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归 塞 北
北疆不同于西京,未入冬便飞雪连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这一年的雪又来得格外早。 西京还是观赏秋景的时节,北府却已下起了大雪。雪一直下了三天,到这日的黎明时分才终于停歇。数日大雪,地上的积雪甚厚,人与马踏于疏松的雪上,扬起一阵细白的碎屑,在微弱的阳光下泛起一阵荧光。孩童们仿佛感觉不到寒冷,雀跃地在路边打着雪仗。北府都尉丘守谦清早出门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情景。 他正在去大都督府的路上。楚王来北府之时,皇帝特意送信嘱咐,要北府各辅臣督促楚王的课业,让他不得松懈。北府官将不敢怠慢,楚王一到,丘守谦便领了苏仁之命,每隔两三日便要去都督府教导楚王的骑射和兵法。 这日他刚到楚王府邸,却被余朝胜告知,楚王天才蒙蒙亮就独自出了府,还未归来。 坐镇的亲王独自外出未免不合规矩,丘守谦奇怪之下,便多问了一句:“大王独自出府,可是出了什么事?” 余朝胜摇头:“这几日并没出什么……”他似是想起了什么,顿了顿才道:“真要说起来,倒也有件事:昨晚京中来使,捎来贤妃亲手缝制的寒衣并一封书信。可奴瞧着只是封普通的家书而已,或许是离京日久,大王有些思亲了吧?” 丘守谦点头:“大王年幼,思念父母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近日多有风雪,大王千金之体,不宜过久地流连在外,某且去寻他一寻。” 余朝胜揖手:“有劳。” 丘守谦别了他,牵马在城内转了一圈,将楚王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却并不见他的踪影。他在街上停伫一会儿,想起楚王说起他刚来北府时曾和将官去城外的树林里猎过兔子,便决定去城外碰碰运气。 出城西向,不过三里之地便遥见松林一片。几抹松绿从重重的积雪中倔强地冒出头来。丘守谦缓缓靠近,果见不远处的小丘上立着一人一马。 黑马膘肥体壮,低头呼哧呼哧地对着碎雪喷着气,不时摇头晃脑地抖落身上的细雪;旁边身着貂裘的人正伸手轻轻安抚着躁动的黑马,不是莲生奴是谁? 丘守谦一喜,纵马向小丘驰去。 莲生奴听到蹄声转过头,见是丘守谦,便微笑着静立原地。待丘守谦驰近下马,他方才迎上前来:“丘都尉。” 丘守谦与他相熟,并不拘礼,一揖之后便问道:“大王何以独自在此?” 莲生奴不答,而是仰头望天。疏淡的天色下,浅弱的日光透过几缕浮云,映射在了雪地之上。 “丘都尉,”他用悠远的语气问道,“漠北应该比这里还要冷吧?” 丘守谦笑答:“是。听说那里八月就开始下雪了。” “不知道舅舅怎么样了。”莲生奴自言自语道。 苏仪带兵追击莫何、叶护等人已逾一月,初时尚有消息传来,可随着他们越来越深入漠北,信息传递也就慢了,近日又因大雪,彻底断了音信。丘守谦看着莲生奴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禁暗暗称奇。他原以为莲生奴犹在稚龄,担不得大事,可数月相处下来,他已察觉这年幼的亲王说起政事来头头是道,绝非寻常少年。 他听莲生奴之语,似乎对出征一事有些微词,便急切地解释道:“以往临近入冬,无论狄人还是我们都会休兵息战,这几乎是双方不成文的约定,极少例外,某很明白大王的顾虑。可这次有所不同。莫何、叶护实力大损,正是一举歼灭的大好时机,否则郡公也不会选在这个时节带兵出击。如果让他们在冬季休养生息,开春后一旦他们卷土重来,咱们就前功尽弃了。” “这个我自然明白。可是长途奔袭,到底过于冒险了。若有不利,那些暂时降伏的部族里必会有人思变,中原好不容易占据优势的局面就会变化。” 丘守谦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便宽慰道:“大王所虑不无道理,不过两位郡公皆是久经战阵之人,用兵也一向稳健,想必出征前也反复权衡过,已有了应对之策。某以为大王不必过于担忧。” “可我担心京里……”莲生奴叹息道,“此战若是不能竟功,不知京中人会说些什么。” “某看陛下并非不通兵事之人,自然能瞧得出郡公他们已尽了全力。两军交战,胜负皆是常事,某想即便此战未能取胜,京里也不至过于苛责。” 莲生奴欲言又止。父亲固然是通达事理之人,未见得会多加留难,可母亲昨日来信,隐约暗示康王和宋遥大概揣摩出了皇帝有从苏家收取兵权的意图,现今正在京中四下活动。这就不能不让人担心了。 倘若苏仪这次追击无功而返,甚至多有折损,康王一派怕是会借机做文章。若仅是康王一人倒也罢了,加上他背后的宋遥,事情就极为棘手了。宋遥既得父亲信用,又素来狡诈多智,如今父亲有了压制苏家兵权之心,他岂有不乘虚而入的道理?康王已握有雍京,自己岂会容他再染指北疆? 丘守谦却不知莲生奴的心思。一阵风过,树上残雪便簌簌地直往地上掉落。他听见声音,抬头看了看天色,见天边浓云泛起,渐渐移向本已微弱的日光。他以手搭棚望了一会儿,转向莲生奴道:“晚些时候怕是又会有风雪,还是请大王先回府吧。” 莲生奴本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忽被他一言惊醒,神色茫然地转头看他。然看到丘守谦后,他似乎是想到什么,忽然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打量起了丘守谦。 丘守谦被莲生奴如此审视,不免有些惴惴。若是别的孩童,他并不担心他们会对自己打什么主意,可这楚王一肚子的弯弯绕绕,远非普通孩子可比,让他不敢轻视。 