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帝 台 春
皇帝走后,绮素便开始了日常的读经。可摊开佛经半日,她却连一行字也看不进去。皇帝刚才的举动有何用意?是单纯地感激她照顾太后,所以让她家人进宫,还是……有更深的含义? 虽然皇帝这段时日表现得对她甚是钟情,可绮素比较中宫,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优势,更不必提相貌尤胜皇后的沈氏,皇帝又凭什么对自己用情?或者……虑及皇帝的心思深沉,她忽然有了另一个想法:难道皇帝有什么计划需要用到她? 自己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能有什么用?而且……绮素捏着佛珠的手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他凭什么以为她会任他摆布?害死她的丈夫和孩子后,还要将她利用个彻底吗? 可是她又有什么资格不让他利用?他手上握着她的把柄,何况他知道她还有母亲、太后、表兄。身为天下的主人,他要拿捏他们易如反掌。他今日的体恤也许到了明天就是威胁,她可以不顾惜自己,却不能不顾惜宫外的家人……但就这样入他彀中,她心有不甘。 她正想得心思百转,门外忽有一声轻响,一个女声道:“王妃?” 绮素一惊,回过神来,起身转向门外,却是太后殿中的宫人。那人见她回头,恭敬地说道:“太妃来了,太后请王妃过去说话。” 绮素点头,放下经卷,随那人前往太后居处。 她这大半年为照顾太后,已从佛寺迁出,与太妃碰面的机会便少了许多。太妃与她多日未见,看她进来便极是亲热地携了她的手,与她一同入座。两人靠近之时,太妃便闻到和皇帝身上一模一样的香味,不由得露出了深思的表情。不过短短一瞬太妃就神色如常,让人瞧不出一点破绽。 “绮素,”太后笑着数落,“这半天你到哪里去了?太妃好歹是你的长辈,她来了,你也不出来拜见?” “妾在佛室读经,竟不知太妃到此,是绮素失礼了。”绮素掩饰道。 “太后这话就没道理了,”太妃含笑维护绮素道,“王妃潜心事佛乃是好事,我瞧着她比我这老骨头可虔诚多了。” “你也算老?”太后打量着才四十出头的太妃,“那我岂不更是朽木了?” 太妃掩口而笑:“太后哪能与我相比?我看太后比我还有精神,必是长寿之人。” “怨不得先帝在世时宠你。你这张嘴跟抹了蜜似的,别说先帝,连我听着都高兴。” “太后,咱们都是阿婆辈的人了,还吃这飞醋,岂不让孩子们笑话?” 太后让她逗得笑了:“我说不过你。绮素,你口齿比我好,替我教训她。” 绮素微笑:“太妃是长辈,绮素岂敢无礼?” “王妃承太后意旨,只管放心大胆地教训,”太妃笑道,“反正吃了亏我也只和太后算账,绝不敢找王妃的麻烦。” 太后指着太妃,向绮素道:“你瞧瞧,你瞧瞧,她倒当面叫板了。” 绮素但笑不语。 太妃又陪着太后说了会儿话,见太后渐渐有了倦意,便知趣地起身告辞。绮素送她出来,太妃轻笑一声:“听闻王妃雅擅茶道,不知可否让我开一开眼界?” 绮素微微诧异,怔了一怔才道:“太妃有兴致,岂有不从之理?这边请。” 太妃随绮素入室。绮素用活火煮水,又从茶笼里取出茶饼,用银锤敲碎,再细细碾筛。她烹茶并不如常人一般添加葱姜等物,只在水沸之时撒入细盐,再加茶末,最后才向盏中分茶。不多时,一盏漂浮着细密汤花的茶汤便放置到了太妃前面。 太妃尝了一口,赞道:“果真不错。京都向无茶风,我入京以后就没怎么尝过好茶了,不想今日倒有这口福。” “若太妃不嫌妾手艺粗浅,可以常来。” 太妃放下茶盏:“只怕我常来,王妃会有所不便。” 绮素一愣:“绮素愚钝,还请太妃明示。” “我方才遇见圣人,闻到他身上有股香气,”太妃目视绮素,“圣人一向不喜熏香,今日竟改了习惯,岂不稀奇?更稀奇的是,王妃来了,身上的香气竟与他的一模一样。不知王妃对此做何解释?” “太妃想让妾解释什么?”绮素不禁苦笑。 “你接近圣人有何目的?”见她并不合作,太妃沉下脸。 “目的?”绮素反问,“太妃以为,我能有什么目的?” 太妃沉默片刻,缓缓问道:“你可是觉得宅家害了那个孩子?” 她早就在担心,若那孩子出事,绮素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却没想到她竟胆大到与皇帝牵扯不清。她后半生安稳全在皇帝一人身上,容不得别人加害。一念及此,她的语气更是严厉:“绮素,圣人安危关系国本,你若想谋害于他,我决不会坐视不理!到时你可别怪我不讲情分!” “昔年武宗皇帝在世,”相较于太妃,绮素的语气仍显得很平静,“妾随哀孝王拜见祖父,武宗皇帝言道,身为皇族,当以大局为重。