能轻易走出来?是我误了她,是我间接害死了他们两人...!” 他呼吸渐重,喉间涌出铁腥味,抬眸茫然地凝望四周,只觉得天地倒悬,眼前一黑,往后倒了下去。 香岫惊呼:“君后!!” 淮祯抱住身体下沉的楚韶,目中充血,朝司云喊:“召慕容进宫,快!” 司云一个闪身飞出了栖梧宫。 淮祯心跳如擂鼓,打横抱着楚韶冲进寝殿,甫一放到床上,楚韶猛地弹起上半身,呕了一大口血,弄脏了淮祯身上的锦衣,他跌回软枕之中,脸上的血色似退潮般散去。 香岫吓得哭了出来,淮祯尚算镇定,“去备热水,把他平日吃的那剂药再煎一碗来,把栖梧宫所有宫女都召到殿外候着,慌什么?!快去!” 他说这话时,手心冰凉,直到香岫疾跑出寝殿办事后,淮祯才将手从楚韶身上移开,握惯刀剑满是枪茧的手,在冷汗中颤抖。 楚韶已经陷入昏迷,手却依旧紧紧抓着心口,将那里的布料全部揉皱,似是剧痛难忍。 淮祯不知所措,他擦拭楚韶嘴角的血迹,一只手覆住楚韶的手背,心悬在了高耸的断崖之上。 “轻煦,你别吓我...” 他满脑子都是一年前险些把楚韶气死的画面。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慕容被司云提进了寝殿。 一见到楚韶身上的血迹,慕容便知大事不妙,他脉都不看,直接掏出一包一早配制好的药,交到司云手中:“熬成汁,端过来!要快!” 司云闪身去办。 慕容先施针,才开始搭脉,倒像是一早猜到这是什么病症。 淮祯耐心地候在一旁,仔细观察慕容的神情转变,见他眉间紧拧,从未舒展过。 针灸之后,楚韶抓着心口的手渐渐松了下来,安静地昏睡过去。 淮祯才问慕容:“你是早料到会有这个症状?” 慕容长叹道:“君后今日这般,还是钟情蛊作祟。” 心中的猜想被验证了,淮祯后背生凉:“钟情蛊不是已经解了吗?当日你明明同朕保证过,情蛊不会害命,最多算是微毒。如今一年之期已过,他又精心调养了这么久,钟情蛊怎么还能作祟?!” “陛下!钟情蛊如果是在一年后自动消解,那确实不会害命!但当日种种变故互相拉扯,情蛊是在楚韶心神俱损的情况下强行破除的,这才是情蛊最致命的危害啊!楚韶的身体是伤透了!这之后他又是被捅又是坠崖,铁人都经不起这般折腾!” 淮祯如被刀割,他最怕的事情发生了——他当日对楚韶种种不得已的伤害,如今已成不可逆的定局。 “可是这数月来...他已经好了很多了,他都被朕养胖了啊!” “楚韶在宫里炊金馔玉千般仔细地调养着才没有病痛袭身,可一旦他开始劳心劳力,这身子就肉眼可见地在坍塌,看似云蒸霞蔚,实则风一吹就能倒。” 慕容心中自责不已,毕竟他是下蛊的帮凶:“陛下搬尽天下金山银山,微臣拼尽一生医术,最多最多,能保他五年。” “五年?!”淮祯执过楚韶的手,上面的铃铛还系着,他不愿相信,“朕把他祸害得只剩五年寿命了?” 慕容跪在地上,一时无言。? “怎么会这样?”淮九顾把楚韶微凉的手心贴在脸上,更咽道,“朕如今什么都有了,却护不住楚韶挂念的人,也留不住楚韶的心,现在你说,朕连让他好好活着都做不到了?” 他垂泪,痛声道:“早知如此,朕宁愿不要中溱江山。” 慕容想起北游的昆兰族人,深知淮祯是进退两难,忠义不能两全。 “陛下不必苛责自己,其实还有最后一线生机。” 淮祯悬在眼尾的泪挂住了没掉下去,他看向慕容。 