他犹疑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开口问道:“莫不是某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莲生奴摇头,简短地回道:“不,没什么。” 他转身上了马。原本懒洋洋的黑马在莲生奴骑上来后忽然来了精神,发出一声低鸣,马蹄在雪地上轻跺了几下。莲生奴一挽缰绳,它便撒开四足奔了起来。 丘守谦也翻身上马紧随其后,心里却在不住地嘀咕,怎么楚王的兴致突然就高了起来?难道真是年少的缘故,才会这么想起一出是一出? 莲生奴驰出一段,忽然勒住了马头,仰天笑了起来。 丘守谦见状更是莫名其妙,楚王今天到底怎么了? 莲生奴却不理会他,一路急驰回到了都督府。余朝胜见他二人回来,喜笑颜开地迎上前来。他还未说话,便听莲生奴道:“笔墨。” 余朝胜一愣,向丘守谦看过去,丘守谦摊开手,表示不知。 莲生奴本已向书室走去,见余朝胜和丘守谦面面相觑,便停了脚步向丘守谦说道:“京中使者尚在等着我给家母回信,若都尉不介意,请稍待片刻,待我将回信交给使者带走,再听都尉授课。” 丘守谦忙道:“大王说的哪里话?请慢慢写,某在外面等着就是。” 莲生奴微微一笑,转身入了书室。他先提笔给母亲绮素复了信,然后又给父亲写了一份密奏,交予使者一并带回。 数日之后,密奏便经使者之手交到了皇帝手上。 皇帝接到密奏并书信时,正携绮素、瑶光在池边赏枫。 他坐在榻上读完密报,抬眼看向不远处的绮素。她正跪坐在红线毯上,用小风炉煮水烹茶;瑶光则在不远处跑动,四处搜拣可以烧火的枯枝。这并不是公主该有的行止,因此宫人们都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想拦却又不敢拦。瑶光却不在乎宫人们的眼色,没多久便拾了结结实实的一小捆,摇摇摆摆地抱了回来,堆在绮素的身旁。 绮素见了瑶光的双手和脸上沾染的几抹黑痕,不由得莞尔。她转眸,视釜中水犹未沸,便对绿荷使了个眼色。绿荷会意,命人取了澡豆并清水来。绮素向瑶光招手,瑶光见了,提着裙子小跑到她身旁,乖乖地伸出双手让绮素为她净了手脸。 绮素刚用丝帕替瑶光擦干双手,釜中水已沸如鱼目。她便让瑶光坐在身旁,细细地教她烹茶之法。初沸时她以轻盐入水调味,待水沸如涌泉,便舀水一瓢置于一旁,复以竹筴搅于水中,并加茶末以育汤花;待茶水渐沸,则以先前所出之水止之。 瑶光第一次见她亲自烹茶,满心的好奇。茶汤才刚分好,她便迫不及待地抢过一盏,灌下了一大口。谁料茶汤苦涩,瑶光一尝之下,脸立刻皱成了一团,忙侧身将汤汁吐在了盂中,又一迭声地叫苦。四周宫人见了,无不掩口而笑。 绮素也笑了,却从她手里接了茶盏,加了晒干的红枣和龙眼,又添了大勺蜂蜜在里面,这才递回给她。瑶光又尝了一口,满口的苦味已被香甜盖过,这才觉得满意了,持盏小口小口地啜饮。这番小女儿憨态让绮素又是一笑,她伸手在瑶光粉扑扑的脸上轻轻地捏了一下,才将分好的茶盏置于托盘上,亲自端了向皇帝走去。 皇帝向她一笑,将莲生奴的书信示之:“莲生奴又有信了。” 绮素将茶盏置于小案,从他手中接过了信。莲生奴的信并不长,只说在北府一切安好,让母亲不必担心,除此之外,再无他言。绮素读罢,瞥见了案上莲生奴给皇帝的密信。虽不知内容,但显然比给自己的信要长得多。 皇帝本是接了茶盏慢饮,见她神情怏怏,便放下茶盏笑问:“怎么了?” 绮素斜了皇帝一眼,半真半假地嗔道:“这孩子给妾的信越来越短,给至尊的倒越发长了。” 皇帝大笑:“你还和朕计较这个不成?”他揽了绮素的肩:“莲生奴给朕说的是国事,自然要详尽些才好。” 这话也牵动了绮素的心思:“北府那边可还安好?” “苏仪带兵追击,尚没有消息。”皇帝说起也不无担忧,“这个时节出击,到底是艰难了些。如今也只有尽人事了。” 绮素心里一沉,没有说话。 皇帝见她眸色黯淡,怕她多心,便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不过莲生奴这次又给朕出了个难题。” 绮素听见,果然关心,连忙问道:“什么难题?” “朕原想从京中府卫里挑选干练之人接掌边军……”说到这里,皇帝顿了一下,飞快地看了绮素一眼,见她神色并无不悦,才继续说道,“不过莲生奴说,边军的兵士战力较强,性子也更为勇悍,若非久在军中者,根本无法服众。” 绮素闻言,隐约猜到了莲生奴的用意,却故作不觉,一边折信一边笑道:“他一个小孩子家能有多少见识?信口胡言罢了,至尊可别被他唬住了。” 皇帝摇头:“莲生奴朕是知道的,他不是信口雌黄的人。他这样说,必是有所根据。不过朕当年在北府,郑公统兵已久,故朕未曾在此事上留心,考虑得也不够周全。现在想想,边军常年激战,将士们都是在刀口上活命,统帅必得是他们能够信任的人方可相安。若贸然从京里派人接掌,军中恐有人不服,而且……” 他没再说下去,但绮素能猜到他言外之意:皇帝有心整顿边军,派遣之人难免要和边军的一些旧将冲突。若领命之人无法取信于军中将士,旧将中又有人故意挑唆,激起哗变也不是不可能的。此时战事才刚结束,万不可生乱。 想明白了这点,她便放下了心来,莲生奴毕竟还是有主意的,他信中提出了如此严重的警告,皇帝就不能不慎重考虑,那么宋遥想借机插手边军一事或许就没那么容易了。只要莲生奴能掌控边军,日后自然会有与康王抗衡的实力。 “在想什么?”皇帝见她想得出神,便笑着问她。 “妾在想,北疆那边是不是已经下雪了?也不知那孩子受不受得了那里的冬天。”绮素回过神来,轻声回答。 “余朝胜虽然滑头,但照顾人却是极仔细的,这你可以放心。” 绮素应了,抬头看了看天色,对皇帝说道:“不早了,也该带瑶光回去了。” 皇帝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却道:“你先带她回去吧。”他拿起莲生奴的密信掸了掸:“这件事要越早打算越好,朕还是先和远迩、程谨商议一下为是。” 绮素应了,命宫人收拾了东西,带着瑶光先自回了淑香殿。 