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 剪 梅
光耀七年十一月冬,东夷新君已立,设立都护府一事亦成定局,郑国公丘立行这才率军回朝。 崔明礼虽然已经罢相,但皇帝到底认可了他的提议,没有将夷人强行迁入中原。东夷局势渐趋稳定,便不必再由大军驻守。除少量兵马留守都护府,远征军尽数随丘立行回朝,其中便有绮素的两位表兄苏仁与苏仪。 苏家与丘家同是勋贵之后,父辈又曾同朝为官,原就有些交情。苏氏兄弟皆擅骑射,又精文墨,到军中不久便得了丘立行赏识,被他一力提拔。此番远征,苏仁俨然已是独当一面的将领;苏仪性子稍嫌急躁,仍在丘立行麾下作战。他虽不及兄长战绩骄人,却也立下了不少功劳。兄弟二人此番归来不但加官晋爵,皇帝还亲自褒奖,可谓扬眉吐气、风光无限。 当初苏牧遭贬并死于道州任上,苏家的景况也一落千丈。且苏家人口众多,虽有些产业,仍不免拮据。幸而皇帝念着几分旧情,时有赐物;后来绮素入侍皇帝,颇见宠遇,她手中宽裕后更是常常赠以财物,苏家才不致为生活所苦。只是苏引因女儿为皇帝所纳,总担心别人指点,日子渐好以后,她反倒越发深居简出,除了常去佛寺祈福,几乎从不见她在外走动。 苏仁、苏仪归家时,苏引还在寺中祈福。兄弟二人不见姑母,索性向家人打听她所在之处,齐至寺中寻找。 冬日晴雪,佛寺中梅花正盛。兄弟二人久在边关,极少有观景的闲暇,此时下马后信步而来,倒也颇觉有趣。二人在寺中寻了好一会儿才找见了苏引的身影。 其时她正跪在佛前诚心诵经。虽则殿中生了火炉,然这佛殿高大宽敞,冬日里的穿堂风便有些厉害。兄弟二人见姑母衣衫单薄,一阵风过便瑟瑟发抖,皆有些心酸,忙双双抢上前去:“姑母。” 苏引闻得二人语声,身躯一震,转过身来。几年不见,兄弟俩已变得魁梧健壮,不复当日京中为官之时。她认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着道:“你们是……大郎和二郎?” “正是!”兄弟俩齐齐下拜,“这些年家中全赖姑母主持,几个孩子也多受姑母教养,请姑母受我兄弟一拜。” “这是做什么!一家人何须客气?快快起来!”苏引喜不自禁,声音竟微微发颤,急急上前扶起了兄弟二人。 苏仁已解下外袍为她披上,温言劝道:“山寺里寒气重,如今又天冷路滑,姑母再诚心礼佛,也不必如此自苦。” 苏引轻叹一声:“还不是为了……”寺中尚有香客,她不愿多提,及时止住了话头。 绮素之事,兄弟二人已经知晓。苏仁将姑母扶上牛车,温和地说道:“这事我二人也有耳闻,此处不是谈话之所,我们回家再说。” 苏引点头。姑侄三人一起从山寺返回。兄弟二人此番返京,昔日同僚少不了要登门拜访,苏氏兄弟忙于应付,直到用过晚饭,兄弟二人才有闲与苏引详谈。 一说起女儿,苏引便禁不住抹泪:“你们妹妹命苦。你们姑父去得早,她年纪那么小又进了宫,连个照应的人也没有。本以为她至少能有个好亲事,她又偏偏挑了哀孝王。后来丧夫也就罢了,她却连个孩子也没留住。如今……” 苏仁关切地问:“陛下对充容可有怠慢?” “那倒没有。听闻陛下待她倒是不错,只是沈贵妃容不下她。皇后被废后,贵妃越发没了顾忌,对她处处挑剔。前几日宫里传出的消息,说贵妃嫌她不知礼数,罚她抄写二十遍《女诫》。” 苏仁皱眉:“充容自幼养育于宫中,岂会不知礼数?” “既然有心要挑她的毛病,又怎么会找不出错处?”苏引叹气,“我劝过你妹妹多少次,让她不要涉入宫中争斗,她总不肯听。弄到如今这局面,可怎生是好?” “这如何怪得了充容?她一个女子,难道还能忤逆陛下?又何苦去为难她一个弱女子?”苏仁道,“且充容的性子我也知道,她绝不是招惹是非的人。想是贵妃看她势单力薄,以为她好欺负才会如此。如今我们兄弟立功归来,已非昔年狼狈之时;朝中故友亦有不少,待我们联络旧友,看能否助充容一臂之力。” 苏引闻言大喜:“若你们兄弟肯为她后援,想必贵妃也会有所顾忌。” “但凡有我们兄弟能出力的地方,我们必在所不辞。不过我们终是外臣,必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唯今之计,还是充容尽快生下子嗣为是。一旦她有了皇子,便是沈贵妃也得退让几分了。” 苏引待要点头,又想起夭折的外孙,不由得轻轻一叹:“唉,子嗣……” “子嗣?”内宫中,绮素搅动茶汤的手微微一滞。 “可不是子嗣?”太妃放下手中的银盏,“像我就吃亏在没有儿女,一生都要仰人鼻息。” 绮素苦笑:“太后有子,我也曾有个儿子,结果又如何?