慕容道:“微臣少年游历西夷时,曾听那里的神医提过,西夷皇室有一棵神树,叫‘凤凰木’,据说是凤凰涅槃而生的神树,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若以其花入药,起死回生都不在话下。” 淮祯重燃希望:“朕现在就修书一封,以十五座西边边境城池换凤凰木!” “陛下,这神树是西夷国宝,恐怕不是十五座城池能换回的。” 淮祯想了想说,“那就让西夷灭国,西夷的国宝自然就成我中溱的国宝了,韶儿就有救了。” 慕容:“......” “凤凰木有灵性,殿下若为夺取而大操兵戈,恐怕会事与愿违。”慕容看了看床榻上昏迷的楚韶,“君后仁慈,也不会愿意陛下为他一人重燃边境战火的。” “...先派使者,去西夷皇室表达诚意,若能和平交易,自然是最好。”淮祯亲吻着楚韶的手心,眸中尽是自责与柔情,“韶儿好好活着,朕才能赎罪。” 司云端了药进来,淮祯搂着楚韶,让他靠在自己怀中,楚韶未醒,药喂不进去,淮九顾便自己喝了一口,再嘴对嘴渡过去。 慕容牵走了气鼓鼓的司云,把寝殿的门带上了。 楚韶在昏睡中隐约觉得有人在蹭自己的嘴唇,他哼哼唧唧地抵抗,最后在一阵药香中睁了眼,就见淮祯果然在轻薄他。 然而他还是遵从本能地咽下了刚渡进口中的药汁。 淮祯很乐意在床上当个无赖,但今日他不会。 药喂完了,他把楚韶放回床上,没有提起慕容说的那些事,只柔声问:“心口还难受吗?” 楚韶抿了抿唇,轻轻摇了摇头,眨眼间,眼眶又蓄了泪水,他握住淮祯的手:“厚葬明姿,善待楚家。” “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淮九顾招来温砚,“拟旨,追封楚明姿为德清郡主,以公主之礼厚葬。升随州知府楚宏为二品观文殿大学士,调他回京,赐别院为官邸。” 楚家二老进京常住,既方便宫内照应,也能让楚韶宽心。 “还有...”楚韶撑着起身,追加道,“等事情水落石出,让宋皓与明姿合葬,望他们来世能再相逢。” “朕一定还宋皓清白。”淮祯又拟了一道旨,“德清郡主以死告发太傅弄权,朕不能不重视,传旨下去,令镇国公温崇全面接管刑部,彻查此次秋闱舞弊案,贡院,刑部,太傅府相关人等,都要配合镇国公查案,若有人敢违拗,不必上报,直接以欺君之罪诛之。” 温崇是武将之首,开国大将,广得民心,也是淮祯最重要的一张底牌,但若是没有楚明姿以死明志,淮祯连打出底牌的机会都不会有。 “明姿死前,还想着替我澄清,她是为了我才不得不死的...”” 楚韶想起司云转述的那些话,心口像压了石头般难受——外界的诋毁伤不到楚韶,楚韶也根本不想要所谓的清白盛名,但是真正看重楚韶爱护楚韶的人,是决不能忍受他遭受这种伤害的。 淮祯也感激明姿,感激她压住了南岐旧国的谣言,让楚韶能继续留在自己身边。 楚明姿用她的性命,回击了民间不堪的言论,换来了给宋皓翻案的机会,换来了楚韶的清誉,也让淮祯摆脱了完全被动的死局。 淮祯亲吻楚韶的额头,将他搂进怀里,他在安慰楚韶。 楚韶没有抵抗,这件事,不能怪淮祯。 文氏弄权,是中溱朝堂的痼疾,不能指望一个刚刚登基三个月的新帝彻底拔除病根。 文腾不死,明姿的悲剧会不断上演在楚韶在意的人身上。 他甚至可以预想到,如果哥哥还在京中,此次遭殃的就是他的亲哥哥。 楚韶虚弱地攥紧淮祯背后的衣服,他疲倦地阖上眼眸,容许自己与九顾相互依偎片刻。 再睁眼时,眸中已不见悲痛与脆弱,只有无尽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