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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知己(20)

    第五十五章知己(20)

    房东住在商贸村附近,接到通知后赶天赶地跑来,以为租客在自家老房子里寻短见,居然还叫来了对面道观的冒牌道士,准备驱邪消灾。

    门是反锁着的,打开后一股混合着粪便气的潮味扑面而来。花崇心头一紧,连忙冲进屋内,循着臭味最浓的方向一看,只见二娃正侧躺在一块污浊不堪的地毯上,奄奄一息地叫唤。

    花崇走过去,碰了碰它的鼻头,皱眉低骂道:“操!”

    健康的犬类,鼻头是湿漉的。鼻头一旦变得干硬,就说明患了病,需要及时治疗。此时二娃的鼻头已经不仅是干硬了,轻轻一摸都能感觉到起壳龟裂,显然已是病得不轻。

    二娃站不起来,见是熟人,哼叫变成委屈的呜鸣,一双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花崇,黑色的尾巴无力地晃动,像是求救一般。

    花崇一摸它的腹部,发现已经瘪了,而周围的粪便也并非新鲜状,它大约已许久未进食,胃肠中的食糜已被排空。

    它小声叫着,爪子在花崇手上轻轻刨了两下,看上去可怜极了。

    花崇沉沉地叹了口气,将它抱起来,本想亲自送去宠物医院,一看这屋里的情况,知道自己不能这时候离开,只得让一道赶来的派出所民警代为照顾,然后一个电话打给李训,让马上带勘察箱出现场。

    因为担心足迹被破坏,花崇不敢让其他人进屋,自己也套了双鞋套,走路时相当小心。

    这套租房是一室一厅,几乎没有装修过,家具很老旧,凑近时闻得到木头发霉的味道。二娃之前躺着的地方位于客厅靠近阳台处,那儿有不少二娃的排泄物。放狗粮的碗稍远,里面还剩下大半狗粮,二娃可能因为患病,根本没有吃。放水的塑料盒子被掀倒了,盒子很大,够大型犬喝上一周。但任何水放上一周都不新鲜了,何况二娃弄倒了盒子,也许已经很久没有喝到水。

    若是忽略二娃的粪便,屋里的卫生情况其实不算糟糕。客厅和卧室堪称整洁,连最容易出现污渍的厕所、厨房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花崇站在卧室外,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两个第一现场,凶手都在杀人后清洗过地板,抹除了一切具有指向性的痕迹。他非常细致,既然能在作案时耐心消除自己的足迹、指纹,带走可能存在的毛发,那么离开临时的栖身之地时,必然会更加仔细。

    不久,李训和另外两名痕检师赶到。花崇心事重重,让派出所调商贸村周边公共摄像头的记录,发现“王先生”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里时正是自己在花鸟鱼宠市场遇见他的次日。

    视频里,“王先生”戴着黑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极低,手拿一个旅行包,匆匆从商贸村旁边的一家药店走过,此后再也没有回来。

    “小王在我这里办的是三月租,还有一个月房费放在我这儿当押金。”房东焦虑地拿出租房文件,“马上就要到期了,居然给我整这一出!警察同志,他别是什么逃犯吧?”

    花崇接过文件,眼皮直跳。

    这根本不是什么正规文件,就房东自己写了个字据,双方签名了事,连手印都没有。“王先生”署名王闯,名字下方跟着一串身份证号。花崇一数就知道是假的,房东不知是赚钱心切还是脑子少根弦,房子租出去接近三个月,都没发现“王闯”留的身份证号少了一位。

    他不抱希望地问:“当时签名时,这位租客是不是戴着手套?”

    房东愣了一会儿,“是,是!那会儿天气还凉嘛,他戴了双皮手套。”

    花崇叹一口气,将字据放进物证袋,好在笔迹也是证据,不过鉴定起来比指纹足迹等复杂许多。

    令他颇感意外的是,痕检师们居然在沙发缝隙里找到了一根带着毛囊的短发。

    “马上带回去进行dna比对。”

    ?

    重案组紧急开会,花崇本想叫上柳至秦,但考虑到柳至秦太忙,便没有通知他。

    两个案子压着,陈争担子不小,赶来会议室旁听。

    “我是从出现在何逸桃头上的幼犬毛发查到这个化名‘王闯’的人。”花崇神情严肃,目光里甚至有一缕少见的愤怒,“他的真实信息目前还在核实中,现在已知他养了一只德牧,这只德牧前几天因为吃了内脏,出现消化不良的症状,被送回花鸟鱼宠市场救治,刚好被我和小柳哥遇见。‘王闯’的嫌疑非常大,第一,他是市场的客人,说不定是常客,他很有可能熟悉市场摄像头的位置,从而在作案后避开;第二,他在何逸桃被害后留下德牧离开,目前不知所踪,电话号码、身份证是错误的,各种行为都比较失常。我已经要求兄弟部门配合,但至今没有发现他搭乘火车、汽车、飞机离开洛城,要么他还在洛城,要么已经乘黑车离开。”

    “他在离开租屋之前,进行过一次非常彻底的大扫除,足迹、指纹一样不留,马桶用消毒剂冲洗过,生活用品全部丢弃,已被焚烧的可能性很大。”李训说:“我们只找到一根有毛囊的头发,正在检验。”

    “一根头发就够了,只要能得到dna信息就行。”陈争顿了顿,又道:“但你们觉不觉得有点奇怪?”