她们走后,皇帝便命人去召宋遥并程谨,自己则回殿更衣。等他步入紫宸殿时,宋遥、程谨皆已在殿中等候。 皇帝将莲生奴密奏的内容告知了宋程二人。程谨还在掂量,宋遥却是心里一沉,暗忖这楚王的心智当真了得,竟又让他抢先一步。听皇帝的口气,显然已接受了他的提议,京中怕是不会再直接派人去接管边军,他们得另行谋划了。 果然,皇帝很快便说道:“朕以为,与其从京中选人入主边军,不妨从军中提拔一些可造之材,以免兵将之间离心离德。” “陛下和楚王所虑自有道理,只是边军在两位郡公掌管下,恐怕提拔的人也……”宋遥缓缓地开口。 “朕明白你的意思,”皇帝道,“朕拟多提拔年轻将领。年轻人有锐气,受的影响少,城府也有限,更易于朝廷掌控。何况楚王现在北府,更可从中调停。毕竟边军肩负着守疆卫土之责,行事不宜过激,削弱守将的权柄,让他们互相制衡即可。只要无人独断专行,朝廷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远迩、慎之,你们以为如何?” 宋遥哑口无言。皇帝口口声声要提拔年轻人,年轻人不可能身居高位,必然多为中下级军将。朝廷对低阶的将官不可能了解太多,最终多半还是要交给楚王处理。楚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在军中扩充自己势力的机会,这岂不是意味着皇帝要将边军拱手相送? 宋遥暗暗切齿,楚王纵有野心,但若没有皇帝几次三番地顺水推舟,他何至于迅速坐大?事到如今,宋遥再刻意忽略也无法避免这个事实了——皇帝已属意楚王。 程谨对宋遥反常的沉默有些诧异,但皇帝问话,他却不能不开口:“臣以为边军事关重大,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才行。” 程谨不擅边事,故多有持重之论。皇帝也知道这一点,便不再问他,而是转视着宋遥,缓慢地说道:“不错,边军之事必要慎重。你们都回去想想,我们明日再议。” 宋遥心事重重地回了府。 此前皇帝曾数次试探他对储君的意见,他并未明确表态,然言辞中他的确有偏向康王的意思,皇帝听过总是不置可否。而现在皇帝可说是公开表示了他的倾向,这让宋遥颇觉苦涩。 一直以来皇帝都极重视他的意见,可这次皇帝却完全忽略了他的立场。宋遥觉得自己多年来的雄心壮志都突然化为了乌有。皇帝大概还不想放弃他,故而才频频试探。可从他与贤妃的龃龉开始,就确定了他很难支持楚王。何况他已数次设计楚王,楚王对他怕是也没什么好感。即便他现在改变立场又能如何?还是……宋遥心里一阵狂跳,干脆效法先帝……不行,宋遥马上就否决了这个提议。如果皇帝毫无准备,他或许还可一搏,可现在皇帝已向他示意,想必已是有所盘算。康王之才不比先帝,让他与今上相抗可说是毫无胜算,何况此时北疆还有一个楚王在虎视眈眈。 宋遥长叹,难道自己的路竟真的已经走绝? “父亲?”宋遥听到一声轻唤,抬起了眼帘。面前的青年长身玉立,正是他的次子宋霆。 宋遥虽然看见了儿子,神思却还未回转,不过胡乱地点了下头。 宋霆并未注意到父亲的心事,满面笑容地上前说道:“有件喜事要告诉父亲。” “嗯?”宋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宋霆的脸因为兴奋而有些发红:“公主不适,请了医正前来诊视,说公主有孕了!” 宋遥听了没什么反应,仍是耷拉着脸往书室走去。宋霆对父亲的冷淡有些不解,跟在他身后正要说话,却见宋遥的脚步忽然一顿,用低沉的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宋霆见父亲终于回过神来,激动地连声道:“公主有孕了!我们要有孩子了!但愿这次是个男胎!” “公主……”宋遥有些茫然,仿佛完全不能理解儿子那高昂的情绪。 “若这胎生男,父亲就又能抱孙了!”宋霆继续说道。他与临川公主成婚数年,却一直未有梦熊之兆。他的长兄如今已有二子,他却还未有子嗣,一直引以为憾。这次公主有了佳信,他自然是兴奋难抑。 “抱孙……”宋遥喃喃着。过了很长时间,他才仿佛听懂了这个消息,手轻轻地颤抖起来,抓着儿子的肩膀艰难地问道:“你是说,公主她……” 宋霆连连点头:“公主还说,明日要遣人往宫中报喜呢。” “不,不,”宋遥忽然说道,“公主最好能亲自入宫报喜。” 宋霆大惑不解:“这却是何故?” “为父自有用意,”宋遥无暇解释,“你先回去,一会儿我会去探望公主,有几句话要嘱咐她。” 宋霆仍不明白,但他素来敬服父亲,也未有异议,答应之后便回去陪伴妻子了。宋遥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心内五味杂陈。 罢了!宋遥长叹一声,事到如今,还是想想退路吧! 次日临川公主入宫,亲向其母赵修仪报喜。 赵修仪闻讯喜不自胜,却又不时地嗔怪女儿,说她应在家休养,不宜再四处走动。临川公主挽着母亲的手,如未嫁时一般撒娇道:“女儿想着现在精神尚好,就多来看看母亲。难道母亲就不挂念女儿吗?” 赵修仪闻言满心欢喜,轻轻地点了一下女儿的鼻尖:“看你说的。你那弟弟不是个懂事的,母亲不挂念你还能挂念谁?若是你早些告诉阿娘,我也好多准备些你喜欢的吃食。要不你再多坐会儿,我这就让他们去预备。” “今天怕是不能领受,”临川公主道,“我还得去拜见贤妃呢。” “贤妃?”赵修仪大为惊奇,“你何时又同她亲近了?” 临川公主记得宋遥的嘱咐,笑着说道:“女儿不过是想着,如今宫中毕竟是贤妃主事,她又是长辈,于情于理,也该拜望一下才不失礼数。” 赵修仪觉得有理,轻叹一声道:“既如此,不妨现在就去,她那里人多事杂,宜早不宜迟。” 临川公主应了,起身说道:“那女儿就先去了,回来再与母亲说话。” 赵修仪取了披风为女儿披上,又嘱咐了宫人小心跟着,这才让她前往淑香殿去见绮素。 淑香殿内,绮素正在教瑶光写字,闻知临川公主来访,不由得一怔。