祖父之言,妾一直铭记在心,太妃大可不必为此担忧。” 听绮素如此说,太妃面色微微和缓,却仍紧盯着她道:“你可敢对着皇天后土起誓,终你一生,绝不对圣人不利?” 绮素默然片刻,随即举掌对天,肃容道:“妾韩氏绮素,对天盟誓,终我一生,绝不伤及陛下性命。若违此誓,人神共弃!” “再加一句:若违此誓,我夫我子,必入阿鼻地狱受万世之苦,不得超生。”太妃冷冷道。 绮素注视太妃良久,惨淡一笑,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太妃的话。 太妃终于点头。她深知李元沛父子对绮素的重要,以绮素的为人,发下如此重誓,是绝不可能再谋夺皇帝性命了。她长舒了一口气,亲切地握着绮素的手道:“绮素,别怪我对你苛刻,这也是为了天下的安稳。” 绮素自她手中抽离,淡淡地问道:“太妃满意了吗?” 太妃有些尴尬,为了自己的私心,逼迫一个孤苦无依之人,的确有些说不过去。她叹息一声,口气和软地承诺:“只要你不谋害皇帝,无论你们之间发生何事,我都不会过问。” 绮素默默行礼,恭送太妃离开。 宫人内官随着太妃一起走了个干干净净。绮素摊开手掌,手心中血迹斑斑,这是刚才起誓时她过于用力,指甲掐进肉中的结果。绮素并不觉得疼痛,她端详自己掌心良久,忽地冷笑了一声。 太妃大概并不明白,要伤害一个人,并不是只有害他性命这一条路。 过了几日,因太后病体好转,皇帝大为高兴,向太后进言说,哀孝王妃侍疾有功,当予以褒奖,除钱帛、玩物之外,不妨把她生母也请入宫中小聚。太后对绮素向来疼爱,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于是数日之后,苏引便奉了太后之令入宫探望。 自李元沛被废为庶人,被贬黔州,绮素留居宫内,母女俩就再没有见面的机会。绮素只知道母亲曾随舅舅短暂赴任道州,后来苏牧于道州逝世,苏引回京依苏氏族人而居。这几年苏仁与苏仪征战在外,难以顾及家中,全赖苏引上下打点才得以度日。 知道母亲入宫,绮素自然欣喜,早早地便守在殿外等候。将近午时,才见苏引在内官的引导下向太后殿走来。 绮素急忙迎了上去,向着母亲盈盈下拜:“阿娘。” 因她已恢复了王妃身份,苏引不敢受女儿的礼,连忙扶起了她。母女相对,都是唏嘘不已。绮素见母亲又添了不少白发,心里一阵难受,苏引则为女儿的清减鼻头一酸。然而苏引却也知道,此时此地并不适合她们母女抱头痛哭,遂转身轻拭眼泪,然后回头笑问:“你在宫中一切可好?” 绮素点头:“还好。阿娘在宫外过得可好?” 苏引点头:“你舅舅去了,你两个表兄又在外从军,孩子们又还小,家里没个男人,刚开始时总要艰难些。好在如今陛下常常遣人问讯,又不时赐下财帛,家中景况倒是好了许多。” 绮素听了不由得一怔:“陛下?”她没想到皇帝会细心到照顾她的舅家。 苏引继续说道:“陛下虽然贬了你舅舅,倒还念着你舅舅的好处。” 绮素默然,舅舅苏牧本就是无辜被贬,皇帝要维系自己仁义的名声,自然要在事后有所补偿。况且她听说两位表兄在军中表现颇佳,丘立行也曾向皇帝推荐,说二人是将帅之才。皇帝欲平夷狄,必然需要提拔年轻将领,又怎么会不拢络两位表兄?厚待苏家人不正是收买他们的好机会?不过这些话不宜向母亲提起,绮素便微笑道:“至尊做事一向周全。”她携了母亲的手,又道:“太后也想见见阿娘,请随我来。” 苏引跟在女儿身后,入内拜见太后。太后着暗青衣裙,盘膝坐于榻上。苏引下拜,向太后行礼如仪。太后待她极是亲切,忙让绮素扶她起身。宾主入座,太后客气地与苏引寒暄,也不免问起家中景况,苏引都一一作答。 三人正在闲话家常,染香入内禀报说皇帝来了。太后与绮素对望一眼,对皇帝这时过来不免都有些诧异。绮素无暇多想,忙和苏引一同起身迎接皇帝。 “苏娘子不必多礼。”皇帝态度和蔼地让她们起身。 苏引起身后,皇帝又向太后施礼,殷勤问安。太后也温和地回答,看起来一派母慈子孝。只是苏引偶尔抬头,发现皇帝的目光竟飘向绮素,这让她有些吃惊。她转向绮素,却见女儿神色平静,全无异样;再看皇帝,他已回过头和太后说话。她不免疑惑,难道是自己眼花? 苏引正若有所思,偏偏皇帝在这时转向她问道:“苏娘子家中可还安好?” 她连忙恭谨回答:“蒙陛下恩德,家中一切安好。此番入宫,家中人再三交代,让妾代苏家上下谢陛下大恩。” 皇帝笑道:“娘子与王妃难得见面,不妨在宫中多住几天。” 苏引道:“陛下厚意,妾本不当辜负,只是如今家中小辈无人照管,妾若不归,恐多有不便。何况今日入宫,妾已知太后、陛下都是宽厚之人,王妃在这里,妾绝没有不放心的道理,便大胆请陛下收回成命了。” “苏娘子真会说话。”