若是护不住他,我倒宁可不把他带到这世上。” “你是在担心沈贵妃?” 绮素不语。何止是沈贵妃?德妃也必不乐见她生子。只是太妃的母亲出自兰陵萧氏,太妃与德妃算是沾亲带故,她不便明言。 “不对……”太妃沉吟片刻后慢慢说道,“别人倒也罢了,你一向聪明,岂会看不出贵妃当不了皇后?你顾忌的是德妃吧?” 见她猜到,绮素便不再隐瞒,直言不讳道:“德妃虽与我相善,可若我育有皇子,她未见得还愿与我交好。一个贵妃就够让人吃不消了,若再加一个德妃,可怎么是好?” “这你倒无须担心,”太妃笑道,“德妃不是个没器量的人。照我说,这皇后之位贵妃是无望了,德妃却未必。若你能助她登上皇后之位,德妃的两位皇子便成了嫡子。身份有别,她又岂会容不下庶子?” 话说到这个地步,绮素总算明白太妃这阵子常与她来往的缘故了,原来她是在为德妃做说客。 绮素放下汤勺,转头看向太妃:“请太妃指点,我能如何相助德妃?” “你两位表兄不是回京了吗?圣人对他们极为赏识,如今他们在京中炙手可热。他二人昔年在朝中为官,故交不少,若他们肯透个消息……” 原来是将主意打到了表兄身上!绮素暗自冷笑。 太妃见她不语,略有些扫兴,遂又淡淡地加了一句:“若你肯在圣人面前美言数句,那也自然是好的。” 绮素忙道:“倒不是我不肯帮忙,只是至尊向来有主意,我说话未必有用。且我自幼入宫,与苏家已颇为生疏,表兄们虽是亲戚,也未见得肯因我涉入内宫之事。” “这我自然明白,”太妃笑道,“只要你肯开这个口,成与不成,德妃总会承你的情。” 绮素含笑道:“那我便试试吧。不过此事若要顺利,有个障碍得先除去。” 太妃自然明白她所指,点头道:“放心,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因彻底解决了东夷之患,这一年的年末,朝野上下都过得格外舒心。 除夕之夜,宫中照例有驱傩的仪式。从宫人内官中择其长者扮作傩翁、傩母,余者皆戴上狰狞面具,以作鬼神;又有乐吏领千名扮作护僮侲子的衣冠子弟入宫,歌舞殿前。内宫各处皆有灯烛盛饰于庭,皇帝则携宫妃、子女一并出外观看。 自皇后被废,宫中之事无人主持。皇帝曾命沈贵妃主事,可沈贵妃胸无点墨,连宫中的账目也瞧不明白,不过两三日便弄得宫中怨声载道。皇帝只得将后宫事暂交德妃署理,然德妃体弱,强撑着精神打理了两日就再度病倒了。贵妃、德妃尚且如此,别人就更难接手。皇帝只得让绮素协理诸事,方才太平了两日。 除夕时宫内人多眼杂,绮素却因常年跟随太后之故,对往年的成例胸有成竹,因此处理各项事宜有条不紊,让皇帝颇为满意,宴饮时便多有褒奖。沈贵妃在侧,闻言颇为不满,冷冷地哼了一声。绮素分明听见了沈贵妃的声音,却只是把玩着手里的银香球,不曾作声。 除却德妃育有二子,宫内还有赵修仪所出的一女。皇帝近来忙于国政,已久不见子女,正好趁此机会把几个孩子叫来团聚。德妃二子,长子名崇讯,今年十一岁;次子名崇设,年方九岁。二子皆未到行冠礼的年纪,仍梳着童子之发。两人都继承了德妃的秀美,兄弟俩一般装束,立于殿前时犹带稚嫩之气,倒也惹人喜爱,便是沈贵妃也对两人露出了笑容。唯崇设出生时,德妃已然有疾,故先天不足,略显瘦弱。 皇帝难得见儿子,不免问起二人的起居学业。崇设怯懦,多由崇讯作答。崇讯初时尚能回答皇帝的提问,后来皇帝越问越深,他便张目结舌,作声不得。 绮素见德妃有些尴尬,便笑着解围:“难得今夜大家聚在一起守岁,至尊偏还要考孩子的功课,未免不近人情了。” “不过问上两句,怎么就不近人情了?”皇帝笑问。 “孩子们还小,才刚开蒙呢,哪学得了那么多?”绮素笑道,“别说他们,妾也最怕至尊这喜欢考问的毛病。朝中那几个大儒不去问,只欺负我们几个妇孺算什么道理?” 众人都让她逗笑了,德妃也很承她的情,冲她点了点头,唯沈贵妃面带不屑。 皇帝也哈哈大笑:“好好好,不问了,不问了。”皇帝向两个孩子招手,说:“这几天过节,你们玩几天倒也无妨。不过学业一事万不可松懈,朕今日所问,皆是朕在你们这年纪时就知晓的道理,你们还须发奋才行。” 二子称是,然后由乳母带去坐在一旁。 这时赵修仪三岁的女儿也被乳母抱上了殿来。小公主为皇帝长女,小名阿芜,其可爱之态犹胜于两位兄长。 皇帝一见女儿,便喜笑颜开,伸手道:“阿芜过来,让阿爷抱抱。” 乳母将小公主递给皇帝,不想小公主一到皇帝怀中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皇帝登时手忙脚乱,众人也都凑上前去哄,偏小公主谁的面子都不给,只是哭个不停。 