临川公主与自己的关系并不密切,她嫁入宋府后来往更少,今日怎么忽然来了自己殿中? 她猜度一番不得其解,便让宫人将瑶光带出去玩耍,然后命人请临川公主入内。 临川公主出嫁以来,绮素见她的次数并不多,便仔细打量着她。临川公主下降时尚是少女,如今已长大成人,出落得高挑秀美,且她脸上容光焕发,想来嫁为人妇后的生活着实惬意。 两人客气地见了礼。绮素听说她有了身孕,忙亲自扶了她入座。临川公主一边与她叙话,一边向身后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会意,命人呈上了十匹蜀锦为礼。 拜见也就罢了,出手便是厚礼,未免客气得过甚。绮素携了临川公主的手,微笑道:“你有了喜事,我还不曾送你份贺礼,怎好反受你的礼?” “贤妃娘子是阿芜的长辈,原该孝敬,”临川公主笑答,“何况阿芜当年及笄,正是娘子执的礼,我还从未向贤妃道谢呢。” 绮素看了一眼五彩团花的锦布:“那不过是小事,你何必放在心上?蜀锦贵重,不如留着自己使吧。” 临川公主笑道:“这是阿翁在蜀地的门生带回来孝敬他的,阿翁尽数给了我。我用不了这许多,因想着这花样还算新奇,便借花献佛了。我又不像瑶光妹妹,将来还要攒个嫁妆。” 绮素莞尔:“如此,我便替瑶光收着吧。” 她命人收了蜀锦,目光轻轻地扫过临川公主仍然平坦的腹部,转向绿荷低语了数句。绿荷点头退去,不多时捧了一个托盘入内,双手呈给了临川公主。 临川公主低头,见盘内是一个绛色的纱囊。她看向绮素,见绮素含笑点头,便拾起拆开,里面却是弓弦一枚。她不解这是何意,向绮素问道:“请教贤妃这是何物?” 绮素微笑着说道:“我收了你的礼,岂能没有回赠?你夫妇不缺财帛,寻常的回礼也必定入不了你们的眼,这件物事或许还有些用处。” 临川公主果然被勾起了兴趣,将纱囊翻来覆去地看:“此物有何效用?” 绮素从她手里拿过纱囊,亲手替她系在了臂上:“这是民间求男之法。有娠后以弓弦封于绛囊,悬于妇人左臂,满百日后摘去 。我看你夫妇尚未得子,便想到了此法。虽不知是不是有效,但我想着试试总是无妨。这弦乃是当年至尊从旧弓上取下来送给莲生奴玩的,也算是个稀罕物吧。” 临川公主大喜:“父亲用过的,自非寻常之物,贤妃娘子有心了!” 绮素知道赵修仪必然嘱咐过生养之事,却仍拣了些妇人怀胎生产之事说给她听。临川公主初听时觉得与母亲所说的大同小异,听了一会儿才觉出贤妃所讲的更为详尽周到,便打起精神细细地听着,不时还会问上几句。绮素见她听得认真,更是事无巨细地与她解释。宾主二人谈得热切,直至日暮将近,临川公主才起身告辞。 绮素知道赵修仪必在等她,便不相留,只亲自送至门口。临走前,临川公主握着她的手诚恳地说道:“贤妃今日所言,阿芜获益良多。我年轻识浅,这一胎又来得着实不易,日后只怕还有许多事要向贤妃请教,还望娘子莫要嫌我聒噪。” 绮素向她慈蔼地一笑:“这是哪里的话?你若想问什么,只管遣人来问,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临川公主得她允诺,心满意足地回了赵修仪殿中。她又陪着母亲说了一会儿话,才乘车出宫。公主府内,宋遥及宋霆早已等候多时。一见临川公主的车驾,两人都有些急切地起身相迎。 宋霆只在意妻子是否安适,因此上前只顾着扶她下车,不住地嘘寒问暖。 宋遥挂心的却另有其事,待他夫妇二人问候完毕便急切地问道:“可见着贤妃了?” 临川公主点头:“见着了,礼也送出去了。” 宋遥长舒了一口气。让临川公主送礼本是投石问路之举,贤妃既然收了,便说明日后有了接触的可能。 临川公主已在丈夫的搀扶下入座。宋遥跟在她身后问道:“贤妃可还说了些什么?” “倒也没别的话,”临川公主想了想道,“只是嘱咐了些怀胎时要注意的事。” 宋遥喃喃着:“那就好,那就好……”他面色略显轻松,向着临川公主一揖:“难为公主,这种时候还要为宋家奔波。” 临川公主急忙相扶。她看了一眼宋霆,温婉地一笑:“阿翁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嫁入宋家,便是宋家的人,为宋家分忧是我分内的事。今日我与贤妃已搭上了线,日后便可借安胎之事再与她往来。等我与她亲近了,就可探她的口风了。” “有劳公主!”宋遥长叹,“老夫生死皆不足惜,公主只要保得宋氏子孙平安,便是大功德了。” 临川公主见宋遥意态消沉,便出声安慰道:“阿翁不必担心。这些年阿翁操持国事,劳苦功高,国朝岂不有善待功臣之理?贤妃纵是与阿翁有些隔阂,我也当尽力弥合。” 宋霆也道:“是啊,阿爷执政多年,在朝中不可或缺,新君将来也要依仗阿爷的,阿爷放心便是。” 宋遥皱眉,觉得儿子与新妇都过于天真了。可他想到临川公主尚有身孕,便没将自己的忧虑说出来。临川公主回府后即吩咐仆从摆宴,酒食如流水般送上,宋遥与他们把盏言欢,话些家常,直到夜色深沉,他才起身回了自己的居处。 宋霆夫妇送走了宋遥,临川公主才转向丈夫,亲昵地伸手蹭了蹭他的脖子。宋霆一笑,和妻子以额相抵:“今天累了吧?” 临川公主摇头:“其实贤妃为人不错,若不是记着阿翁的吩咐,我倒想好好地和她说说话呢。” 宋霆笑道:“真的?每次阿爷说起她来都没什么好话呢。” 临川公主轻叹一声,偎依在丈夫身边道:“其实我阿娘也说过贤妃心思深,可我看着总觉得不像。” “我也不信,”宋霆将妻子放在自己的膝上,“一个妇道人家而已,能玩出多少花样?” 临川公主嗔道:“妇道人家怎么了?我也是妇道人家。” “那怎么能一样?”宋霆轻抚她的颈项,笑着道。 临川公主很是受用,轻轻点着丈夫的鼻子说道:“还是你最会说话,像我阿娘就只会泼冷水,说我今天巴巴地前去拜见,还不定人家会怎么想呢。” 夫妇两人闲聊的同时,绿荷也正在询问绮素的想法。 “我怎么想?”绮素听到绿荷问话时淡淡地一笑,“一向没什么往来的人突然上门,必是有什么缘故吧?” “这是自然。只是奴婢愚钝,还想不太明白。”绿荷一边伺候她晚妆,一边赔笑道。 