    花崇问:“哪里奇怪?”

    “我们现在已经把他当做凶手在查,但凶手显然比他还要细心。”陈争转着打火机,看上去有点懒,“凶手在有限的时间里将凶案现场清理得堪称完美,而这个‘王闯’却在相对充裕的时间里没能料理好自己的房子。他居然留下了一根头发,这种错误不该出现在他身上。还有,他为什么会在宠物店留下自己的真实住址?这不是给自己挖坑吗?”

    “这两个问题我也思考过,乍一看的确十分矛盾,但仔细想其实并无有悖逻辑的地方。”

    “是吗?那你给我分析一下。”

    “郑奇在新北村的居所、何逸桃的花店,这两个地方作为凶案现场,是一定会被查的,或早或晚而已。因此,凶手必须仔细,任何细节都不能放过,否则就会给我们留下线索。”花崇沉稳地说:“但在凶手的认知里,他自己、他的租房被查的可能性却微乎其微。他认为自己在杀人时做得天衣无缝,在心理上放松是很正常的事。”

    陈争摸着下巴,示意花崇继续。

    “实际上,除了那一根德牧幼犬的毛发,他的确做得天衣无缝。如果没有那根毛发,我们不可能找到商贸村。”花崇说:“换言之,只要凶手没有在现场留下破绽,他就一定是安全的。他留虚假电话、身份证是出于本能,可能已经习惯了。但现实生活里需要留家庭住址的时候并不多,也许他下意识就写下了真实的地址,写完发现不对劲,想改,但改的话,会更加可疑。这一点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在明知自己的租屋不会被查的前提下,还花功夫做扫除——他想到了这一隐患,又觉得这一隐患算不上什么,于是收拾一番了事。”

    片刻,陈争点点头,“也对。如果不是尸检时找到了一根德牧幼犬的毛发,而你又正好对花鸟鱼宠市场比较熟悉,我们根本查不到他的租房去。但现在还有一个难点,这根毛发只能确定来自一条德牧,不能确定来自哪一条德牧,证据链不完整。而凶手又没有在现场留下别的证据,就算我们靠dna等信息找到了他,也很难给他定罪。”

    “那个……”李训迟疑道:“花队不是说德牧是吃了内脏患病的吗?死者的心脏丢了……”

    花崇目光一寒。

    会议室静了片刻,陈争说:“如果德牧吃的是死者的心脏,那么对德牧进行解剖,提取胃内容物的话……”

    部分组员吸了口凉气,花崇眉头皱得更紧。

    在处理刑事案件时,不是没有将动物进行安乐死并解剖的先例,这曾经引起过动物保护者的抗议,但在一些特殊事件里,却是获得重要证据的唯一办法。

    张贸低声说:“这个太那什么了吧?那只狗已经够可怜了,生病后被丢弃在没人的房间里,没吃没喝,如果花队再晚去几天,可能命都没了。它现在刚得救,我们就要把它杀了拿来尸检。我,我有点接受不了。”

    陈争说:“你当重案刑警才几天?将来还会有更多你接受不了的事。”

    “但人犯的错为什么要狗来偿命呢?就算它吃了心脏,那也不是它自己想去吃的啊!”张贸从来不敢跟领导顶嘴,这回脾气却上来了,“我相信我们能找到其他证据!”

    陈争哼笑一声,“天真。侦破案件最关键的要素之一就是时间,我给你时间去找其他证据,上面给我时间吗?如果这就是唯一的证据呢?最后如果因为缺少关键证据,而无法将凶手绳之以法,这个责由谁来担?”

    张贸急了,“但那也不能……”

    花崇没出声。他既没有陈争那么“豁达”,为了破案无视一条狗的性命,也没有张贸那么“天真”。站在人性的角度,他自然不愿意将二娃进行安乐死,张贸那句“人犯的错为什么要狗来偿命”的确也是他心中所想。但是如果只有解剖二娃才能拿到决定性的证据呢?狗不该为人的错误偿命,那么被杀害的人就该枉死?凶手就该逍遥法外?

    他闭上眼,急切地想要找到一个平衡点。

    “我不赞同安乐死。”徐戡姗姗来迟,在听了个大概后说:“现在对狗进行解剖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去看过它,从便样可知,有人给它喂过大剂量手术用泻药,食糜早就排空,而它现在的情况比较糟糕,因为染病,初步估算已经超过4天没有进食,解剖没用,拿不到任何证据。”

    花崇突然松了口气。一来二娃逃过一劫,二来既然“王闯”有给二娃喂食手术用泻药的行为,就从侧面证实他不会无辜,这条线没有追错。

    徐戡是法医,陈争采纳了他的看法,点头道:“行,那就不解剖,咱们抓紧时间,拓宽思路,争取早日破案。不过有一点大家要明确,刚才我们讨论了那么多,不少人在主观上已经认定‘王闯’是凶手。这种想法很要命。因为我们发现这个‘王闯’有碰运气的成分,他到底是不是凶手,客观一点来考虑的话,难说。我要提醒你们,这个人肯定要查,但其他几条线的调查也不能松。”