绮素并没有上前,依然拨弄着手里的银香球,后来见小公主哭得实在厉害了,才说道:“至尊还是把小公主交给乳母吧。” 皇帝无可奈何,只得将女儿递还到乳母怀中。说来也奇,那乳母一抱,小公主立刻就止住了哭声。 皇帝自嘲道:“原来阿芜是不喜欢阿爷。” 绮素微笑道:“谁让至尊总是那么忙,阿芜对阿爷没什么印象才会如此。” 皇帝对赵修仪道:“是朕这个父亲失职了,以后定然多来陪陪阿芜。” 赵修仪喜笑颜开,连忙称谢。 德妃却插口道:“至尊看顾着天下子民,儿女事难以兼顾也是有的。如今天下太平,还不都是至尊勤政之故?” 众人也都附和德妃。 皇帝大悦,与诸人共饮。他不断地劝酒,连德妃也饮了半盏。到绮素时,她笑道:“妾不胜酒力,还是以浆代酒吧。” 皇帝许可,绮素举盏,才饮得一口,她忽地干呕了起来。 琴女见状,连忙命宫人捧盂过来,又上前替她拍背。绮素呕得满脸通红,好一会儿才道:“妾失礼了。” 沈贵妃见状厌恶地掩鼻,皇帝却温和地问道:“没事吧?” “充容最近过于操劳,才有了虚火喉痹之症。”琴女代为回答,“不碍大事。” “多嘴!”绮素斥了她一声,转向皇帝道,“妾有些不适,恐失礼御前,请陛下容妾暂退。” 皇帝颔首,绮素遂领着琴女退去了。 “虚火喉痹?”德妃自言自语道,听起来似乎不甚相信,“我怎么瞧着像害喜之症?” 坐在德妃身旁的沈贵妃听见,转目看了她一眼,抿紧了嘴唇。 上至天子,下至百姓,此时都一家团圆守岁,却还有部分官员仍得在禁中承值,以避免有突发情况时无人理事。中书侍郎程谨便是留在宫中承值的一员。 国朝初立之时,宰相并不在值宿之列 。宰辅中每日有一人承值的规定始于先帝,又由今上延续了下来。程谨虽然忠于职守,但此时听着远处殿阁中的隐隐欢声,他也不免有几分惆怅,很是想念家里的天伦之乐。 “请问……”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 程谨循声望去,却见门边探出了一个脑袋。来人处在暗处,看不清面貌,但依稀可见此人头上戴了幞头,一双眼睛即使藏于暗处也有熠熠的光彩。这身打扮加上之前听到的声音颇为尖细,程谨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内官,他平淡地问道:“何事?” “请问程相公在吗?”来人的语音颇为轻柔,内官中有这样动听嗓子的人实在少见。 “某就是。” 来人听了,便迈着大步进了屋:“原来你就是程相呀?” 程谨这才有机会看清来人。这分明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她容貌中等,但是那双动人的眼睛为她添了不少灵气。因她一身男装打扮,才让程谨误以为她是宫中内官。 “你是何人?”程谨有些严厉地问道,“来此做甚?” 那女子灿然一笑:“我是韩充容身边的宫女。充容说今夜是除夕,却还有许多朝臣必须值宿禁中,不得归家,觉得很是过意不去。诸公皆为国事劳心,不可亏待,故充容特命宫中额外备饭食分送给诸位。今日人手不够,我才来帮忙的。这是你的食盒。” 程谨看她手中果然捧着食盒,才有几分放心。那女子话语间全以你我相称,虽有些失礼,但胜在语气天真,并不让人生厌。程谨略一迟疑,并没有出声斥责。 那女子却一边打开食盒一边噘嘴道:“我们好心来送饭,你却凶巴巴地摆宰相的架子。” 程谨失笑,只得拱了拱手,以示歉意。食盒打开后,程谨踱到案前,见盒内是一碗热腾腾的汤饼并几样小菜、杂点,虽不及家中过年时丰盛,却也让人极有食欲。 那女子将汤饼端出,程谨看见那汤饼一滴未洒,便知她必是一路小心地捧来,不由得又和软了几分:“适才某失礼了,小娘子恕罪。小娘子带来的可真是些好东西。” “这算什么?我还有更好的呢!”她得意扬扬地从袖中掏出一把小银壶,“冬天夜里喝上一口暖酒才好呢。” 程谨不由得好笑:“官员承值不可饮酒。” 那女子睁圆了眼睛:“不可以吗?一点点总该可以吧?又不会有旁人看见。” “贪杯误事,还是不喝为妙。”程谨笑着推辞了。 汤饼的香气溢出,程谨也觉真有些饿了,便不客气地坐到案前吃了起来。他吃得很快,不多时便将送来的饭食吃了个干净。 那宫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吃完,才笑着说道:“原来宰相就是这个样子呀。” “然则小娘子以为宰相该是什么样子?”程谨饶有兴致地问道。 “我还以为能当上宰相的,都该是白胡子一大把了。” 