绮素看了她一眼,放下了手中的鎏金缠枝粉盒:“她出嫁这几年,回宫的次数并不少,却和我一直没什么往来,怎么偏偏这时倒想起来了?我想来想去,不外乎两个原因:要么是她察觉到了什么,此番是背着宋家向我示好;要么就是她得了宋遥的授意,有意与我接触。临川公主的性子并不像那么有远见的人,我料想她也没胆子在宋遥背后做什么事。因此后者的可能性也许更大些。” “若是宋令公授意,不知又在图谋什么?”绿荷一边替她梳理长发,一边深思道。 绮素微微一笑:“既是有意与我们接近,总会让我们知道,等着瞧就是了。” 绿荷想了一会儿,觉得有理,也就一笑置之。 不多时发髻盘好,绮素起身离了妆台。绿荷以为她要安寝,正欲关窗,却被她扬声制止了。绮素走到窗前,见外面的月色皎洁,昏灯照影,不觉触动了心事,凝望片刻。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问道:“北府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还没有。”绿荷摇头。 绮素忧心忡忡:“带兵追击都这么长时间了,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绿荷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便安慰道:“郡公打了那么多年仗,一定不会有事的。何况楚王在北府呢,若有消息,一定会告知京里的。” “莲生奴……”绮素喃喃道,“希望这孩子知道轻重,别事事都顺着他父亲的意思。他舅舅握着兵权,他才能有实力和康王相抗。” “楚王天资聪颖,一定明白的。”绿荷连忙道。 绮素苦笑:“但愿如此。” 虽然有着这样的担忧,但绮素给莲生奴的书信里却从未提起她的疑虑。毕竟往来的书信经过了太多人的手,她无法保证这封信不会落入他人之手。因此她仅在家书中细细叮嘱他要小心饮食、注意时气。 此外她也在信中记述了京中各人的近况:皇帝上次染疾后依然不废政事,以致复原甚慢,如今仍为头疼所扰;杜宫正年事已高,终在上月请求告老,出宫安度晚年;瑶光又识了不少字,现由太妃亲自教导她弹筝;长寿依旧整日游猎,让人担心。末了,她又提及临川公主来访之事,这成功地引起了莲生奴的注意。 虽然在他人看来这只是一封普通的家书,但莲生奴却熟知母亲不会无的放矢,她必是试图在长篇累牍的记述中告诉他一些事情。而在整封信中,唯一让人不解的便是临川公主一事了,虽然在这封不短的信里这件事只占了寥寥数语。 临川公主与他们素无往来,若无缘故,她必不会突然上门。莲生奴的看法和母亲不谋而合。这位异母姐姐的来访恐怕并不仅仅代表着她自己,也许是整个宋家的意愿。莲生奴不可避免地想到,父亲身边必然发生了一些事情,才会导致如此的转变。 最合理的猜测,莫过于父亲已和宰辅们商议过他对于边军的提议,且在言辞之间表示出了赞同。这让宋遥意识到康王或许将无缘储位,因而才借临川公主来缓和与他们之间的关系。但莲生奴不能确信的是宋遥此举是真心想与他们修好,还是仅作为缓兵之计,以便另有图谋。若是后者,他就必须要加快步伐,赶在宋遥有所行动之前,将边军彻底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中。 好在这件事上他已有所进展。在他的请求下,丘守谦曾数次带他去往城外大营,这让他有机会与中下级的年轻将领有所接触。不过莲生奴也不得不承认,在结交朋友这方面,他到底比不上长寿。虽然在他人看来长寿一无是处,莲生奴却认为兄长也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长处。至少他就无法像长寿一样彻底放下身段,和三教九流的人物混在一起。因此军中的将士虽然普遍都向他表示了善意,但他们还是不敢跟他过于亲近。这样一来,他的计划自然受到了影响。 念及此处,莲生奴叹息了一声,将母亲的信折好,置于砚下。恰在此时,余朝胜匆忙入内。 “什么事?”莲生奴问道。 “郡公回来了!”余朝胜压着嗓子说道。 “你说什么?”莲生奴霍然起身。 虽然再三地压抑,余朝胜的声音仍因兴奋而微微颤抖:“追击的兵马刚刚回返了,渤海郡公带兵平安回返,听说还取了莫何与叶护的首级!” 渤海郡公即是苏仪。莲生奴花了好长时间才理解了其中的含义,不由得一阵狂喜:“此话当真?” “雁门郡公遣人传的消息,绝无虚言!” 莲生奴深吸两口气,勉力让自己平静,可到底兴奋难抑,于是吩咐道:“备马,更衣!” 余朝胜急忙替他整装。准备停当后,莲生奴在侍从的簇拥下出了都督府。他初欲前往官署,转念一想,此时必有许多善后事宜,自己尚不熟悉此类事务,去了只会影响他们做事,还是去苏仪府上等待为妙。 郡公府邸正忙于洒扫,准备迎接苏仪,听闻楚王来访,都慌忙出迎。莲生奴被他们迎进书室,见他们如此忙碌,莲生奴便让他们不必忙着款待自己,各自归位即可。虽然如此,苏仪的家人们还是让人奉上了饮食后才各自散去。 莲生奴端坐府内静待,却一直等到日暮才见苏仪归来。 他是和长兄苏仁一道回返的,听闻家人告知莲生奴在此,两人急忙入内拜见。 莲生奴连忙让他们不必多礼。 数月征战,苏仪的仪容绝不能称为整洁。出征前他是微微发福的体形,如今却完全消瘦了下去,原本儒雅端正的面容此时也被胡子遮住了一半。取下头盔后,他的一头乱发便横七竖八地垂在了肩上。 常年征战的军将多半都有以这副尊容出现的时候,苏仪自己早已习惯,只是莲生奴身份不同,又显得很文气,他觉得有些失礼,不时嗅嗅自己身上的味道,怕熏着他。 莲生奴却不在意,上前携起苏仪之手与他叙话。最后还是苏仪自己忍不住说道:“某多日未曾沐浴,有碍观瞻,大王还是离远些为是。” 莲生奴微微一笑:“舅舅此言差矣。舅舅为国征战而不顾自身,某若因此嫌恶,也就不配为中原人了。” 苏仪心里一热:“大王此言过誉,某不敢当。” “不过……”莲生奴善解人意地说道,“舅舅征战辛苦,还是先洗去身上的风尘为妙。