皇帝笑道,“朕常觉得王妃聪敏不似寻常女子,今日得见娘子,方知因由,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苏引听了,勉强一笑,低低地答了声“不敢”,便不再说话。 恰在此时,有宫女持托盘而入,盘上置一银盏,内盛褐色药汁。绮素见了,便起身向太后笑道:“太后该进药了。” 太后所用之药一向由绮素亲自呈进,故她上前欲接药盏。不料那小宫女走到近前,被脚边茵褥一绊,一个趔趄,药盏顿时向绮素飞了过去。 太后和苏引见银盏直向绮素而去,都是惊呼一声。皇帝距绮素颇近,见状猛然抓住她手腕,把她向自己身后拽了一下,又以左手挡住飞来的药盏。银盏砸在了皇帝左臂上,药汁溅出,尽数泼到了皇帝身上。 所有人都被这变故惊呆了,小宫女更是吓得跪在地上,连声请罪。 皇帝却是看也不看,转向身后的绮素问道:“你可有事?” 绮素惊魂甫定,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 太后一反应过来便急命宫女替皇帝更衣。皇帝皱眉,暗觉不妙。他被砸中的位置正是受伤的地方,此时患处隐隐作痛,也不知是不是伤口裂开了,若是被人看见,不知会生出什么麻烦。可太后好意他又不便推却,只得踌躇着随宫女入内室更衣。 看到皇帝的神情,绮素也大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皇帝一走,她便借口要让司药的宫人重新备药,也退了出去。 皇帝入了后殿内室,先以宫女们奉上的澡豆和铜盆净了手脸,再看宫女们捧上衣物,又欲替他宽衣,颇有些迟疑。他正没了主意,忽听窗棂上响起几声轻叩。这声音极轻,每隔片刻便响两声,极有规律。皇帝立时会意,借故斥退了宫女。宫女们虽有些奇怪,却并不敢违背皇帝的命令,都默默地退了出去。待室内再无他人,皇帝才踱至窗口,将窗户轻轻一推,果见绮素手持药瓶和细纱立在窗外。 皇帝低笑起来:“朕就知道王妃与朕心有灵犀。”他伸出右臂,一边将绮素拉进室内,一边问道:“王妃这么冒失过来,太后和苏娘子那边可怎么交代?” 绮素微微一笑:“妾自有安排。陛下的伤口可有开裂?” 皇帝抬了抬手:“似乎没什么问题。” “无论如何,让妾为陛下重新换药包扎吧。” 皇帝伸手,由她拆布查看。绮素细细地检视了伤口,松了口气:“幸无大碍。” “能有王妃关心,受再重的伤也值得。”皇帝含笑道。 绮素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替他重换了细纱包扎,又帮他更换了衣袍,才悄悄地退了出去。为避人耳目,皇帝等她走后,又在室内待了一会儿,才返回了前殿。 太后不觉有异,依旧兴致勃勃地和绮素说话。唯有苏引,对着一前一后离开、又一后一前回返的皇帝和绮素,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苏引与太后言谈甚欢,临近日暮才辞别太后出宫。 太后向绮素道:“你去送送苏娘子吧。” 绮素点头,与苏引一道出殿。 “我进宫时见太液池风景尤其美,”苏引微笑道,“出宫前王妃可愿陪我去那边走走?” 绮素明白母亲有话要说,便引着母亲同到了太液池畔。她命内官、宫女在远处等候,自己则陪母亲在小径上漫步。 走了数十步,苏引见无人能听到她们母女谈话,方才问道:“你与陛下可是有了私情?” 绮素不意母亲竟如此直白地发问,低头不语。 苏引见女儿如此反应,心下更加笃定,便拉着绮素的手道:“当初我就不同意你嫁给哀孝王,是你自己一意坚持。现在元沛……”提到元沛,她不由得一声叹息,隔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苦劝女儿:“绮素,你已糊涂过一次,可别再糊涂第二次。当初嫁给元沛,到底也是明媒正娶;现在你和陛下无名无分,若让人传了出去,你哪里还有脸做人?就算陛下肯给你名分,你至多不过是他妃妾中的一员。你瞧这后宫里的嫔妃,哪个好应付?宫中又不比民间,一女侍二夫,朝臣们断不会轻易放过你,你这一生可就算是毁了。女儿,找个机会求太后放你出宫吧,日后我们母女相依为命,哪怕是清贫度日,也胜过你与皇室牵扯不清。” 绮素苦笑:“阿娘以为我不明白这些道理吗?我何尝不想安分度日,可如今的形势还由得了我吗?” “难道……” 绮素轻轻挣脱母亲的手,唇边绽出一个凄凉的微笑:“他是天子,太后、阿娘、表兄,甚至整个苏家的性命都在他一念之间。母亲你说,我能拒绝他吗?” 苏引先是吃惊,继而胸中涌起无限的怜惜与心痛。她上前抚着女儿的脊背,忍不住垂泪道:“我苦命的女儿……” 绮素见母亲如此,怕她出宫后担心,又强抑苦痛,反过来安慰母亲道:“阿娘别担心,女儿不会有事的。