程谨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确实宰辅多为年高德劭之人,但也不见得全是老头子。不独我年轻,宋阁老的年纪也不大。”说到此,他忍不住微微自得。在他这样的年纪而登如此高位,确实极为少见。宋遥虽与他同执相位,但毕竟是有几分皇帝故人之情在内。他白衣入仕至于宰相,论起来还略胜一筹。 见那宫女笑着看他,他自觉失态,便没话找话地问道:“充容还在和陛下守岁?” “没有,”宫女回答道,“充容有些不适,提前告退了。” “请小娘子向充容转达程某的谢意,让她费心了。” 宫女点头答应了。她收拾好碗碟,将要出门时,程谨却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不知小娘子如何称呼?” 话一出口,他便觉自己冒失。那宫女却回过头,笑容温和灿烂,有如冬日的暖阳。 “我叫琴女。”这是她的回答。 除夕之后便是元日朝贺大典,之后官员们可享七天假日,直到初七人日才恢复正常的朝集、办公,到十五则是上元佳节。 可宫中节庆时却比平时还要忙碌。德妃本就多病,此时更是不济,只好万事皆托给绮素。事务繁杂,偏沈贵妃又处处和绮素过不去,让绮素咽喉失养之症越发严重起来,不时干呕。一直忙到了上元后,绮素才得闲休养。 这日难得有空,绮素精神也还好,她见园中梅花开得正好,便信步走到庭中观赏。她立于庭中,闭上眼深深地呼吸,顿感缕缕梅香入鼻,沁人心脾。 “这天还有些寒气,充容别着凉了。”琴女体贴地为她披衣。 “琴女,”绮素看着梅枝说,“你瞧这几株红梅开得多好。” “是。”琴女简单地答了一声。 绮素侧头想了一会儿道:“太妃素喜梅花,你折两枝给她送去。” 琴女应了,不多时便领着两个小宫女来,在绮素的指点下选折了两枝有奇趣的梅枝,插在瓶中捧去了太妃处。 琴女走后,绮素又站了片刻才回到屋内。 小秋殷勤地迎了上来替她解衣,又将火炉移近。绮素在案前坐下,小秋细声问道:“充容可是要习字?” 绮素看了她一会儿,微笑道:“不,你替我把箱子里的字帖找出来。” 小秋应了,开箱取出绮素珍藏的韩朗字卷,置于案上。 绮素打开卷轴,对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出神。 小秋知道每次绮素看这卷轴,心情必然不佳,便默默地退至一边。绮素以指轻触卷轴正中那道细微的裂缝,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小宫女捧着乳粥进来,小秋看见,亲自上前接过。遣退了小宫女,小秋才上前轻声道:“充容,粥来了。” “放着吧。”绮素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这……”小秋赔笑道,“充容近来不思饮食,奴婢问过,说是胃里阴虚所致,所以命人准备了乳粥滋养。若是放凉了,不但没效果,反而会加重病症。” 绮素听了放下字帖,接过小秋递来的碗,浅浅地尝了一口,却又放下了。 “充容?”小秋有些紧张,“可,可是这粥不合口味?” “不是。”绮素忽然转向她,“小秋,我待你如何?” 小秋连忙伏身:“充容对奴婢有再造之恩。” “既如此,你为何还要害我?” 小秋大惊:“奴,奴婢不敢。” 绮素俯视着她,温柔地问道:“贵妃给了你多少好处?一百金?两百金?” 小秋涨红了脸,许久后才嗫嚅着道:“五,五十金……” “才五十金吗?”绮素讽刺地笑。 “奴,奴婢一时鬼迷心窍……”小秋语无伦次地辩解道。 “你不是鬼迷心窍,”绮素语气平淡,“你是认为我斗不过贵妃。我若输了,你就又要回去充任户婢,所以你投靠了贵妃。是不是这样?” “是!”小秋在极度的恐慌下情绪爆发了,“我不想再当户婢!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日子!你看看我……我成了什么样子?” 她扑在地上大哭起来:“你我入宫时同为宫女,我的容貌远胜于你,只因太后不喜,我就得去看守宫中门户!可你呢?太后待你好,你可以无所顾忌地接近太子,甚至在他被废后还成了他的王妃!哀孝王一死,你又立刻转侍陛下!你凭什么?为什么你可以得到哀孝王和陛下的宠爱,我却要为奴为婢?” 绮素冷冷地看着她,轻声问:“所以,你恨我……” “没错!”小秋怨恨地瞪视她,“除了太后养女的身份,你有哪里强过我?当年哀孝王喜欢的明明是我!以前他都不曾看过你一眼,要不是太后……要不是太后,现在坐在这里的本该是我!