请舅舅自便,不必在此强打精神陪我说话。” 苏仪月余不曾沐浴,闻言极是中意,却又怕莲生奴只是客气,并不敢唐突。直到瞥见兄长苏仁向他颔首,他才放心地告罪,急向内室走去。 书室内只剩下了莲生奴和苏仁二人。苏仁向莲生奴转述了远征的情况:苏仪这次千里追击,多历艰险。漠北的天气恶劣,马吃雪、人饮冰,一起驱赶的牛羊也冻死了不少。远征时间又超出了他们的预计,有一阵他们几乎断粮。最后苏仪下令杀死部分战马,食马肉、喝马血,才得以继续。 莫何、叶护原以为他们逃回漠北,中原便无可奈何,他们可以借机休养,将来再重整河山。不想汉军这次却一路紧随,不让他们有半点喘息之机。他们且战且退,最后被逼入了大漠深处。其帐下残兵见战胜无望,趁夜反叛,杀死了莫何及叶护,献上二人首级向汉军投降。 莲生奴默然。莫何、叶护等人和中原相抗近三十年,也算是一代英雄,却落得如此的结局,不能不让他唏嘘。 苏仁大约也有些感慨。他慢慢啜饮着盏中的暖酒,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向莲生奴缓声说道:“此战成功,北疆应该会太平很多年了。” 他说得很平静,莲生奴却听出了其中复杂的情绪。这次取胜,他们已尽了保国之责,接下来就该为自己谋划后路了。苏仁和莲生奴都很明白,与狄人相比,边军的整合才是最危险之事,稍有不慎,苏氏兄弟的半世英名皆会毁于一旦。 此前苏仁已向他效忠,现在应该是自己回报的时候了。莲生奴收敛了笑容,肃然说道:“从之前的消息来看,父亲原拟从京中选人来接掌边军。不过我已向父亲上奏,非边军出身的将领恐很难在短时间内建立威信,而边军之事不宜再有所拖延。父亲尚未给我正式的答复,但从其他迹象来看,我有七分把握,此议不会被驳回。” 苏仁点头,这的确是个好消息。 “不过……”莲生奴说到这里略显迟疑,“兵权之事……” “某明白,我兄弟二人典兵已久,陛下难免会有些想法。兵权某可以交回,只是某需要一些保障,以免他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我懂舅舅的意思。”莲生奴点头,“何况将兵权全部交回,不但于舅舅无益,于我也非幸事,最好的结果是二位舅舅能保留部分职权。” 苏仁转向莲生奴:“大王既已上奏,想必已有了对策?” 莲生奴一笑:“我的确有些想法。” “愿闻其详。” “兵权为舅舅的立身之本,不能全部交与他人,但要想不让父亲生出猜忌之心,就只有分权。” “分权?” 莲生奴肯定地点头:“军中职位可以保留,但权柄却得与他人共掌,且我已提议从边军中选人。当然,为免京中物议,接掌之人不能是舅舅的人。新提拔上的人,在军中的威信必不及舅舅,即便有所掣肘,舅舅也有自保之力。我以为这是目前能达到的最好结果。”他没说出口的是:这样一来,不同势力间可以互相牵制,有利于他对边军的掌控。 苏仁仔细思考了一会儿,赞同了莲生奴的提议:“这不失为可行之法。” “只是……”莲生奴微微皱眉,“人选上……” “怎么?” 莲生奴摇头:“要是北疆边军出身,既有才能又能取信于京中的人恐怕不易找到。我也曾在军中留意,却至今毫无收获。” 苏仁沉思,良久才捻着胡子说道:“某倒是想到了一个人选。” “谁?” “丘守谦。” “丘都尉?” 苏仁点头:“丘守谦是郑公之子,当年陛下为晋王时,郑公曾为之美言,算是有恩于陛下。虽然如此,郑公却从不居功,且持身甚正,一向不涉及朝中纠纷。有这一层关系在,陛下对丘都尉不会反感。丘都尉的禀性忠直,肖似乃父,用兵虽不及其父多出奇谋,却也稳健扎实。某想陛下应该不会对他起疑。” 这也正是莲生奴属意的人,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道:“的确,他是个合适的人选。” 苏仁能提出这个人选,说明他是真心合作,这让莲生奴对他的信任又深了几分。 说话间苏仪已沐浴更衣,又有侍女替他修了面,这才又出来待客。苏府整治了酒宴,兄弟俩与莲生奴宾主尽欢。而后天色已晚,莲生奴才回了自己的府邸。 送走莲生奴,苏仪才问兄长道:“阿兄与楚王谈得如何?” 苏仁道:“大概会提拔一些年轻人来分去我们的权柄。不过此事既由楚王主导,我们的处境应该不致太糟,毕竟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苏仪挠头:“这些事我也不懂,全听阿兄的。” 苏仁看了兄弟一眼,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又何尝不想做个单纯的武将?可惜现在由不得我们,须得尽早谋划才是。当年阿爷一个不慎,被罢相遭贬,你总该记得。” 苏仪听了也是叹息,末了又问:“楚王靠得住吗?” “我看他心性坚忍、头脑清醒,颇有人君之相。若陛下有意于他,对我们是绝好的消息。” “阿兄是说……”苏仪急切地说道。 苏仁却摆摆手,没让他再说下去:“这就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了,且看京里的意思吧。” 京里也很快接到了消息,朝野上下大为振奋。 自开国时起,北狄便频频犯边,让国朝头疼不已。最初的几代君王虽有心平乱,奈何当政期间诸多变故,以致平定狄患之事一再拖延。而北狄也趁中原内乱未止之时迅速壮大,几乎要一统大漠南北。而今北狄首领尽数伏诛、各部离散,漠南漠北皆奉中原为宗主,困扰国朝多年的夷狄之患至此终于告一段落。 朝中公卿皆向皇帝称贺,以为今上即位后屡行德政,府库充盈,国中日渐繁华,如今又一举扫平了狄患,可谓不世之功。皇帝听了却一笑置之:“自武宗皇帝始,三代励精图治,方有今日局面,岂是朕一人之功?此次铲除狄患,功劳最大的应是边关将士,其次是在座诸位。上下齐心,国朝方能有如今之盛。” 皇帝如此不吝夸赞,众大臣都满怀欣喜,不料皇帝又慢悠悠地加了一句:“就算是楚王,此次出征,也为之多方奔走出力。” 