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狂狼(15)
第一百三十一章狂狼(15) 肆林镇,大雪纷飞。 这是个隐藏在北方低矮丘陵地带的小镇,交通极为不便,土地贫瘠,缺乏资源,外面的人不愿意进去,里面的人没有出来的意识,周围一些受到大城市辐射的村镇已经发展起来,而它因为自身条件的制约,逐渐被遗忘。 向韬在肆林镇的感受是——这里是真穷。 镇民没有一个人会说普通话,上了年纪的镇民见到外人就往家里躲,年轻一些的男性则对外人虎视眈眈,有的甚至一路跟踪,手上抄着铁锹、木棍等能够伤人的工具。 向韬看到了很多几岁的小男孩,他们穿着破旧的棉衣,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因为衣服都比较单薄,无法保暖,所以普遍穿了一层又一层,裹得像一颗颗饱满的洋葱。 和小男孩相比,小女孩几乎没有,至少向韬没怎么看到。 不过镇里倒是有不少怀孕的女人,她们大着肚子在自家院子里干些力所能及的活,面容看上去非常憔悴。 向韬以骑行“驴友”的身份在镇里落脚。 肆林镇大概从来没有“驴友”经过,镇民对他非常戒备,看着他的时候充满敌意。向韬本想打听“匠师傅”的事,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遇上像黄妍、蔡心悦那样来买“鬼牌”的人。但时间太不巧,镇里并无孕妇在寒冬腊月里临盆,“匠师傅”似乎也暂时离开。这里血淋淋的罪恶像被一场纯白无瑕的雪洗刷干净,而当来年冰雪融化,白雪与污泥同色时,罪恶又将如野草般蔓延。 那些孕妇肚子里怀着的,如果是男孩,就能活,如果是女孩,很可能就将被制作成一个个没有生命的“鬼牌”。 看着那一双双麻木的眼睛,向韬心中忽然涌出一个极其荒唐的想法——这里孕妇这么多,难道…… · 因为文玲提供的线索,重案组正式参与到黄妍一案的调查中。 “和黄妍一起去肆林镇购买过‘鬼牌’的蔡心悦现在已经因为恐惧而辞掉工作,将自己锁在家中。她认定,黄妍是遭到‘鬼牌’的反噬。”会议室,只有明恕一个人站着,“‘反噬’这种迷信的说法,当然不可信,但现在不排除,是有人将购买‘鬼牌’的人当做了目标。这个名单上一共有17人,他们每人的情况,都需要核实。李队,向韬那边现在怎么样?” 北城分局刑侦支队的副队长李驰骋也来到重案组开会,和刚愎自用的王豪相比,同是奔波在一线的副队长,李驰骋好相处得多,对案情的判断也比王豪精准。分局负责黄妍案的是他,明恕多少松了口气。 “肆林镇非常落后,男孩多,女孩极少,向韬给我说了他的一个看法。”李驰骋道:“镇里怀孕的女人太多,多得不正常,他怀疑这些女人是被组织起来怀孕。肆林镇条件太差,冬天生产会有很多麻烦,从她们肚子的情况看,预产期最早也是在明年3月,那时候气温已经升上去了。” “也就是说,那里的确存在一个‘鬼牌’产业链。”明恕在桌边走了几步,“但仅冬邺市就有至少17个买主,肆林镇应该不是唯一一个为‘匠师傅’提供女婴的村镇。” 李驰骋说:“名单上这17个人,我们这就去核实。不过明队,分局这边受到的限制不少,别的还要麻烦你们想想办法。” 明恕点头,“交给我。” · 冬邺市铁矿一小。 上午10点,学校的门打开,学生们排着长队在老师的带领下小跑至校门外的塑胶操场,进行每年冬天的例行健身活动——百日长跑。 这种活动本该在校园内进行,但不是每个小学都有条件。铁矿一小挨着铁矿中学,两所学校共用一个400米标准操场。 这操场不仅对两所学校开放,也对公众开放,虽然老师们在几个出入口都贴了告示,希望居民们在学生需要使用操场时不要进入,但这几乎起不到约束作用。 这几年各地都有伤害小学生的事件发生,老师们个个紧张,而长跑活动又不能取消,孩子们在操场上费力地奔跑,老师们跟保镖似的盯着靠近操场的成年人,一发现可疑者,立马紧紧跟随。 当老师的做到这个地步,实在是很不容易。 明恕站在操场边,察觉到一束警惕的目光,半侧身,看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女老师正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 与“可疑男子”视线对上,女老师更加紧张,却也没有转身就走,反倒是往前迈了两步。 