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为善(20)
第一百章为善(20) 粱奚镇。 当年照顾殷小丰的医生姓满,得知殷小丰已经出家为僧,眼中便露出些许惋惜的神色,“他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啊。” 徐椿问:“殷小丰到底有什么精神问题?是被谁送到这里来?” “小丰是个可怜人。”满医生没有立即回答徐椿的问题,反问:“他出了什么事吗?” 徐椿笑了笑,“这倒不是,但他被牵涉进了两桩命案,我们正在调查。” 一听“命案”两字,满医生一下子就紧张起来,“小丰杀人了?” 徐椿摇头,“你别紧张,如果他没有杀人,我们就得找到为他洗清嫌疑的证据。调查他的过去,就是寻找证据的一环。所以满医生,你知道什么,千万不要隐瞒,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满医生五十多岁了,听完徐椿的话,犹豫了会儿,叹气道:“我不能为小丰保证什么,但……算了,我配合你们就是。” 说罢,满医生站起身来,从书架上拿出一个厚厚的资料本。 徐椿问:“这是?” “小丰当年的治疗日记,我自己整理的。”满医生一边翻阅一边说:“你想知道殷小丰有什么精神问题,他啊,是伴有妄想、认知障碍、暴丨力倾向的重度精神分裂。小丰刚被送来时,才22岁,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只知道所有人都要害他,如果我们不把他绑起来,他就会伤害人。” 徐椿重复道:“暴丨力倾向……” “但经过治疗,小丰已经不会动不动就发狂了。”满医生说:“那只是他22岁时的症状,现在他已经有30岁了吧?” 徐椿说:“今年31岁了。” 满医生说:“一晃都多少年了。” 徐椿问:“殷小丰是为什么患上这种病?他的家人呢?” “我们这种小城市,和你们冬邺市不一样,底下的乡镇什么人都有。”满医生忽然说起听似无关的话,“hei丨社会啊,xie丨教啊,毒丨贩啊,人口丨贩子啊,巫婆啊,多得数不清,你不去山里头走一走,都不知道他们猖獗到什么地步。” 徐椿想说“我知道,我还去打过这些团伙”,但还是忍住了,没有打断满医生。 “小丰出生在粱奚市下头的一个什么乡,具体名字我给忘了。”满医生接着道:“那个乡穷啊,越穷的地方,就越迷信,越落后。小丰小时候是在水里长大的,你能想象吗?” “什么?”徐椿不解道:“人怎么能在水里生活?” “这就是那个乡的‘传统’了。”满医生说:“乡民信奉水神,每一年都会向水神进贡一位迎来初丨潮的少女。将少女关进水牢中,直到怀孕。” “等等!”徐椿说:“这怎么可能?” “是啊,我们正常人都会问,这怎么可能?可乡民们就是深信不疑。”满医生摘下眼镜,用棉布擦了擦,“那个水牢其实就是一个修建在河底下的密封笼子,人在里面不会被淹死,但空间非常狭小,人长期闷在里面,精神很容易出问题。” 徐椿厉声道:“不是淹死不淹死的问题,一个少女独自待在水牢中怎么怀孕?神话故事吗?” 满医生说:“自然是有男人进去。” “这是犯罪!”徐椿一拍桌子,“初丨潮少女才多大?十三四岁,有的甚至更小!” “乡民们懂什么,他们要的就是这样的女孩,说她们纯洁,干净,有神性,比年长女性更容易得到水神的青睐。”满医生说:“小丰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在水牢里不知被那个畜生给糟蹋了,生下小丰之后,就被献祭给了水神。” 徐椿震惊:“被杀死了?” 满医生点头,“乡民们在水牢中灌水,将她活活淹死在里面。她的父母还很开心,感到将女儿献给水神是一件很光荣的事。” 徐椿捏紧了双拳。 即便已经去过许多落后的村落,徐椿依旧大为愤慨。 你永远不知道,人的愚昧与恶毒能可怕到什么地步。 “乡民们将小丰当做水神之子供奉。”满医生说:“我们理解的供奉吧,就是好吃好喝给供着,但小丰呢,他必须生活在淹死了他母亲的水牢中,日日夜夜,与孤独为伴。人在失去时间观念时,心理大概率会出现问题。小丰自打有记忆以来,就不知道时间是什么。