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听涛
春风阔大而疾,掠过空寂的松林,午后的阳光抛洒于树梢,千万叶金针起起落落,惊起几只山雀,“扑楞楞”拍着翅膀,飞得远了。 塔林之中,那一线清渺而悠远的琴韵,此时业已渐杳,似逐飞鸟而去,归于岑寂。 何思远拢袖立在一棵孤松下,微有些空茫的视线,投向远处的山径。 那里,已然没有了故人的身影。 连同他多年来不曾释怀的旧梦,在那一刻、一息、一念,化作云烟。 他抬起手,轻抚着腰畔玉珮,指尖传来温润而又坚硬的触感,一如许多年以前,那一句温柔而又坚冷的拒绝: “大表哥,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原来……不是梦啊。 他怅怅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方才出现在了他眼前的,真的是他的三妹妹。 以一种他料想不到的方式,突兀地,现身于他的命运,又如从前那般,绝然而去。 “咳咳……” 何思远轻轻地咳嗽了起来,瘦削而温雅的脸上,浮起了一丝伤怀。 当年那个整天追在他身后、“大表哥、大表哥”叫个没完的小姑娘,而今,已然是高不可攀的雍容贵妇,呼奴使婢、珠环翠绕,再非他记忆中单纯青涩的三妹妹了。 她变了。 他也一样。 全都变了。 她过上了她想要的日子,那日子在何思远看来,远到无法触及。 而他呢,妻死子亡、孤冷半生,那许许多多个秉烛苦读的夜,换来的也不过是一具病体,并一个的“老童生”的名号罢了。 他们的人生已然过半,她荣华富贵、得偿所愿,而他何思远却是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 当年那个意气风的少年,原来,已然老得连他自己都认不出了。 而方才那个华贵的妇人,更是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切地提醒着他,他与她,一个是足底污泥,另一个,却是天上青鸾。 低头看了看身上洗得白的青衫,何思远自嘲地勾起唇角,蓦地喉头一阵刺痒,引得他弯腰咳嗽不止。 “咦,何居士怎地还在此处?”身后陡然传来了说话声。 何思远忙回头,便见小沙弥了空正快步走来,清秀的小脸上盛满了关切:“您怎么又咳嗽了,可带着丸药了么?” “带……带着了。”何思远在咳嗽中艰难地说道,掏出素帕向唇角按了按,闭目喘息片刻,方珍而重之地自袖中取出一枚蜡丸,用力捏碎,将黑色的丸药放入口中。 刹那间,略带甜意的清凉自舌尖漫向喉头,刺痒之感立消,心底的燥热与烦恶亦化去了不少。 他终是缓过气来,直身向了空颔:“劳动你来催,我这就过去。” 嘶哑的语声,犹带着方才咳嗽时的气音,听来格外虚弱。 了空关切地目注于他,语声很是柔和:“不着急的,觉明师父说了,让您慢慢来。” “还是快些去吧,我已然比约定的时辰晚了半刻。”何思远笑着道,转身不再看那条山径,拐向另一条羊肠小路。 许是走得急,没行出多远,他便又轻咳了起来。 似是不忍见他病弱,了空便劝道:“那丸药您要按时吃,觉明师父与小僧说过,只消按时吃上三个月的药,您的嗽症便能痊愈了。” 何思远温笑着点了点头,心底却浮起一丝苦涩。 按时吃药?连吃三个月? 他手头那些银子,哪里够使? 事实上,若不是觉明法师前去说项,他连卧佛寺的山门都敲不开,更别说寓居于此,省下住宿的花销了。 佛门净地、布施行善,那也是要银子的。没有钱,何谈清净? 而即便住宿不花钱,每日的吃喝用度,亦正在一点点消耗着他所余不多的资财,用不了一个月,他可能便要又靠典当渡日了。 何思远的面色黯淡了下去。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十余年前,他娶妻生子,原以为妻族家财可堪助力,却不想妻兄一病而亡,妻族的生意更是一落千丈。 从那时起,便是贫贱夫妻百事哀,那被债主堵上门、全家人瑟瑟而颤的情形,恍若就生在昨天。 如今,他已是孓然一身,可却也仍旧逃不开这样的命数。 天意么? 举望天,何思远从心底深处,出了一声浩叹: 这世上当真就没个清净的所在,容他专心苦读、求取功名了么? 他禁不住又是一叹。 松涛阵阵,似在回应着他一递一还的叹息,此声未尽,彼声再起,周而复始,似是永无绝衰。 “到了。”了空的声音打断了何思远的愁绪。 他停了步,却见眼前是一方巨石,上刻着“听涛崖”三个字,正是他最近常来之处。 觉明禅师极喜于此处抚琴,每与他笔谈,皆在此处,今日亦是有约在先。 未曾想,赴约中途,偶逢故人。 三妹妹……不,应该是郡王妃的出现,令何思远的心,怎样也无法平静。 他深吸了几口气,压下丛生之百念,方提步上前。 这里是卧佛寺后山的一处断崖,因遍植松柏而得名,每临崖而立,听松涛连绵,倒也能令人心静。 而此际,在那半壁悬崖下,正盘坐着一名缁衣芒鞋、黄面黑须的僧人,那僧人面前有一块天然形成的条石,上头放着一只破破烂烂的琴囊。 “禅师见谅,在下来迟了。”何思远弯下了腰,执礼甚恭。 觉明向他点头致意,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他修的是闭口禅,从不说话,何思远已然习惯了,撩起衣摆,端端正正席地而坐。 风有些大,吹得二人衣袂鼓荡。 了空不知何时退了下去,高崖之下,一僧一俗默然相对,一时皆无言。 数息之后,觉明双手捧起琴囊,递给了何思远。 “这是……”何思远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他。 觉明无悲无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然举在何思远面前的琴囊,却又往前送了送。 这一回,何思远终是明白了,于是讶然:“禅师这是要将此琴赠予在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