明恕一看就明白对方的心思。 这瘦瘦弱弱的女老师,是把他当做对学生意图不轨的人了,如果他此时做出什么危险动作,女老师说不定会奋不顾身地扑上来。 “这位先生。”女老师鼓起勇气道:“你有什么事吗?” 明恕穿了件最近几年又流行起来的皮衣,看着不像警察,在操场外站了不短的时间,也难怪女老师会误会。 “我想找一位叫‘许吟’的学生,她在这里上学。”明恕取出证件。 女老师一看是警察,神情一下子就松了下去,拍着胸口小声道:“吓死我了。” 明恕温和地笑了声,“辛苦了。” 女老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咦?” 明恕说:“有你这样的老师,你的学生很幸运。” 女老师被夸得红了脸,“你找许吟是吧,她是我的学生,我马上去叫她。不过我能问一下吗,你找她有什么事?是不是关于她的父母?你是警察,你应该知道的,她心理有些问题,最近才回到学校。” 明恕点头,“她的心理问题我知道,这次来找她,是有些关于案子的问题想问她。” 女老师有些担心,但没有继续问,不久就将许吟带了过来。 许久不见,小姑娘精气神比之前好了许多,一见到明恕就笑起来,“队长!” 长跑活动还在进行,明恕带许吟去了一小附近的麦当劳,“要期末考了吧?学得怎么样?” 许吟以前学籍不在铁矿一小,名是报了,但基本上不上学。发现了巫震的尸体之后,她就被带到市局接受心理疏导。她家里只剩一个老人,无法照顾她,但她也不能一直留在市局。前阵子,她的状态好了一些,被安排到铁矿一小念书。在新环境里,她虽然没立即交上朋友,但老师知道她的情况,都很照顾她。 “队长,你一定不是因为关心我而来看我。”许吟眼中的阴沉诡异少了些,不说话时倒像个正常的小孩了,但说话时的那种神态与语气还是容易让人辨出,她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明恕将薯条插丨在冰淇淋里,搅了两下才拿出来,“你很聪明。” “你很变丨态。”许吟却说。 莫名其妙被骂了一句,明恕哭笑不得,“我?变丨态?” “你破坏了冰淇淋的美感。”许吟说:“你用薯条去搅拌冰淇淋,就像用刀去切尸体。” “嘘……”明恕说:“吃东西时能别说尸体吗?” 许吟压低声音:“薯条应该沾番茄酱。” “这句话不需要小声。”明恕将冰淇淋杯子往前一挪,“番茄酱不错,但你也可以试试冰淇淋。” 到底是个孩子,许吟将信将疑地沾了沾冰淇淋。 明恕问:“好吃吗?” 许吟用行动回答了。 “吃好了我们聊一下。”明恕说。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许吟小大人般道:“我配合就是。” 明恕拿出两张迟小敏的照片,一张是警方早就掌握的证件照(伪造),一张是文玲提供的偷拍照。 “你上次说,这个人就是你看到的姐姐,她曾经在夜里出现在你家窗户外,不言不语地看着你,后来又死在你家附近的医四巷子。”明恕手指在照片上点了两下,“现在我要你再好好想一下,真的是这个人?” 许吟咬着勺子,认真地盯着照片。 而明恕一直观察着她的表情。 “我……”许吟抬起头,眼中竟有了些许茫然,“我不知道。” 明恕蹙眉:“‘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许吟突然变得烦躁,右手本来握着勺子,此时勺子被她丢在地上,一双手抓扯着头发,将绑得好好的辫子都扯散了。 明恕感到很奇怪。 他与许吟接触虽然不算多,但大致知道许吟的性格。在这之前,许吟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反应。 是迟小敏的照片刺激了许吟? 可是上一次看到迟小敏的照片时,许吟很平静。 难道这段时间里,在许吟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事? “我看到她,头就痛。”