陛下……对女儿极为回护,何况还有太后怜惜……” 苏引急切地抓住她的手:“太后疼你,因为你还是元沛的妻子,一旦她知道你和陛下的事,你以为她还会容你?” 苏引所虑自是极有道理。绮素暗叹一声,却柔声对苏引道:“母亲放心,陛下虽不是太后亲生,但到底是母子……” “陛下是夺走元沛一切的人,你以为太后真心和他母慈子孝?刚才在殿中你难道没瞧见,太后对陛下表面客气,实际疏远?陛下如此优待太后,也不过是为了博一个仁孝的名声,他不会为了你与太后冲突,坏了自己名声。” 苏引所说的一切都是绮素无法辩驳的,但她此刻不解了母亲的心结,只怕母亲会日夜担忧,她便搂着母亲的肩膀道:“母亲放心,这些事女儿已有所考虑,我会处理好的。” 苏引听了这话,正欲质疑她能怎么处理,转头间却看见女儿消瘦的面颊,心里忽地一软。她何尝不知女儿是怕她担心,才如此安慰自己。皇帝精明过人,女儿与他周旋已足够吃力,自己帮不了女儿,却还要责备她,岂不是要把女儿逼上绝路? 她叹息一声,抚摸着女儿的脸道:“你既能这样说,想必是已有盘算,阿娘就不劝你了。你最是聪敏灵慧,阿娘信你。你在宫中,阿娘照顾不到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绮素见苏引强颜欢笑,又岂会不明白母亲的心意?她既愧疚,又心酸,便像幼时一样搂着母亲的脖子,许久都没有说话。 送走苏引,绮素返回太后殿中。太后手执一卷佛经,正眯着眼轻声诵读。见绮素进来,她向绮素招了招手。绮素上前,在太后脚边坐下。 太后笑问:“你阿娘走了?” 绮素点头。 太后放下经卷,轻轻叹息道:“当年先帝让我把你召入宫中,以为能补偿你们母女,现在想来,让你们母女分离这么多年,倒是得不偿失了。” “母亲不要这样说,”绮素将头枕在太后的膝上,“母亲抚育之恩,女儿感激不尽。” 太后抚摸着她的头,轻轻说道:“你是个好孩子,一直都是。” 绮素感受着太后的温柔,忍不住想起了母亲出宫前的话。如果太后知道她和皇帝之间的事,会有什么反应?她不怕太后恨她,只是怕伤了太后的心。 “母亲……” “嗯?”太后温柔地应道。 “有件事……”绮素下定决心一般仰起头,“我想告诉母亲。” “是……你和皇帝的事吗?”迟疑片刻后,太后轻声问。 绮素大为震惊,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太后。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憋出了一句话来:“母亲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太后的目光依然慈爱,用淡然的口吻道:“从皇帝频繁来探病的时候起。”她微笑起来:“我并不是他的生母,也从未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我料想他对我应也如是。那么,他有什么理由会频频关心我的病?” 绮素沉默了。太后不愧是执掌宫禁二十余年的人,即使察觉了她与皇帝之间的暗流涌动,却依然不动声色,直到她自己坦白。 “母亲……怪我吗?”良久,绮素才轻声问。 太后微笑着,轻轻摇头:“我抚养你是先帝的意思,但认你为女却是我自己的决定。若不了解你的品性,我不会那么做。绮素,我是真把你当作女儿一样看待的。所谓亲人,就是无论何时何地都会信任你的人,你一定有你的理由,母亲是这样相信的。” 绮素忍不住扑倒在太后怀中。虽然太后并不是她真正的母亲,可太后给予她的信任与理解甚至超过了她的生母。太后轻轻拍着她的背,仿佛还把她当作怯弱孩童一般。 “我会让他还回来的,母亲。”绮素在太后怀中低语,“我的丈夫,我的孩子,他们失去的一切,一桩桩一件件,我都会让他还回来。” 太后搂着她道:“母亲虽然老了,若有能帮得上忙的……” “不,”绮素急切地打断,“母亲什么也不要做,请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将来……也请母亲尽量疏远我。这是我自己选的路,理应由我自己去走。” 太后注视着绮素,目光越来越柔和,最后说道:“好,我听你的。” 当晚,太后让绮素与她同眠。母女俩依偎在一起,说了一夜的话。次日绮素早早起身,亲手为太后烹药。她以为太后仍在熟睡,却不知太后其实一直在背后凝视着她的身影。 “染香。”绮素走远后,太后轻声唤着自己的心腹侍女。 染香入内,恭敬地等候她的吩咐。 “去请杜宫正。” 染香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绮素,太后在心里默默说道,这大概是母亲能为你谋划的最后一件事了。 太后一直将养到光耀六年的夏天,才算是康健如初。 