他看不到日出日落,所见的只有水牢那一块小小的地方,被‘请’上来时只是接受乡民的朝拜……” 满医生无奈地摇头,“当他长大一些之后,他终于被放出来,接受杀人训练。” 徐椿再次错愕。 “那个乡的所有乡民都崇尚武力,水神是他们的战神,水神之子当然必须习武。”满医生说:“所以小丰刚被送来时,我们根本奈何不了他,他仇视所有人,并且有能力杀掉我们这些医护人员。” 徐椿问了一个关键问题,“殷小丰杀过人吗?” 满医生说:“我不知道。” 徐椿蹙眉,“你怎么会不知道?” “警察都不能确定的事,我哪来的途径知道?”满医生说:“那个乡过去根本没人管,死了随便一埋了事,小丰接受杀人训练时有没有杀过人,警察去的时候已经没办法查了。” 徐椿问:“现在那个乡是什么情况?警察是在殷小丰22岁时才注意到那个乡的问题?” “现在已经太平了,当年开展除恶习专项打击,好几个乡镇都被整顿。”满医生说:“我们院接收了不少警方解救的乡民,小丰是危险性最高的一个。” 在徐椿的认知里,殷小丰这样的人即便在接受治疗后情况大幅好转,当地警方也有责任将其置于监管之下,随时了解其心理精神状况,更不应放其离开粱奚市,去千里之外的冬邺市出家。 但人已经放了,再往前追究已经没有意义。 徐椿问:“殷小丰是什么时候出院?当时他的情况怎么样?” “小丰在我们这里待了三年,25岁时出院。”满医生牵出一个笑容,“出院时他已经是个正常人了,能够与人交流,不再动不动就想揍人,能讲道理,日常生活也没有问题。不过童年的阴影还是在,他不喜欢说话,比起热闹,更喜欢一个人待着。” 徐椿登时想到了什么,“他厌恶热闹?” “厌恶?”满医生想了想,点头,“确实算是厌恶吧。小丰出院后不久其实发生了一件事。你来我们这里,应该已经感受到了,我们这里很安静。” 徐椿点头。 “小丰习惯了这种安静的,不被打搅的生活,回到社会中感到很不习惯,回来找我,说想留在院里生活。”满医生说:“当时我很挣扎,一方面我最了解小丰的痛苦,也想将他留在视线范围中,随时照顾他,一方面又觉得,他这么年轻,应该走出去,如果一直留在这里,他就一直是个病人,他受了二十多年苦,是时候有一个正常的人生了。” 徐椿说:“后来呢?你拒绝了殷小丰,观察过他的变化吗?” 闻言,满医生眉眼间流露出浓重的愧色,“将小丰劝离之后不久,我接到了首都的研修邀约,一去就是半年,回来后才知道,小丰已经不在粱奚市。我和他,就此失去了联系。” 明恕握着手机,越听神情越凝重。 徐椿在电话那边道:“明队,殷小丰的病也许根本没有治好,他选择出家,很可能是因为适应不了热闹。他回不来精神病院,寺庙是他能够找到的,最安静的地方!这两三年里突然出现的大量游人打搅了他这份安静,而这些游人又是邱岷这个网红带去的,殷小丰有充足的作案动机!” “至于作案能力……”明恕缓声道:“殷小丰自幼接受武力训练,显然也有。并且他患有精神分裂,这种疾病严重的时候会出现行为、认知障碍,这也能解释,邱岷为什么在被掐死数日之后,才被分丨尸。不过现在这些都只是我们的推断,没有取得证据之前,还不能轻易下结论。” 五名僧人中,殷小丰是话最少的一位。不管审问他的是谁,他的目光都没有分毫改变,总是茫然、木讷,就像听不懂对面的人在说什么,甚至不知道对面有人。 明恕在监控器中看着一动不动的殷小丰,脑中过滤着破局的思路。 如果殷小丰确实是凶手,用心理战术让他承认罪行不失为一种方法。但这是个有严重精神疾病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明恕不想用这种方法。 证据呢,证据在哪里? 还是在殷小丰是凶手的前提成立的情况下—— 将邱岷劫去丫头山的是洪传飞,殷小丰能从军丨火库带走邱岷,那必然对洪传飞的行踪极为熟悉。 不,也有可能是殷小丰并不知道洪传飞,只是长期观察邱岷,而盯上的“猎物”忽然被一个不速之客截胡。 跟踪、秘密观察对殷小丰来说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洪传飞将邱岷带走时,殷小丰一路尾随至丫头山,在洪传飞打过瘾之后,才进入军丨火库。 可殷小丰一个僧人,是怎么查到“丘山罔眠”就是邱岷? 殷小丰没有车,从首泉镇到冬邺市主城,只能通过私车转公交的方式。