我不甘心!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要承受悲惨的命运,你却可以一生都锦衣玉食?” 绮素依然平静地注视着她,慢慢地问道:“小秋,你还记得哀孝王是什么样子吗?” 小秋被她冷不丁地一问,瞠目结舌地愣在了原地:“哀孝王……” 绮素的手轻轻抚过案上的卷轴,低语陈述:“你不记得。他在你心里,不过只是一个富贵的影子。他是什么模样,你并不关心。”她转过头,目视着小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可我记得。” 小秋作声不得。她从没见过绮素这样冷静而略带感伤的表情。她怔怔地看着绮素,不知该不该回应她的话。 绮素不想过多地泄露自己的情绪,因此闭上眼,慢慢说道:“我记得他被废后在少阳院伤心的样子,我记得在永州踏青时他快乐的样子,我还记得他离京时……”她竟有些更咽,摇了摇头,似乎不忍再说。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继续说道:“他所有的一切我都记着。我不在乎他是太子还是庶人,也不在乎他是才华横溢还是冲动莽撞,我在乎的,只是他这个人而已。” 小秋眨眨眼睛,似乎并不理解:“可是陛下……” 绮素冷淡地打断了她:“我要活下去,因为我有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陛下……不过是我在宫中存活所必要的倚仗。”她再一次俯视着小秋,目光锐利:“如你所说,你我同一年入宫为婢,同处于太后殿中。在如今的宫中,除了你我是旧识,我们再无依靠,并且……哀孝王对你有过些情意。你被罚为户婢时,他也曾难过,但他生前并没有机会为你做什么,所以我将你留在了身边,替他补偿你。若你有些耐心,便会过上更好的生活……” 不知为何,小秋听她说话时发现她脸色越来越苍白,不由得有几分惶恐。 绮素却似乎毫不在意,她缓步走到小秋身边,俯身在她耳畔低语:“可惜……你没有机会了……” 小秋睁大了眼睛,因为下一刻,她便感到颈后有温热的液体从后领流入,一股腥甜的味道从鼻端蔓延。小秋慌慌张张地转头,见绮素摇摇晃晃,似乎无法站稳。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唇边却余有一缕血痕。即使这样,她的脸上仍带着莫测的微笑。 “你……”小秋大惊,她已想到了这意味着什么。 恐惧涌上了她的脑海,让她动弹不得。 “啊……”身后传来一声惊叫。 小秋木然回头,见琴女双手掩口,满面惊恐。琴女刚从太妃那里回返,即见到了这一幕,忍不住惊呼出声。小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解释什么。可不待她开口,琴女已经冲上来抱住了绮素:“充容!”她向屋外大喊:“来人!快来人!” 人群伴着急促的脚步声拥入,她们看到的是倒在琴女怀中的绮素,小秋则跌坐在一边。小秋身旁的几案上,一碗乳粥仍然散发着余温…… 完了,一切都完了!小秋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哪里?绮素拼命地想看清四周,却什么也看不见。自己似乎处在一片黑暗之中,她感到自己在不断地下坠,耳中依稀能听到哭声与低语,但是忽近忽远,并不十分清晰。 乳粥里的药虽然猛烈,但是她很小心地控制着服用的剂量,应该不足以致命,且琴女回来得很及时,自己应该不至于死去。所以她大概是在昏迷之中?她忽然很想笑,这种情况下自己竟还能如此冷静。 她并不觉得现在的状况很坏。至少在她自己的意识里,她不必再继续伪装。无论在皇帝还是宫妃面前,她都时时刻刻紧绷着一根弦,以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变故。时日一长,她便生出厌倦,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快要演不下去了。 这样很好,她喃喃自语着,我太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素素,素素……” 有人在轻轻叫她。 这声音真耳熟。她这样想着,抬起了头。 李元沛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前。