她病着的这一年时间里,皇帝侍疾始终如一,赢得了朝中的一致美誉。皇帝如此郑重其事,皇后也不敢怠慢,常来陪伴太后。即使太后已经痊愈,皇后却依然时常来到太后殿中,陪她莳花诵经。 这日太后有兴致,皇后便陪着太后修剪园中花木。往常这时,绮素多半会随侍在太后身侧,这次却半天不见踪影。皇后便笑着问太后:“太后,今日怎不见王妃?” 太后抬手,轻扯下一朵赤薇,漫不经心地说道:“她今天不大舒服,我让她歇着了。”她转向皇后,微笑道:“这傻孩子,为了照顾我,倒把自个儿累病了。” “要紧吗?”皇后关心地问。 “太医署的医人说这孩子底子好,倒没什么打紧,养几天也就是了。”太后以手遮挡骄阳,“那边的紫薇花是不是开了?皇后,扶我看看去吧。” “是。”皇后扶着太后,向着园中渐行渐远。 皇后对太后的说辞并无怀疑,可事实上绮素并没有养病,此时她正在佛室读经。诵读完一段经文,她不经意地回头,却见皇帝扶着门,含笑而立。绮素连忙起身请罪:“不知至尊驾临,妾身失礼了。” “是朕擅自入内,打扰了王妃清修。”皇帝颇有兴致地问,“王妃今日读的是什么经?” “是《华严经》。” “哦?”皇帝拾起经文,“还是那本‘愿解如来真实义’?看来王妃是真的打算精研佛法呢。不才请教王妃,如来之真义究竟为何?” 绮素一笑:“至尊折煞妾了。妾资质愚钝,岂敢妄论如来真义?” 皇帝笑而不语。他徘徊片刻,忽然又问道:“王妃室中所焚何香?” “是檀香。” “胡说!”皇帝笑道,“朕能闻不出檀香是什么味?这哪能是檀香?” “至尊的鼻子倒灵。” “这么说果然不是檀香了?”皇帝笑着取了香箸,自行揭盖拨开炉灰,要看那内中所焚之香。 绮素见皇帝把炉灰拨得到处都是,知他成心捣乱,便啪的一下阖上炉盖,故作严肃地说道:“的的确确是檀香,只是另外添加了几味香料调和而已。” “都加了些什么?” 绮素忍着笑:“这是妾新学的香方,乃不传之秘,岂能轻易告知于人?” “哦?那朕倒一定要从王妃口中问出了。” 两人隔着香炉对峙,皇帝的眼中渐渐有了笑意。恰在此时,王顺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王妃?” 室内两人匆忙各自退开,绮素走到门口应答:“何事?” “太后快回来了,王妃要不要过去?” “这就来。”绮素往门外走去,却被皇帝一把拽住。 绮素有些吃惊,却听皇帝低声道:“今晚你随内官到我殿中,我要好好地审你。” 她初时迷惑不解,随即了悟,瞪了皇帝一眼,面色绯红地出去了。皇帝含笑看着她远去。 入夜,绮素在内侍的引导下穿过宫内漫长的阁道。 蝉鸣萤飞的夏夜,天幕上一弯新月散发着微光,给四周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影。绮素在阁道边上稍稍驻足,凝望着空中的钩月。 “王妃,这边请。”内侍满面笑容,抬手引路。 绮素点头跟上,却见阁道另一边灯影浮动,显是有人前来。内侍向绮素告了罪,上前查看,忽而笑道:“原来是杜宫正。” 绮素循声望去,果然在宫娥中间找到了那熟悉的身影。今宫人所谓的杜宫正,正是当年随侍武宗皇帝的女官杜氏。武宗过世后,尚为中宫的太后遣散其宫中侍婢,唯杜氏才德令太后信服,命其担任宫正一职。绮素虽然知道她的近况,但因诸事不断,与她的来往反倒稀少了许多。 杜氏款款行来,看见绮素,止步一礼:“王妃。” 绮素急忙还礼:“数月不见,宫师别来无恙?” 杜氏侧身,未敢受全她的礼,含笑回道:“妾本想来拜见王妃,只是太后一直染恙,妾料想王妃恐未得便,只得作罢,不想今日竟有缘在此相遇。” “宫师为绮素良师,世间岂有老师拜见学生之礼?”绮素微笑道,“未曾拜望宫师,是绮素失礼。” 杜氏一笑,只说:“天色已晚,不便久谈,改日再与王妃叙旧。”绮素知道杜氏消息灵通,必定会对宫中传言有所耳闻,但由始至终,杜氏都未询问自己何以深夜在此。 两人互施一礼,各自随宫人前行。持灯的宫人交错行过,两团摇曳的光晕渐渐向着阁道两端散去。 今上寝殿设于会宁殿。内侍止步殿外,绮素独自入内,刚进去便闻到一股异香。她循香前行,穿过殿内层层纱缦,来到了置于殿阁深处的博山炉前。 “王妃说说,炉中所焚何香?”皇帝满含笑意的声音突然自她身后响起。 绮素轻笑:“恕妾愚钝,竟不曾识得此香。” 皇帝忽然转到绮素跟前,以手轻抚香炉:“虽然不识,也请王妃评点一二。” “宫中最精于香道的乃是太妃,至尊岂不是问错了人?”她转身欲走。 皇帝拽住她手腕,将她拉转,向她颈上呵气:“若朕偏要问你呢?” 绮素低声笑了起来,缓缓道:“沉水香二两,细锉之,以绢袋盛铫子当中,勿令着底,蜜水浸过,再以慢火煮一日;檀香二两,清茶浸之,一宿后炒至无香;另研龙脑二两、麝香二两、甲香一钱、马牙硝一钱,研为细末,炼蜜和匀,窨月余取出,入脑、麝丸之,即成此宫中香 。