几分钟后,许吟自己镇定了下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看许吟这样子,明恕也没办法继续问下去,只得暂时将人送回学校,开车回刑侦局之前,坐在车里给萧遇安打了个电话。 听完明恕的描述,萧遇安问:“那许吟到底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她好像根本不愿意想起这件事。”明恕说:“迟小敏必然与她有关系,否则她的反应不会是刚才那样。我们当时处理巫震的案子时,是她主动找到我,说除了巫震,她还找到过一具尸体,后来又指着系统里的照片说,那个死去的人就是迟小敏。按理说,迟小敏——或者谨慎一些,那个她在夜里看到的女人——没有给她造成心理上的阴影,但她刚才的样子给我的感觉却是,她有阴影了。” 萧遇安没立即说话,明恕只听得见很轻的呼吸声。 “有种可能是,在许吟离开市局之后,有人曾经接近过她,干扰了她的一部分记忆,或者做了别的什么事——这我现在还想不到具体的操作方式和动机。”萧遇安说:“不过也还有另一种可能……” “嗯?”明恕问:“什么?” 萧遇安顿了下,“你先去核实前一种可能。许吟现在的反应至少说明,她处在某人,或者某个群体的监视下。她还不到10岁,已经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心理不正常,既容易被盯上、利用,也容易自己走上邪路,现在她的生活看上去回到正轨,其实还需要社会多方面的帮助。” 明恕说:“需要再把她带回来吗?” “不,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打扰她,对她来说,学校是比警察局更适合的地方。”萧遇安说:“不过近期她需要我们的保护。” 明恕点头,“行,我明白了。” 通话结束之后,萧遇安在走廊上站了会儿。 手机振动时,他在开一个不太重要的会,看到是明恕的电话,就出来接了,现在回去不回去都无所谓。 几分钟后,他往重案组所在的楼层走去。 “萧局,有什么事?”易飞问。 萧遇安说:“我记得是你最早接触许吟?” 易飞知道明恕去铁矿一小找许吟了,此时听到小姑娘的名字并不意外,“对,是我。” 萧遇安说:“当时她只说了喜欢尸体的气味,喜欢循着气味寻找尸体?” 易飞想了会儿,很确定道:“是。我们是后来才调查出她的家庭背景。” 萧遇安“嗯”了声,“调一下许吟的问询记录,全部。” · 北城分局完成了对名单上17人的近况核查,出人意料又似乎在预料之中的是,除了黄妍,还有2人已经死亡,1人下落不明。 乔雪华,女,57岁,“冬集付”合伙人,去年11月离开冬邺市,回到老家普芝县,在一起车祸中丧生。 历思嘉,男,41岁,“欢喜鸡”食品公司老板,今年2月在自家别墅点煤气自杀。 吕潮,男,30岁,自由职业,主要收入是炒股,今年5月开始徒步旅行,其家人、朋友均无法与他取得联系。 正出现在投影仪上的是乔雪华的照片,从外表看,她和常年生活在城市里的同龄女性没有显著区别,外表也没有什么特色。“冬集付”是一个融资平台,游走在合法与犯法之间的灰色地带。在大城市里,这样的平台不少,合伙人是否能赚到钱,一看运气,二看门路。 乔雪华显然就是既有运气,又有门路的人,“冬集付”上线的时间并不长,已经为乔雪华带来颇为丰厚的收入——当然,这是去年11月之前的事。 乔雪华早年离异,唯一的儿子跟随丈夫生活,她做过服装生意,开过餐馆,连文化产业都做过,靠着灵活的头脑和勤快的手脚,渐渐成了旁人眼中的成功女企业家。 乔雪华回到老家之前,“冬集付”运营良好,上升势头明显,正是需要她的时候,公司的人至今都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撂下这么大一个摊子。“冬集付”正是在她死亡之后,被竞争对手全面赶超。 当时普芝县警方调查乔雪华的死因,不是没有怀疑过一些商业上的阴谋。但一查再查,都没有发现任何商业报复迹象。而肇事司机、车祸目击者也都说,乔雪华是自己从路边冲出来。 现场有非常明显的刹车痕迹,司机及家庭成员的背景、事发前的流水、人际网络早被摸得一清二楚,确认不存在故意撞死乔雪华的可能。 