他的头发盘得规规矩矩,用一根白玉簪束住,身上穿着深青交领长衫。在绮素的印象里,他很少这样整洁闲适。他望着绮素迷惑的面孔,忽然微笑起来,展开双臂,向她问道:“怎么?我的打扮很奇怪?” 她摇头,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这个傻女人,我一直都在这里啊,”李元沛说得理所当然,“我从来没离开过你。” “你……”绮素忽然觉得很委屈,“骗子!骗子!明明丢下我一个人走了,却说从来没离开过我。” 她对李元沛又踢又打,李元沛却只是微笑着抱住她,不发一言。 绮素在他怀中挣扎着,最后却忍不住哭了起来。 “怎么了,素素?” “你会离开我的,是不是?”她小声哭道。 李元沛的笑容微微凝固,过了一会儿才轻声叹息道:“是。” “我就知道,”她失望地嘀咕着,“你终究是要走的……” 她很清楚,这并不是真正的李元沛,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动情了。哪怕他只是梦中出现的幻影,她也很想留住他。 李元沛温柔地看着她:“虽然我不能出现在你的面前,可我一直在等你。” 她点头,目中泛起了泪光:“我知道,我都知道。” “素素,”李元沛在她耳边低语,“你不属于这里,快回去吧!” “我不想回去。” “你必须回去……”他微笑道,“你还有很长的路。” “多陪我一会儿,”她喃喃着,“只一会儿。” 他凝视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好。” 她靠近他,把头埋进了他的怀中。 “素素,你看!”不知何时,他的声音又在她头顶响起。 绮素抬头,见不知何时两人已置身于满天星辉之中。四周到处是闪烁的光点,天河仿佛就在他们脚边流动着光泽。 “漂亮吗?”他问。 她点头:“像那年……我们在永州的时候……” “是啊,永州,”他揽着她轻声说道,“真想回去看看。” “我们还能回去吗?”她问。 李元沛摇头:“回不去了,素素,我们都回不去了。” 他扬手,一叶小舟蓦地出现,漂浮在天河之上。他跳上船,对绮素说:“我必须走了。” 绮素也发现围绕在他们身边的星河正在退去,她已隐隐地听见了人们的说话声。她急切地牵住李元沛的衣袖:“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李元沛只是微笑。 “你……不会再来了,是吗?”绮素颤声问道。 李元沛指向她的心口:“傻子!我一直在这里,从没离开过。” 绮素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还来不及再说什么,李元沛已拿起长篙,用手一撑,小舟便向河心划去。 “……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绮素听见河心传来他的吟咏声,“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 他的身形渐远,声音也越来越模糊,最后完全消失在了星辉之中。 “……尔独何辜限河梁……”绮素低语着,念出了最后一句。 一片强烈的白光迫使绮素睁开了眼睛,身上一阵阵的钝痛让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吟。这细微的响动立刻引来了他人的关注。 “醒了,醒了!”她听见有人惊喜地喊着,“苏娘子,充容醒了!” 眼前的视线渐渐清晰,母亲苏引担忧的面容映入了眼中。 “阿娘……”绮素嘶哑着嗓子唤了一声。 苏引阻止了她起身的动作:“别动。你现在还很虚弱,躺着吧!”苏引转头对身后的琴女道:“速去禀报至尊,说充容已经醒了。” 琴女领命而去。 “这是……”身体的状态让她的思绪有些混沌。 “你中毒昏迷未醒,至尊命我入宫照料。”苏引一说起来便止不住地抹起了眼泪,“谢天谢地,你总算是醒过来了。” “我中了毒……”绮素喃喃着,渐渐记起了前事。 苏引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听说是贵妃指使小秋在粥中下毒。” 绮素唇边泛起了一丝笑容:“是吗?” 苏引一直在观察着绮素的表情,见她的情状便有些起疑,试探着说道:“小秋房内搜出了许多金子,贵妃身边的宫女优莲证实贵妃曾命她给小秋送金,小秋也招认是贵妃指使她在粥中下药。