敢问至尊,妾说得可对?” “你不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吗,却还骗朕说不识得?”皇帝轻笑着抚过她垂落耳边的发丝,“你说,朕该不该治你的欺君之罪?” 绮素眼波微转,懒懒回道:“谁让至尊总爱出题考校?妾既不是进京赴试的举子,也不是年年考课的官吏,哪里耐烦让至尊再三盘问?” 皇帝的手从她耳边滑至肩上:“原来如此。如王妃这样的女才子,便得一个进士及第也不为过。” 绮素的心怦怦直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她白了皇帝一眼,低声嗔道:“妾又不想入阁拜相,要这进士出身何用?” 皇帝被她逗笑:“那王妃想要什么?” 绮素想了想,说:“妾什么也不想要。” 皇帝的目光渐柔,在她耳边低语:“可是朕想要你。” 绮素忽然颤抖了起来。皇帝感知到她的紧张,反倒更为怜爱,轻笑着将她揽入怀中,柔声安慰道:“别怕,别怕……” 绮素忽然伸手,缠上皇帝颈项。 皇帝一笑低头,从她光洁的额头一直吻到她柔软的唇。 纱幔轻扬,灯影摇动,映得一室温香。 转眼已是光耀七年的初春。 这一年花开得格外早,虽还是早春,却已可见粉蝶翩翩,轻盈地落于娇蕊之上。久病在床的德妃萧氏难得有精神,便坐了檐子到园中赏看春景。 园内生机勃勃、姹紫嫣红的景象着实让人愉悦,萧德妃也越发有兴致,她推开搀扶的宫女,缓步走近花丛嗅闻那清淡的香气。恰在此时,一阵肆意张扬的笑声传来。萧德妃循声望去,恰见贵妃沈氏在宫人的簇拥下分花拂柳而来。 沈氏极得圣眷,她虽然未曾诞下子嗣,却并不影响皇帝在去岁将她从昭仪升为贵妃。贵妃位列四妃之首,这样一来,倒压了育有两位皇子的德妃一头。萧氏虽有不满,然她产子后就一直病着,自觉难与沈贵妃争锋,因此与她碰面时便处处客气忍让。 沈贵妃也看见了德妃,她撇开宫人上前笑问:“近来难得看到娘子,不知病体可还安泰?” 萧德妃微笑答言:“这几日倒觉精神好些,因此出来走走。”她说着,又低头轻咳起来。她身旁的几位宫女见状又是添衣又是捧盂,忙乱了好一阵。 沈贵妃冷眼看着,见德妃好不容易平息了下来,才皱眉道:“这宫里迟早要出乱子,娘子悉心将养,早日复原才好,否则还不知怎样呢!” “贵妃何出此言?” 沈贵妃冷笑道:“娘子纵然卧病,也应该已经听说宫中新近添了一位婕妤吧?那位的来头可不小。” 萧德妃目光一转,轻声问:“哀孝王妃?” “她算什么王妃?不过是废太子的妻室罢了。”沈贵妃愤愤不平道,“使了些狐媚手段,竟让陛下给了她名分!也不知陛下怎么想的,竟迷恋上这么个低贱的女人!听说如今连太后也厌了她,不愿再与她说话呢。” 萧德妃微微一笑,婉言道:“婕妤之父曾官至中书侍郎,其母也算得上是名门之女,婕妤本人又从小就养在太后身边,怎会是低贱之人?” 沈贵妃的寒微出身一直是她的隐痛,闻言顿觉刺心。然德妃出自兰陵名门,又诞下了两位皇子,地位不同于一般妃嫔,她不好轻易得罪,便又是一声冷笑:“出身高贵又有何用?她到底是哀孝王的王妃、陛下的弟妇!至尊纳这么个人,难道就光彩了?” 萧德妃刚要答话,突然又咳嗽起来,随侍的宫女不住地替她拍背。德妃一边咳一边道:“贵妃见谅,我这毛病只怕是又犯了。” “罢了罢了,”沈贵妃本欲与德妃好好抱怨一番,见她如此情况甚是扫兴,“我不与娘子多说了,快回去吧。” 宫女们小心翼翼地将德妃扶上了檐子,匆匆地抬走了。 德妃刚回寝殿,便有宫人回报说韩婕妤来了。萧德妃命人请进,不多时便见一名清秀妇人入内,正是绮素。她现在的打扮比起为哀孝王遗孀时讲究了一些,头上盘着回心髻,着一袭碧色衫裙,脸上略施了粉黛。 萧德妃打量着绮素。因曾生育过,绮素的身姿比为少女时略显丰润,神色间却比以前更有风情。风韵独具,又善解人意,怪不得皇帝喜欢。德妃想到此处,微笑着招呼道:“韩婕妤可是难得来我这儿呢。” 她语气亲切自然,却并不过分热情,似乎绮素本就是她熟识之人。 绮素先仔细地看了德妃一眼,才同样报以微笑:“德妃娘子这病总不见好,妾甚是挂念。这几日想起昔年太后卧病时,太妃教妾配制的几道香方,颇有宁神静气之效,宜用于卧床调养之人。妾这次正是将方子送来,娘子可令宫中司药合制,每日焚熏一丸,长此以往,必有效用。” 德妃一笑,命人接过香方:“谢婕妤费心。”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绮素见德妃接受了自己的善意,笑容越发柔和。 德妃听了却屏退左右,对她叹气道:“我也不瞒你,自打生下两个孩儿,我这身子就一年不如一年了。我别的牵挂没有,就对这两个孩子放心不下。