楚王年纪尚幼,且到北府未足一年,诸大臣都不大相信他能对战局起到什么影响。不过楚王毕竟在名义上总领北疆事务,此次获胜,按惯例也得记上一功。但此时皇帝特意提起,意义却又不同。虽然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已足够说明了他要扶持楚王的意向。 众臣虽在楚王出京之时便隐隐察觉了皇帝对楚王的重视,可直到今日他们才知晓了皇帝的隐秘心思。然现下亲王里最有权势的乃是领着雍州的康王,他背后又有宋遥支持,不可小觑。大臣们即使是猜到了皇帝的心思,也不敢轻易表态。 皇帝见大臣们都不出声,不易觉察地皱了下眉头。他转向程谨,正想向他示意,却见宋遥出列说道:“赏罚分明方乃是为政之道,楚王有功,自然当予以褒奖。” 众大臣不禁面面相觑。一直以来都是程谨与楚王关系密切,这宋遥又是何时搭上楚王的?若宋遥转而支持楚王,那局面可就大不一样了。 皇帝将众臣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却并不揭破,只是向宋遥微微颔首。 大臣中心思敏捷的人已明白过来,于是纷纷附议宋遥,故而很快便有使者携皇帝赏赐,出京前往北府传诏。 苏仁和苏仪自然加官晋爵,苏仁加封赵国公兼御史大夫,入朝任官,他的职权则由楚王以及刚升任兵马使的丘守谦分掌;苏仪进卫国公,依旧留任北府;二人的长子分别加封五品官爵。 莲生奴听完诏旨的内容,心里的一块大石也落了地,看来父亲也没打算彻底架空苏家。苏仁心思细密,目光深远,因此在诏令中召他回京,表面看似尊崇,实际是对其加以控制;苏仪心思单纯,翻不起大风浪,将他留在边军,既能镇得住边军,又能与苏家两下相安;苏仁入朝,其职权必然会出现空缺,皇帝将其一分为二,由莲生奴和丘守谦共掌,这样一来,边军内部便互相制衡,更便于京中掌控。莲生奴不禁连连赞叹,父亲的手段果然高明。 接下来便是对边军的裁撤调整。 有皇帝的筹划在前,又有了苏仪和丘守谦的支持,莲生奴之后的行动进行得十分顺利。短短一年时间,边军已经焕然一新。不少年轻将领被提拔起来,这些人都是由莲生奴亲自挑选,并直接效命于他。莲生奴自信即使他和康王决裂,凭他对边军的掌控也足以一决高下了。 这底气也体现在了给母亲的信中。绮素展信,见他下笔笃定,便知儿子已有了放手一搏的实力。京中原本是长寿在奔走,苏仁回京以后,长寿与他多有来往,得其指点,更是牢牢掌控了京里一切动向。程谨追查宋遥、康王结党营私一事也已有眉目,只是绮素以时机未到为由,让他暂且按兵不动。如今再加上莲生奴……绮素微笑着将莲生奴的信贴在心口,自己二十年步步为营,终于有了今日的局面。 “贤妃,”绿荷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陛下那边遣人来报,这就要起驾了。” 绮素将莲生奴的信仔细地折好,起身说道:“知道了。” 临川公主一个月前产下一子,今日正是其子满月的日子。这是皇帝的第一个外孙,无论宋遥还是皇帝都极为重视,故皇帝特意选在外孙满月之时驾幸宋家及公主府第。 皇帝此前曾多次去宋家,再次驾临并非奇事,可这次绮素也要与他同去,意义就有些不寻常了。因宋遥与贤妃素来冷淡,皇帝行幸宋家亦从未令贤妃随行,然而自去岁宋遥为楚王说话以后,宋家与贤妃的来往便渐渐增多,临川公主临盆之前,淑香殿更是几乎天天要遣人送礼问候,这次皇帝带上贤妃同行,似乎也是双方关系日渐缓和的佐证。 临川公主的儿子出生才一月,却已长得又白又胖,极为讨人喜欢。皇帝抱着外孙,笑得几乎合不拢嘴。绮素陪着临川公主说话,见状笑道:“你瞧至尊高兴的,咱们都没法沾一沾手,长寿和莲生奴出生时也没见他这么上心呢。” 临川公主抿嘴一笑:“阿翁也是,现在一回来就看孙子,要不是阿爷今天来了,只怕他也不肯松手呢。” 绮素环顾,见宋遥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而皇帝仍旧在一门心思地逗着婴孩,并未注意到场中的变化。她回顾临川公主,临川公主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绮素会意,借口想与宋夫人说话,便避了出来。她沿着长廊缓缓地移步,不多时便有宋府侍女上前,为她指示方向。 绮素明了,随她前行,不多时一座幽静的楼阁便出现在小路的尽头。 “至尊以前驾幸常在此处休憩,”侍女恭敬地说道,“贤妃若累了,也可在此地略作休息。” 绮素一笑:“正好我也有些乏了,便进去坐坐吧。”她回头吩咐随侍之人在外待命,不得打扰,然后只身一人进入了小楼。 楼内陈设精致,红毯铺地,帘幕低垂,锦地屏风后隐约可见有一个人影伫立。 绮素微微一笑,轻唤出声:“宋令公?” 帘帐轻动,屏风后步出一人,锦衣华服,方面美髯,正符合皇帝对宋遥的描述。 宋遥也在打量绮素,他有些吃惊地发现贤妃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妖娆艳丽,倒显得端雅温和。 两人互相审视着,都觉对方与自己想象中的不尽相同,诧异之下渐生啼笑皆非之感。两人二十年来明争暗斗,却直到今日才第一次见面。 “宋遥有礼。”宋遥提起衣角欲拜。 “令公多礼了。”绮素连忙还礼。 二人都对今日会面的目的心知肚明,便不再于虚礼上客套,很快便直入正题。 绮素并不理会宋遥请她入座细谈的举动,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令公借临川公主频频传讯,究竟有何见教?” 宋遥自知如今底气不足,不便太违拗她的意思,便赔笑道:“某以前对贤妃多有得罪,难得贤妃大度,不曾计较。且公主有孕以来,贤妃日日遣人问讯,无微不至。某几次欲向贤妃致意,但唯恐他人传信不能通达,故而趁今日之机亲口向贤妃道声谢。” “些许小事,何须记挂?”