    花崇点头,“我明白。”

    “好了。”陈争笑了笑,“假设他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大家来分析一下他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组员们已经开始讨论,花崇却有些迟疑。他与柳至秦的看法是,郑奇与何逸桃都参与过一场造成严重后果的网络暴力事件,但目前还没有明确的证据。

    这时,痕检科的一名科员跑来,将检验报告递给李训。

    “有结果了?”花崇问。

    李训蹙眉,“dna信息出来了,但比对不出结果。”

    “意思是‘王闯’的dna信息未被入库?”花崇诧异道:“这还真是……”

    近几年dna入库正在大力推行,别的不说,只要去医院体检过,dna信息就会被收录,大大降低了重案侦破的难度。

    “没事,也算是拿到了一条证据。”陈争拍了两巴掌,“不过我比较好奇,一个生活在城市的年轻人,怎么会多年没参加过体检?”

    “他无业。”花崇突然道:“可能也没有念过多少书,因为身体很好,没进过医院,同样也因为身体很好,没有体检意识。目前就算是小公司也有员工定期体检制度了,他从未进行过体检,可能正是因为他没有工作。”

    陈争思索片刻,“有道理。凶手是个无业者,他因为某种原因报复郑奇和何逸桃……”

    花崇拧着眉心,仍然觉得矛盾。如果凶手无业,那么从哪里找来那么多钱雇佣顶级黑客?

    当然,无业者不一定穷,“王闯”选择住在破旧的商贸村,也可能单是因为那里充斥着三教九流的人,监控系统也相对落后。至于顶级黑客……

    一时间分析太多信息,花崇头有些痛了,总觉得有什么关键信息正在浮出水面。

    会开到了晚上,大家都是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花崇待在会议室没走,一个人冷静地梳理线索。

    不知过了多久,会议室的门被敲响,他抬起头,看到柳至秦正一手夹着笔记本电脑,一手提着外卖口袋站在门口。

    “花队。”柳至秦快步走入,将外卖口袋放在桌上。

    花崇一看,原来是对面巷道里的蹄花汤。

    汤还是热的,盖子一揭开,就涌出一阵白气,浓香扑鼻。

    “说好去吃宵夜,你这么忙,我只好一个人去了。”柳至秦掰开筷子,“趁热吃,刚打包带回来的。”

    花崇这才想起自己没吃晚饭,胃都饿得没知觉了。但柳至秦的话他得反驳一下,“再忙也要吃饭,你想去怎么不叫我一声?”

    “我来会议室看过了,你埋着头写写画画,应该是在理线索。”柳至秦帮他将葱花洒到汤里,“打断你思考不太好,万一什么关键想法被我吓走了呢?”

    “哪有这么严重?”花崇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一暖,胳膊肘在柳至秦手臂上撞了撞,“那我就开吃了啊。”

    柳至秦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放好笔记本,没有打开。

    花崇着实给饿着了,不吃倒罢了,一吃起来才觉得胃肠空空如也。这时别说一份加量的蹄花汤,就是再来一份干锅兔丁他都能吃完。

    其间柳至秦什么话都没说,既不闲聊,也不说案子,等他风风火火吃完,歇了半分钟,才打开笔记本。

    花崇出去扔掉外卖盒,甫一坐下,就听柳至秦道:“吃好了吧?”

    “谢了,下次我请你。”

    柳至秦笑着摇头,“那我要开始说案子了。”

    花崇挑眉,“你刚才怎么不说?”

    “刚才你在吃饭。”

    花崇“啧”一声,“你像个……”

    “嗯?像个什么?”

    花崇本来想说“你像个小媳妇样”,已经说了一半,才急忙打住,改口道:“你真会替人着想。”

    柳至秦垂眸,轻咳一声,“还是说案子吧。”

    “行。”

    “我查了一下e之昊琅出道至今的事,发现在五年前,他与一个叫做‘风飞78’的作家闹了一场不小的矛盾。”

    花崇立即认真起来,“风飞78是谁?很有名吗?”

    “恰恰相反,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写手。”

    花崇想起在万乔地产听到的话,问:“他们之间的矛盾是不是关于抄袭?”

    “对。e之昊琅是因为一部叫《暗星归来》的软科幻小说走红,前几年还拍过一部网播剧。而风飞78也写了一篇软科幻,叫《永夜闪耀处》。”柳至秦滚动着鼠标,“当时有人说,《永夜》抄袭了《暗星》。”

    “‘有人说’?事实是怎样?”

    “不知道。”

    “不知道?”

    “抄袭与否很难说清,风飞78坚称自己没有抄袭。我不是鉴定抄袭的专家,也没有时间去看这两篇上百万字的小说,所以我无法判断究竟是不是抄袭。”柳至秦一顿,“但我查到另一件事。”

    “什么?”

    “这个风飞78已经在四年前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