他们还那么小,我若去了,也不知谁能看顾他们。” 绮素温言劝道:“娘子还年轻,日后精心调养,总能好转。” “便是养好了身子又能如何?”德妃叹息道,“至尊是如何待我,又是如何待贵妃的?便是我当初身子还好的时候,也不曾见至尊有如此的情义呢。” 绮素听了暗自思忖,从德妃的言辞看来,她平日里虽对贵妃多有容让,实际上却是积怨颇深。难怪自己不过才试探了两次,她便大有亲近之意。想来德妃也明白,以她现今的状况很难与沈氏抗衡,必要寻找助力。而自己身份敏感又孤立无援,正好可为她所用。若是这样,自己是不能不有所表示的。 想到此处,绮素抬起头,缓缓对德妃说道:“贵妃风头虽盛,所恃不过是至尊宠爱,终究无甚根基。可若有一天她生下皇子,情况便不同了……”她顿了一顿,才低声说道:“以妾看来,贵妃不像是能够容人的,那时两位皇子便是她的眼中刺了。” 这正是德妃所虑,她闻言不免叹息:“你说的何尝不是?” 她只说得一句便没了下文,绮素知道自己的表态还未能让德妃满意,便继续道:“贵妃对妾多有敌意,妾自然也有所忧虑。只是妾势单力薄,恐怕难以成事。” “倒也未必。”德妃淡淡地说道。 绮素低头道:“请德妃指点。” 德妃慢慢说道:“你如今根基未稳,自然无法与贵妃正面交锋,不过中宫对贵妃的心病由来已久,你倒不妨仔细想想。” “这……中宫素来宽厚,未必愿与贵妃冲突。”绮素对此颇为顾虑。 德妃轻笑:“中宫终究是中宫,性情再宽厚,也不会允许一个妃嫔越过她去,何况贵妃对她不甚恭敬,中宫怕是早积了一肚子怨气。只是她自重身份,不愿坏了自己的贤德名声才一直容忍罢了。若贵妃有什么不当的举止,当众损了皇室的颜面,你以为中宫会置之不理?” 绮素细思,渐渐了悟:“过些时日便是上巳……” 上巳之日,皇后会按惯例宴请内外命妇,倒是一个好机会。 “婕妤果然聪明。”德妃称许道。 绮素垂目,掩去了自己眼底的惊讶。想不到素来平和的德妃竟有如此城府,竟将皇后与沈贵妃的性子摸得十分透彻,难怪她能接连生下两位皇子。若不是她这几年缠绵病榻,凭她的城府,只怕后宫之中真无敌手了。 绮素起身,向德妃施了一礼:“多谢德妃提点,绮素知道怎么做了。” 与德妃见面后过了半个月,便到了三月初三。 上巳节颇受时人重视,每年的这一日新进士们都会在曲江举行盛大的游宴,江边也多有踏青的游人。皇帝亦常在此日赐宴城郊,与群臣竞射赋诗为乐。 这一日宫中亦依惯例举行拔褉仪式。水边祭祀后又有游兴,宫女们或在太液池中竞渡,或歌舞取乐。皇后则率内外命妇一道观看,又同赏园中盛放的牡丹。 太后偶感风寒,这日未曾列席;德妃则照例称病不出。除太妃之外,后宫诸人皆盛妆而至,不过最引人注目的仍是贵妃沈氏。 沈贵妃本就生得艳丽,这日她盘了个双刀半翻髻,饰以各色珠翠;眉若远山,脸上又精心化了一个晓霞妆,显得面色更为红润;妆粉之上再饰以花钿,更添丽色。她穿了一袭红色织锦广袖百褶裙,配以金锦半臂与鹅黄帔子,颈上露着一条堆满五色琉璃的金项圈,整个人若朝霞一般,占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其次则是婕妤绮素了。与沈贵妃的艳压群芳不同,她这日虽也精心修饰,却并不张扬。她梳着抛家髻,发上贴以金钿数枚;面上薄施一层粉黛,额头正中则贴着一枚花形翠钿;身着窄袖深紫绫裙,外罩白色硬锦半臂,搭一条浅粉纱罗帔帛,足穿重台丝履。绮素这身打扮虽不足以让人惊艳,却为她并不如何美艳的容貌平添几分飘逸,在众多盛饰的佳丽中也足以引人注目。 不过众人对绮素的注意并不是因为她这身装束,而是因她身份实在不同寻常。她以弟妇之身入侍皇帝,且受封婕妤,在后宫难免会引人侧目。 绮素倒是神色平和,以惯常的仪态向皇后行礼。 皇后对皇帝纳弟妇一事并非没有埋怨,但事已至此,绮素又一向恭顺,皇后也不愿失了国母的身份,仍然平和地与绮素叙了几句话。之后绮素又与众妃嫔见礼,各妃嫔皆有答礼,唯沈贵妃冷哼了一声,仿佛没看见她这个人。绮素神色不变,安然归位就座。 绮素越是淡然处之,沈贵妃便越是不悦,又见皇后软弱,便有些克制不住,只想找个机会羞辱绮素。 皇后见人已到齐,便命人开宴。只听一声鼓响,早已等在水边的宫女们开始划桨,争先恐后地掠过水面,激出一片片波纹。水浪声伴着宫女们的娇斥呼喝,太液池上喧闹非凡。 在场诸人除却太宗、武宗所出的几位大长公主,便以太妃辈分最高,故皇后格外留意,不时与太妃说笑。太妃又是最知情识趣的人,皇后也觉得与她说话尤其愉快。 “适才竞渡太妃可还喜欢?”皇后微笑着问太妃。 “自然是喜欢的。上次瞧见这么热闹激烈的竞渡还是先帝在世的时候呢,”太妃一叹,“转眼先帝都故去七年了。” “妾与至尊也常思忆先帝。