乔雪华无故返回老家是最大的疑点,普芝县没有她的亲人,她独自住在上一辈留下的房子里,几乎不与周围的邻居交往。 这起案子最终被定性为交通事故,乔雪华的后事由多年未见的儿子米正丨操办。而米正也说,不了解母亲这些年来经历的事。 明恕说:“‘鬼牌’。” 李驰骋点头,“当时没有人在意‘鬼牌’,现在我们在乔雪华的一套房产中,找到了四块。” 投影仪上出现这四块“鬼牌”的照片。 历思嘉的死因和乔雪华完全不同,但历思嘉在死前的一些行为,却和乔雪华有些许相似之处。 历思嘉也算是成功的中小企业管理者了,“欢喜鸡”十几年前不过是一个主打鸡汤的小餐馆,经过历思嘉的开拓,现在已经是颇受年轻人欢迎的中档家常菜馆。历思嘉的妻子徐男说,历思嘉一直以来在家里都有些疑神疑鬼,总觉得别人要害他,所以历思嘉死前继续说类似的话时,她并没有引起重视。 从别墅外的监控看,历思嘉死亡前后,没有人靠近过别墅,技术人员也做过全面的检查,别墅内没有除历思嘉以外的新鲜足迹,而煤气开关上有历思嘉的指纹,的确是他自己选择了死亡。 “欢喜鸡”内部有一种声音,即徐男和历思嘉多年不睦,虽然没有离婚,却早已各过各的生活,表面夫妻而已,徐男的情人投资失败,迫切地需要一笔资金,于是徐男伙同情人,害死了历思嘉。 警方也如此怀疑过,但并未找到证据。 至于“鬼牌”,当时负责查案的警察均表示,没有找到相似的物品。 乔雪华和历思嘉的亲人和朋友,都不知道他们购买过“鬼牌”,更不清楚“鬼牌”的制作方法。 失踪者吕潮出生在一个“高知”家庭,父母都是医生,吕潮念大学时就开始炒股,赚了一大笔钱,后来一直以炒股为生,多次出国旅游,从他更新在社交媒体上的照片可看出,他去的基本都是正常游客不会去的地方。 哪里危险,他就去哪里,以拍到别人无法拍摄的照片为荣。 他的父母对他的“失踪”早就习以为常,最初联系不上他时没有往“出事”的方向想,直到两个多月后,他还是没有回家,也没有在任何社交媒体上更新状态,才报警。 经查,早在他刚踏上旅途时,他的手机、信用卡就没有再使用过。 在他的家里,警方找到了7张“鬼牌”。 “失踪这么久,吕潮很可能已经遇害了。”明恕支着脸颊,“我看过乔雪华出车祸时的监控,很明显,她就是奔着那辆货车去的。她和历思嘉,都是自杀,但在他们自杀之前,有一双手推了他们一把。李队。” 李驰骋转过脸,“嗯?” “其他人有没提到过,最近遇到一些不寻常的事?”明恕问:“比如恐吓、被跟踪。失踪的吕潮暂时不讨论,乔雪华和历思嘉在死前都有行为失常之处,是什么造成他们的失常?我怀疑有人威胁过他们。” 李驰骋摇头,“我们的警力都用在调查两名死者与一名失踪者了,你说的这一点,暂时还没有去具体了解过。” “没事。”明恕说:“这个细节先去核实。” 散会后,萧遇安在门口向明恕招了下手。 明恕拿着笔记本跑过去,“萧局。” “许吟现在还安全吧?”萧遇安说:“她最近几个月的经历了解得怎么样?” 走廊上不断有队员跑过,明恕让开两步,“看起来很正常,铁矿一小的老师说,没有可疑人物接近过她。不过这也难说,真有人想对许吟做什么,应该不会当着很多人的面。之后我又去见过许吟,她看到迟小敏的照片后,反应没有那么大了,但只要我问她看到迟小敏站在她窗前的事,以及她在医四巷子看到尸体的事,她就顾左右而言他,不给我一个清晰的说法。而如果我们聊别的事,她又会马上恢复正常。” 萧遇安说:“所以不能排除有人在这段时间干扰过她的可能。” 说着,两人已经走到副局长办公室门口,明恕回头,“萧局,你上次不是说另有一种可能吗?” “对,然后我查看了许吟当初的问询记录。”萧遇安打开门,将明恕让进去之后才道:“发现一个很值得注意的地方。” 明恕连忙问:“什么?” 萧遇安说:“我先问你,你还记不记得,许吟是什么时候告诉你,她看到神秘女人半夜站在她窗前?” 明恕皱眉想了会儿,实在没想起来。那时他正在调查巫震案、沙春案,对这种细枝末节的事,能放就放了。 “就是在我们把她带回来之后吧?” “准确来说。”萧遇安道:“是将她送去心理研究中心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