不过……” “不过?”绮素回望母亲。 “不过贵妃拒不承认此事。听说她吵着要见陛下,当面陈情。至尊到现在还未见她。” 绮素哦了一声,闭上眼不说话了。很好,计划成功了。 苏引回顾四周,见宫人们都在外间,听不见她们母女说话,她才凑近了女儿,低声问道:“当真是贵妃下药?” 绮素没法回避母亲的问话,她睁眼看了下母亲,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她确实让小秋在粥中下药,我是将计就计。不过……换了种药……” 苏引一震,吃惊地盯着女儿。虽然不曾亲身亲历过后宫争斗,但这些手段她还是能猜到一二的。 “你……”苏引颤抖着,却没有问出声。 绮素摇头:“我没有。”她没看母亲,轻声说道:“我只是让她以为我有孕了。” “竟然是这样?”苏引语气有些急切,“你……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阿娘,也许不久之后,我会真的有孩子。”绮素转向母亲,“阿娘想过没有,那时我要怎么办?不错,贵妃在一日,她就一日是朝臣攻讦的对象,这点于我有利。她手段有限,如果只是我孤身一人,我并不惧怕,可如果我有了孩子,局面就会不一样了。这孩子会是我最大的弱点,我不能不防。我试探她,就是想知道她会有何反应。结果很明显,她不会允许我有孩子的……” “所以……”苏引有些明白了。 “我必须除去她!”绮素冷冷说道,“阿娘,我已经失去过两个孩子,我不会再给人任何机会。哪怕会因此为朝臣所不容,哪怕我必须化身为魔,我也要护得我的孩子周全。” 苏引对女儿的话并不认同,她方要劝说,却听琴女禀报:“至尊来了。” 听说皇帝来了,苏引只得止住话头,起身向皇帝行礼。 皇帝对她极是客气,问了几句话才走到床榻之前。绮素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皇帝按住:“这时候就不必多礼了。” 绮素躺了回去,皇帝摸了摸她的额头,柔声问:“好些了吗?” “好些了。”绮素点头,“家母说,妾是中了毒……” 皇帝一拍床沿,苏引白了脸色,急忙伏身于地。皇帝见吓着了苏引,反倒失笑,和缓了声音对苏引说:“你不必慌,朕不是气你。”苏引起身后,他才又脸色冷峻地说道:“朕气的是沈氏。自高祖鼎定江山,国朝从未出过如此恶劣之事。前朝失政,其因正在于后宫不宁,朕决不许这样的事发生在朕的后宫之中。”说到这里,他缓和了脸色,柔和地向绮素道:“你放心,朕一定会为你讨个公道。” “后宫因妾失和,妾惶恐之至。”绮素低声道。 “朕没糊涂。你对沈氏多有忍让,是她嫉妒成性,这件事错不在你,你不必自责。” “即便如此,出了这样的事终不是好征兆。”绮素叹道,“等妾身子好些,妾想多做几场佛事,消除宫中的戾气。” 皇帝看向她的目光越发柔和:“好,都依你。沈氏下毒一案你无须担心,朕会亲自过问,必会给你一个交代。”他见琴女端上药来,便亲自扶绮素起身,又接过汤药喂她。 绮素有些惶惑,却不敢拒绝皇帝的好意,只得就着皇帝的手服药。 皇帝喂完药,才道:“你这次大伤了元气,须得好好调养。你先歇着,朕晚上再来瞧你。” 绮素点头,温顺地躺下。 皇帝走后,苏引才心惊胆战地上前,小声问道:“刚刚陛下说会亲自过问此案,你就不怕贵妃见到陛下,会把事情抖出来?” “贿赂小秋是实,指使小秋下药是实,人证物证俱在,她百口莫辩。再说宫闱阴私之事不宜大肆张扬,必不会细审,沈氏翻不了身。” 苏引直叹气:“你这是要把自己的一生都赌进去。” 绮素没有回答。母亲和父亲都是忠厚正直之人,她很难取得母亲的赞同。或许解释清楚利害关系后母亲会理解她,可刚才撑着和皇帝说话已耗了她许多精神,她已没有力气再分辩。苏引虽不认可女儿的行为,可见她这样虚弱,到底心疼,便仔细地替她掖好被角,让她好好地睡上一觉。 绮素直睡到日落才醒来。她睁眼时,见众婢都已散去,只有皇帝坐在床边。他右手执一卷书册,看得甚是专心,左手却还握着她的手。 她动了一下,皇帝立刻察觉了,他放下书卷道:“你醒了?” “未知至尊驾临,妾失礼了……”这段时间的休息让她有了些力气,得以从容地回答皇帝的问话。 “我没让她们叫醒你。” 见绮素想起身,皇帝忙上前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绮素慢慢问道:“陛下见过贵妃了?” “嗯。” “贵妃可说了什么?” “总归是些疯话。”皇帝不以为意,“沈氏以为你有了身孕,心生嫉妒,故下此毒手。