至尊常说,这几年他日日苦心经营,如履薄冰,唯恐有负先帝所托。” “我知道皇帝这几年定北狄、平东夷,甚是辛苦,”太妃笑言,“不过托他的福,如今天下太平,咱们才能如此取乐。” 皇后点头称是。 太妃仰看满园春色,又微笑道:“好景、好花,若再能有一盏好茶,便更有兴味了。” 皇后笑道:“我倒不知太妃如今喜欢吃茶了。” 太妃含笑回答:“宫中茶风不盛,你们自是不知道它的好处。我年轻时也不爱吃呢,后来我与僧尼论道,听他们讲了吃茶的种种好处,便也常吃,这才觉出滋味来。瞧,这才一日不到,我这老婆子便开始念着想着了。” 皇后让太妃逗得掩口而笑:“太妃何出此言?妾看太妃风华正茂,一点不老呢。我记得宫中正有今年新贡的团茶,何不一试?只是妾不通茶道,身边的宫人也没一个通晓烹茶之法,还要烦劳太妃荐个人,好让妾也有番口福。” 太妃当即回头向绮素道:“老妇还念着当年婕妤煮出的茶呢,不知今日婕妤可愿代劳?” 绮素起身趋前,低首道:“中宫、太妃不嫌妾手艺粗浅,妾自当效劳。” 皇后点头,命人取来茶饼及各种烹茶器具。绮素依次打开茶笼验看茶饼,见有顾紫、团黄、碧涧、白露……无一不是上品。 绮素略略沉吟,命宫女取宫中活水过滤,再以松木煮之。她自己则从笼中拿了茶饼敲碎,再细细研磨。不多时茶汤齐备,她取了镶有金银的竹勺,自釜中分取茶汤。她的动作从容舒缓,依次向面前一列银盏中注入茶汤,每盏一勺,分量不多不少。待她放勺,便有宫人将茶盏分置于众人面前。众人交头接耳,皆啧啧称奇,唯沈贵妃面有不屑之色。 太妃取盏浅尝一口,笑而不语。宫中妃嫔多出身北地,并不习惯此物,却都不曾言语,只默默啜饮;唯沈贵妃是南人,略略通晓茶道。果然沈贵妃不过向盏中看了一眼,便斜睨着绮素道:“茶中未加葱姜 ,让人如何下口?” 她语气简慢,似乎很为自己抓住了绮素的错处而自得。 绮素微笑道:“妾以为茶之清香,纯自天然,葱姜佐之,反失其味,故此茶中只加少许青盐提味。若贵妃实在不喜,妾可重新为贵妃烹制一盏。” 这竟是说沈贵妃不懂品茶了。沈贵妃脸现怒色,奈何自己不通茶理,驳她不倒,过了一会儿才冷哼一声:“不敢!婕妤多才多艺,又会烹茶,又会调香,还会讲释佛法,似我这般愚笨之人,何敢与婕妤论道?” “妾不过略通些旁门左道,并不敢以此为傲。”绮素低头婉言,“贵妃此言,实在令妾惶恐。” “旁门左道?”沈贵妃轻声笑了起来,“看来我须得向婕妤请教请教,将来也好拿这些旁门左道去哄至尊开心。” 她这话实在露骨,皇后忍不住皱眉,随即出声喝止:“贵妃慎言!” 皇后素来和蔼,她此时出言倒让沈贵妃吃了一惊,一时愣在当场。 这几年贵妃圣眷日盛,皇后早有微词,如今见她张狂,心里更是不喜,随即用冷淡威严的口吻道:“你与婕妤同侍陛下巾栉,当以和睦为上,如此争风吃醋,成何体统?” 绮素听闻皇后出声,早已低头以示受教。沈贵妃却是第一次被皇后如此严厉地训斥,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再看绮素伏低做小,更觉刺目。她也不向皇后、太妃行礼,当即起身,带着宫女、内官离场。 如此无礼之举令素来宽厚的皇后也勃然变色,偏又碍于内外命妇在场,发作不得。众人见皇后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都面面相觑,不敢贸然出声。太妃微作环顾,便悠然端起面前的茶盏,浅饮一口后才言道:“世人皆以为茶味苦涩,须加葱姜佐味,却不知此等吃法尽毁茶中清雅之味。贵妃之见,未免流俗了。” 皇后尚未说话,众人却都知太妃这是有意解围,便纷纷附和,以为加了葱姜等物会掩盖茶叶本身的香气。有了太妃打岔,皇后的脸色总算微微和缓,亦点头称是。 太妃见皇后不再发怒,便放下茶盏笑道:“今日难得几位大长公主也在,咱们得好好地乐一乐才是。皇后可别笑我为老不尊,这会儿我倒想找几个宫女,看她们玩掷钱呢。” 皇后岂不知太妃这是故意逗她开心,不由莞尔:“这游戏我在闺中也常玩的,何必看宫人们玩,咱们自己玩才有趣呢。” “那就更好了,”太妃兴致勃勃地说道,“咱们再添点彩头,岂不更加有趣?” 皇后笑着应了。 太妃便向在场的其他人道:“我和皇后要玩掷钱,你们可有人愿意同玩?” 在场众命妇自然凑趣,纷纷取下身上簪钗做彩头,场面立刻热闹了起来。几位大长公主都表示愿意参与,其座榻被内官移到了近前。她们与皇后、太妃掷钱为戏,众人便围拢了观看。掷玩的空隙,太妃似是不经意地瞟了一眼绮素,见她唇边仍带着恬淡的笑容,从容地坐在外围,安静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仿佛刚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