绮素客气地说道,“只望令公将来能记着些我们母子的好处,我便感激不尽了。” “宋某惶恐!”宋遥忙道,“楚王前途不可限量,贤妃何出此言?” “这么说,令公是不会再为难我们母子了?”绮素眼眉一挑,微露笑意。 “某明白贤妃的担忧。这些年发生了那么多事,也难怪贤妃不相信宋某的诚意。不过某有一法,或可去除贤妃的疑心。” “愿闻其详。” 宋遥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只需楚王承诺,将来不对宋氏子孙出手,某即刻上奏乞骸骨,从此再不过问政事。” 近一年来他颇有些心灰意冷,孙子出生后他更是只求一家老小平安,甚至愿意放弃如今的权位。只要他一退出,康王便无可倚仗,自然也会退却,楚王便可兵不血刃地夺得皇位。这无疑是双方目前所能达到的最好结果。 绮素唇边的笑意更深,宋遥果然示弱了。她并不急于回答,室中香炉烟火太盛,她取了香箸轻轻拨动了几下炉灰,才用缓慢的语气说道:“宋公正值盛年,就此致仕未免可惜。何况楚王年幼,将来还需人扶持。我想至尊的意思,也是希望令公能继续为国效力,对楚王多加点拨。还请令公切勿弃国于不顾。” 宋遥原以为今日谈判必然艰难,不想贤妃却通情达理,这让他略微释怀。也许自己是真的误会了她?他语气微微更咽道:“贤妃大度,宋某佩服。” 绮素放下香箸,语气温和地说:“宋公何出此言?令公风骨我素来仰慕,至尊也常和我夸赞,我怎会与令公为难?只要令公答应我一个条件,我不但会保全宋氏子孙,还可让他们安享尊荣,令公也可以继续辅政、执掌天下。” “请贤妃明示。” “正如令公所言,你我之间有过太多的不快,此时要重新信任彼此并非易事。譬如今日,令公是真心讲和,还是以之为缓兵之计,另有谋算呢?” 宋遥毫不犹豫地表态:“请贤妃放心,宋某今日所言皆出自肺腑。” 绮素平静地说道:“令公不必急于辩白,口说无凭,我需要看到令公实际的表示。只要令公能做到我所说的条件,我便相信令公的诚心。” “敢问是什么条件?” 绮素回视宋遥,嫣然一笑:“只要宋令公肯指证康王图谋不轨,我自然会相信令公。” 宋遥甫闻此言,震惊之下竟忘了礼仪,目光灼灼地盯着绮素。良久,他才嘶哑着嗓子问道:“贤妃要宋某指证康王?” 绮素点头:“没错。令公与康王一向亲近,令公若肯指证,由不得至尊不信。” “谋逆乃是大罪……”宋遥吞了一口唾沫,“康王会因此丧命。” “也许,”绮素微微侧头,“不过至尊素来宽容,能饶恕他也未可知。” 由始至终,她都面带笑容,语气婉转,仿佛说的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却让宋遥感到遍体生寒。他默然良久,最终艰涩地说道:“此事非同小可,某需要好好想想。” “这是自然。令公只管慢慢想,想好了再告诉我。”绮素微笑道,“出来太久,再不回去未免会让至尊起疑,告辞。” 宋遥心情复杂,却也只能客客气气地送走她。绮素走后,他又稍待了一阵,才回到了皇帝所在的厅堂。皇帝并宋家上下仍围在婴孩身边,只不过因为婴儿开始啼哭,皇帝才终于肯将外孙交还给临川公主。 临川公主抱着儿子,一边哄一边埋怨父亲手脚太重,把孩子弄得啼哭不止。 皇帝分明理亏,却嘴硬道:“朕的儿女比你的多,还能不知道怎么抱孩子?再说你小时候朕也抱过,也没见你怎样,偏这孩子这么金贵?”他瞥见宋遥进来,便道:“远迩,你来评评理。” 宋遥拱手讨饶:“陛下与公主乃是神仙打架,我等凡人还是避开为是。” 皇帝闻言大笑。 临川公主自然知道宋遥和绮素相见之事,她的目光在宋遥与绮素之间游移,却看不出半点端倪。没奈何,她只得向丈夫使了个眼色。 宋霆会意,趁无人注意之时走过去小声问宋遥:“父亲,贤妃怎么说?” 宋遥看了儿子一眼,又转视皇帝身旁的绮素。绮素正含笑看着皇帝与临川公主打趣,表情柔和温婉,毫无破绽。宋遥眸中露出藐视之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用只有他父子二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个毒妇!” 宋霆惊呆了。看样子,父亲与贤妃进行得并不顺利?不,恐怕不止是不顺利,父亲的语气如此怨毒,两人的会谈应该是彻底破裂了。宋霆双目呆滞地转动着,落到了妻子身上。 临川公主正抱着儿子与贤妃有说有笑,贤妃的笑容依旧亲切,但看在宋霆眼中,那笑容却不再是以往印象中的温和无害,他仿佛能看见那笑容后面的寒光在闪动。他再转视周围,除了父亲宋遥,所有人的脸上都一片喜气,对他们头上已悬着的利剑没有任何察觉。宋霆想到自己的妻儿,只觉得肝胆欲裂。 宋遥发现宋霆的神色僵硬,便将手放在儿子肩上紧了一紧,悄声说道:“我告诉她我要想想,你别在她面前露出了破绽。” 宋霆慌忙回过神,揉了揉眼睛,努力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他到底不如宋遥能沉得住气,还是忍不住问道:“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宋遥看了一眼皇帝,又缓缓地将目光扫过在场的家人,最终又落在了绮素身上,冷笑着说道:“她以为陛下属意楚王她就可为所欲为吗?我看未必。” 宋遥父子说话的同时,临川公主估算着已到了哺乳的时候,便召来乳母,命她将儿子带去喂养。乳母抱着婴儿走了,她才又拉着皇帝和绮素说话。绮素虽然含笑与他父女交谈着,却一直留意着宋遥父子的动静,那两人任何细微的神色变化都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宋遥的神情已经告知了她结果。此人与她不共戴天,她又怎么可能允他全身而退?垂死挣扎吧,那时莲生奴就能名正言顺地回京了。她微笑着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