不过朕已经召过医官,说你之前只是胃虚导致的咽喉失养,并非有孕。” 绮素嗯了一声,又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贵妃?” “后宫绝不允许此等歹毒之事。” “陛下……” 皇帝摆手:“你不必求情。她的药量若再重上那么两分,你哪里还有命和我在这里说话?若你真的有孕,我失去的不单是你,还会有咱们的孩子。沈氏如此阴毒,我怎么可能饶她?” 绮素不吭声了。 皇帝似乎也觉得提起这事很扫兴,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又笑着说:“不说这个了。你这次可真是吓着我了。” “微贱之躯,不值得至尊如此费神。”绮素低声回答。 “别这样说,我从未轻视过你。”皇帝握着她的手,温柔地说道,“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情景?” “至尊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个?”绮素勉强一笑,“妾当年糊涂莽撞,至今想起,犹觉汗颜。” 皇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说道:“我记得那时你替朕补衣,你做针线时的神态像极了我的母亲。小时候,她也这样为我缝过衣服。” 绮素转了转念头,才小心地问道:“昭顺皇后?” 皇帝生母为先帝淑妃,皇帝即位后追封为昭顺皇后。 皇帝笑了笑:“祖父在位时,我母亲为他宫中使婢,后来被赐予了父亲。” 绮素点头,这件事她曾听年长的宫人说起过。 “因是祖父所赐,初时父亲并不敢怠慢我母亲。但是祖父与父亲关系始终不睦,所以父亲虽对母亲多加礼遇,却从未真正信任过她。我后来猜测,他或许怀疑母亲是祖父放在他身边的眼线,故而才会如此。我出生时父亲还肯敷衍母亲,到父亲即位,他几乎绝迹于母亲殿中。所以小时候我很少见到父亲。” 绮素微微恻然,先帝登基时,皇帝也不过才三岁。 皇帝没有看她,而是继续说着:“那时我总是见母亲站在庭中等待,却从不见父亲的身影。父亲陪伴的从来都不是我们母子。” 有那么片刻,皇帝完全沉浸在了回忆里。绮素靠着他,没有说话。 “母亲做得一手好针线,”过了一会儿皇帝才继续说道,“等不到父亲,她就靠这个来消遣。我小时候的衣物全是她亲手缝制,她还替父亲做过不少衣服,但我从未见先帝穿过。可即使这样,她还是一直在做。我小时候看得最多的,就是她坐在灯下裁衣织补。” 绮素仍旧没有答话,不过皇帝并不在意,而是自顾自地说道:“那年在宫中与你初遇,你为我补衣,神情安详,嘴角还微露笑意。自八岁时母亲去世,我再没有见过那样祥和安宁的情形。我那时觉得,家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皇帝似乎不擅表达自己的感情,说到这里又停了一下,才有些局促地笑道:“绮素……” 他低头看向自己怀中的绮素,却发现她一直闭着眼睛,竟已重新睡去了。皇帝哑然失笑,又想到她受了这许多苦楚,精神不济也是难免的,便轻轻地扶她躺下,为她盖好了被子。 “什么都不用担心……”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像是对绮素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琴女正神情困倦地守在门口,忽见皇帝走了出来,她猛然一惊,刚要唤人,却见皇帝竖起食指,示意她不要出声。他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睡着的绮素,轻手轻脚地离去了。 琴女垂着头,默送皇帝离开,然后进屋熄灭灯火,掩上了房门。 等到周身被黑暗笼罩,绮素才睁开了眼,脸颊上有泪痕划过,落于枕上。 皇帝向来把自己的情绪藏得很深,即使绮素也从来猜不透他的心思。像这样表露心迹,在皇帝确是从未有过之事。她第一次明了皇帝的心意,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 那个人害死了她的夫婿与儿子,现在却对她诉说衷情;明明是冤孽,他却偏要当成佳偶。错了,她轻轻地对自己说道,一开始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