他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将邱岷带到祈月山里? 要杀邱岷,最方便的是在军丨火库“就地解决”,到时候警方就算查,也只能查到洪传飞头上。 殷小丰冒险将邱岷弄到祈月山,是为了完成某种仪式? 明恕甩了下头,再次提醒自己,殷小丰患有精神分裂。 强行分析一个精神分裂患者的行为逻辑,还不如踏实寻找其将邱岷由丫头山转移到祈月山所留下的蛛丝马迹。 “查首泉镇的网吧?”易飞说:“殷小丰是在网吧了解到邱岷的信息?” 明恕开着手机的免提,“不然他还有什么途径?祈月山上网络很差,殷小丰的手机里也很‘干净’,他只能去网吧。” 易飞说:“行,我这就去镇里所有网吧排查。别的呢,有什么一起交待了。” 明恕笑了声,“你不嫌忙啊?” “我只想赶紧把案子破了。”易飞担忧道:“怕就怕凶手不是这五人中的任何人,万一真是个连环凶手,就麻烦了。如果殷小丰不是凶手,尽早将他的嫌疑排除了也好。” 明恕赞同,“还有就得查交通监控。海镜寺没有车,殷小丰不可能扛着邱岷去做公交,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他搭的是某个人的私车。这块排查你先别管,我来安排人。” 易飞说:“但就算邱岷严重晕迷,也是一个成年人啊。殷小丰背着这么沉重且巨大的包袱,怎么容易搭车?” “普通人不容易,但你别忘了,殷小丰是个和尚。”明恕说。 “你是说,你穿着僧袍拦车?”易飞惊讶道:“胆子也太大了!” 明恕说:“如果真是如此,倒是给我们调查提供了一些方便。” 在坦白27年前的罪行之后,刘岁不再像之前一样顾左右而言他。被问及殷小丰在海镜寺的情况时,刘岁说,殷小丰经常在前院扫地,但如果没有扫地,就几乎见不到殷小丰的人。 在见不到人这段时间里,殷小丰究竟在不在海镜寺,没人知晓。 “我向你们提供线索,你们能不能看到我认罪态度良好,又配合调查的份上,不要追究唐远的责任?”刘岁眼中含丨着请求,“唐远真的是无辜的,当年的事我没有和他商量过,都是我自作主张。” 明恕盯着刘岁,一些话已经懒得说出口。 一桩命案隐瞒了27年,所谓的“认罪态度良好”是在已经被警方调查的前提下。 诚然,刘岁与唐远经过了27年的煎熬。可但凡他们真的有悔过之心,怎么会等到现在才坦白一切? 刘岁招了,是因为唐远将他供了出来。 唐远招了,是因为自己并非凶手。 钱达招了,是因为被前妻拿出证据指认。 婚内出轨、杀人、行贿受丨贿,没有一个人该被原谅。 殷小丰还是什么都不肯说,沉稳若山地坐在审讯室里。 晚些时候,首泉镇传来消息——殷小丰曾长期在一家名叫“英雄无敌”的网吧上网。 网管调出了殷小丰最后一次出现时的监控记录,当时是10月2号,殷小丰穿着普通人的衣服进入网吧,上了两个小时的网。 “他上网干些什么我这里实在是查不到了,就这个监控马上都要被覆盖了。”网管说:“不过他来得挺勤,总是在白天人少的时候来,坐在角落,如果旁边有人,他会要求换机子。” 就在排查网吧时,易飞意外得到另一条线索:水果批发市场的小贩张庄,将自家的面包车借给了殷小丰。 “他,他是和尚啊,我这,这生意不,不好做,借给他沾点福运,不,不行啊?”张庄是个结巴,说一句话脸憋得通红,“他又,又不是不还……” “车在哪里?”易飞立马问。 张庄吓一跳,只得带着警察往自家院子里走,“就,就这。” 停在院子里的是一辆灰色面包车,车身上全是污泥,起码有十天没有清洗过了。 但十天之前,不,在将邱岷拉回来之后,殷小丰一定清洗过这辆车! “还能找出痕迹吗?”易飞问肖满。 肖满已经带着勘察箱跳上车,“我尽全力!” 在痕检出结果之前,明恕已经经由交通部门查到,殷小丰借用的面包车七次出现在“秀?乐园”小区附近。10月4日,殷小丰驾车离开首泉镇,前往冬邺市,再次来到邱岷家附近。晚间,面包车出现在丫头山下的一处公共监控中。 “车被清洗得非常干净。”肖满眼中神采分明,“但是我还是在车内缝隙中提取到了微量血迹,经过dna比对,确认属于邱岷!另外,从车轮中提取到的残余土壤,已核实与丫头山山脚下的土壤一致!” 审讯室。 “我为什么要杀邱岷……”看着一桌的证据,殷小丰终于有了些反应,但这些反应是极慢的,时间流淌到他身上,好像就减了速,一切都成了慢动作。 “我为什么要杀邱岷。”他重复了一遍,竟是忽然微笑,“因为是他让这个清静的地方变得吵闹。” “这个地方”指的显然就是祈月山。 明恕说:“你终于肯认罪了。” 殷小丰显得很不解,“认罪?” “邱岷是不是你杀的?”明恕眼神异常专注,“你因为年少时的经历,对热闹的地方非常反感,祈月山本是一个理想的居住地,但从前年开始,一到秋天,游客就一年比一年多。你恨那些打搅你的游客,更恨那些将游客引来祈月山的人!” 良久,殷小丰说:“其实我最想做的,是一把火将山上的银杏树全都烧掉。但如果这样做,海镜寺也就没了。每天都有很多人闯进来,不仅糟蹋寺院,还强迫我陪他们拍照,我恨不得捏碎他们的骨头!” 明恕略皱起眉。 凭殷小丰的本事,说不定真能做到。 “有人告诉我,是一个叫‘丘山罔眠’的人推荐了这里。”殷小丰说话断断续续,像是没有气力了一般,一句话说完,往往要等几分钟才说下一句。 明恕问:“是谁?” 殷小丰抬头,“冲进寺院的人。” 明恕说:“所以你就去查这个网名背后的是谁?” “我见过他。”殷小丰前言不搭后语,“我去他家门口一看,就知道找对了。” “将邱岷从丫头山带走的是你?” “是我,他快死了,求我救他。”殷小丰说着笑起来,“我为什么要救他?我要让他死在祈月山。” 这就是明恕之前没想通的地方。 如果殷小丰在军丨火库掐死邱岷,这案子就几乎没办法查了。 正是由于殷小丰将邱岷带回祈月山,才留下了关键证据。 会不会有人在背后引导殷小丰? “邱岷必须死在祈月山的理由是?”明恕问。 殷小丰又露出那种不解的神情,“理由?” “没有理由?” “有。” “是什么?” “是他害了这座山,他应该死在这座山上,向这座山谢罪。” 看着监控器的方远航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住了,“有病吧?” 邢牧说:“殷小丰本来就有病。” 方远航正色道:“不对,我突然觉得很矛盾!” 邢牧问:“哪里矛盾?” “杀害邱岷的是殷小丰,物证人证口供齐全,但是我们之前的推断是——杀害吕晨赵思雁的凶手就是杀害邱岷的凶手。”方远航说。 邢牧点头。 “凶手心思缜密,为了误导警察,才故意将吕晨赵思雁的尸体摆成那种姿势,反侦察意识非常高超。”方远航说:“殷小丰是个精神分裂患者,我不否认他也具有一定的反侦察意识,但从他的认罪情况,以及一定要将邱岷带回祈月山的想法来看,我觉得他做不出刻意误导警方侦查思路这种事。” 方远航能想到的问题,明恕当然也想到了。他的食指在审讯桌上点了点,问:“你将邱岷带回祈月山之后,是用双手将他掐死?” 殷小丰点头,还抬了抬自己的手,“很容易。” 明恕再问:“你将他就地掩埋?” 殷小丰再次点头。 明恕说:“那10月13号晚上,你再次上山,将邱岷分丨尸?” 殷小丰半张开嘴,“分丨尸?” 方远航和邢牧死死盯着监控器。 明恕说:“杀害吕晨赵思雁的是不是你?” “我为什么要杀她们?”殷小丰说:“她们是女人。” 徐椿也正看着监控,轻声道:“满医生跟我说过一个细节,殷小丰接受治疗时,只要神智清醒,就很照顾女性。在他那落后乡村的习俗中,女人是男人的附属品,应该得到男人的保护。” 明恕吸了一口气。如果杀害吕晨赵思雁的不是殷小丰,那就真给萧遇安说中了?分丨尸的另有其人,但那人是怎么知道殷小丰杀死了邱岷?怎么知道邱岷被埋在哪里?更关键的是,那人将邱岷挖出来分丨尸的原因是什么? 掐死邱岷的人,和在吕晨赵思雁的死上做文章的人,查到这个份儿上如果还要将其归于一个人,那这个人未免过于分裂。 分裂? 明恕脑中一动,却又想到殷小丰虽是精神分裂,却并非人格分裂。若是殷小丰人格分裂,倒是能够解释两种截然不同的行事逻辑。 但人格分裂的案例,在现实中实在是太少见。 可若按萧遇安的想法,杀人与分丨尸的各有其人,其实也说不大通。 因为一旦查起来,分丨尸者的罪名是侮辱尸体,这个分丨尸的人有必要因此杀害吕晨赵思雁? 明恕看向殷小丰,殷小丰平静地说:“我只杀了一个人,就是邱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