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无言的道别
总之这样的判处已经是爹爹他们的幸运了,经商君陌的一番安慰,心情好了很多。回到林之灵用过午餐他说有事要出去办,叮嘱我不要再胡思乱想等他回来。我哪能不想,虽然依赖他,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现已是深秋,爹爹和弟弟要被流放至寒冷的北境为奴,那是何等苦寒的日子。还有jiejie,她是宁可死也不愿在绮罗香受辱的,我一定要想办法救她出来。 太阳偏西,我躺在院子檐下的躺椅上闭目凝思。忽闻脚步声,缓缓睁眼,竟是小五,他正垂首向我走来,驻足在离我半丈的地方,躬身抱拳施礼。唉~又来了!我抬手扶额,闭眸轻叹。 “见过大小姐。”毕恭毕敬!这不刚刚才见过嘛,也用不着每每看到我都弯个腰行个礼,他不累,我看着都累了。 “找我有事?”我抬眸睨着他,反正他又不敢看我,他爱这样就随他吧。 “蒋松柏前来拜访,说要见您。” “松柏?他出来了?他现在在哪?”我闻言一阵欣喜,这些天我都把他给忘了,也不曾去牢中看他,这一晃他都刑满出来了。 “是的,在前厅呢。” “太好了,这段日子定是受苦了。”我立即起身朝前厅走去,小五退至一旁让出过道,然后紧紧跟在我身后。 穿过内堂一入前厅就看见前门边立着一个瘦弱的身影。一身干净的葛衫,脚穿白底黑布鞋,一半的发丝整齐的束在头顶,笔直的站在那,挺直如松柏,果真人如其名。比之初见那日的狼狈,今日的他显得格外清爽而庄重,显然极其重视今日的拜访。 “松柏!”我欣喜地唤道。松柏闻声看来,顿时喜笑颜开。 “范jiejie!”他疾步朝我走来,到了我跟前似是要躬身行礼,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阻止,现在突然觉得这些叽叽歪歪的礼法果真烦人。见礼行不成他淡下笑容,看着我一脸正经道:“请jiejie务必受松柏一拜!”说着他犟着要下跪。 “好啦好啦,jiejie不在乎这些,你出来就好。我都没时间去看望你和你娘,你娘怎么样了?”我牢牢抓着他的胳膊,他见挣不脱才放弃行礼。 “已经无大碍了,我娘今日本想亲自登门拜谢jiejie和秦伯伯的,只是咳得厉害,多有不便,等日后痊愈我再带我娘过来拜谢。”他本就清瘦,只有没长开的脸略显圆润,想是在牢里这些天受了苦,脸上轮廓比原先更分明了些。我看着心生恻隐,这孩子也是可怜,对了! “看我这几天真是忙糊涂了,大冰山罚你的那十两叶子也忘了送去。他竟放你出来?”我突然想到大冰山所谓的“轻判”,别说十两,就是只罚一两,对一贫如洗的松柏家而言也是作难,不然他也不会去药房佘账了。 “薛大人仁善,知道我的难处,因此特别宽待允许我先欠着,让我在欠条上签字画押就放我回来了。不过……jiejie为何说薛大人是大冰山?”他一脸疑惑地看着我,我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那大冰山真有这么好?那日他那般刁难我,莫非真的只是为了替他的爱马报那两脚之仇?那他确实够仁善的!我是把他的马踢傻了还是踢失忆了?睚眦必报的小气鬼!不过看在如此宽待松柏的份上,姑奶奶懒得再跟他计较。 “这个……冰山美人嘛!他长得好看所以叫他大冰山呗!”我一边瞎扯一边拉着他朝内堂走去。 “冰山美人不是形容女子的吗?这样说薛大人不合适吧?”松柏开始钻牛角尖,我竟无言以对,只得干笑两声。 “这样欠着官府的钱也不是事,待会我给你十两银叶你拿去还给你那仁善的薛大人。”将他拉至桌边坐下,我一本正经道。桌边的火炉上温着开水,我提壶倒了一杯递给松柏暖手,他衣衫单薄,血气不足,双手冰凉。 “谢谢jiejie,但是我不能要jiejie的钱,我已经欠了jiejie那么多钱,日后我做工挣了钱再慢慢还给jiejie,至于官府的钱,反正薛大人也没有说期限,我可以慢慢还。”稍作沉默之后他亦一本正经地回我,我闻言微怔。 “那哪成?你还要去学堂,还要照顾你娘,哪来的时间做工。jiejie是真心想帮你的,你又何故推辞?”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边说边看他。只见他面色凝重,双眸浮现出一抹深色,一手握杯另一只手掌来回地摩挲着杯底,心事重重的样子。 “学堂回不去了。” “为什么?”我闻言不禁皱眉,这好好的上着学怎么就回不去了,难道还是因为钱? “我进过大牢,学堂断然不会再收我。”他说着难过地低下头,我心下了然,但看着他的样子不免一阵难受,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他忽然抬头,似是见我一脸难过,一改凝重的神情勾唇微笑起来,然而他满眼尽是隐忍。我不禁眉头皱得更深。 “jiejie不必为我难过,学堂也没什么好的,我都上了那么多年的学,所学的知识也够了。待我日后挣了钱,自己买书自学也成啊,而且我再也不会被那些同学们欺负了,还能照顾我娘,这样岂不是很好。”他倒是会宽慰我,听他这样一说,确实在理,神色稍缓。 “好松柏,以后不管有什么难处就跟jiejie说,兰秀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立德不为窘困而改节。jiejie看好你!”他才十二岁的年纪,却比我当年要懂事得多,一切窘困总会过去的,经历了这些,他会更坚强,成为正真如松柏一般傲骨铮铮的男子汉。突然灵光一闪,诶?店里不是正差伙计么,何不让他就留在店里帮忙,学习认识药材,这也算是一门学问。 “你可愿意在这里做工?虽然离你家远了点,但总比你自己去找工做要好。而且这里有我和你秦伯伯啊,还有上次我跟你提过的大哥哥,我让他教你武功!你看怎么样?”我满眼期待地看着他,他听着欣喜不已,双眸亮如星辰。 “我真的可以留在这吗?” “只要你愿意,当然可以!” “我愿意我愿意!谢谢范jiejie~”他忙不迭道谢,一把放下手中的杯子就要屈身下跪,我慌忙拉住他。呃,范jiejie?我才不要做饭桶呢! “又来了,以后见了我别动不动就行礼道谢什么的。都说了以后我就是你jiejie,而且jiejie是江湖中人,不喜这些繁文缛节,你这些学堂里学来的jiejie看着头疼。”我扶他坐好,他满脸堆着藏不住的欣喜,我忍不住戳了戳他圆润的脸蛋故作霸道地继续说道:“还有,告诉你个秘密,范彤只是jiejie的假名,那日在衙门是不得已才用了假名,jiejie真名叫尹落月,就是打落月亮的那个‘落月’,记住了吗?以后叫我月jiejie。” “jiejie姓尹?”他听了之后似是被这个秘密惊到,张口结舌地问道。 “是啊,记得以后叫我月jiejie,我现在带你去找秦伯伯,跟他说你留下的事。”我拉起还在怔愣中的他朝前厅走去。 “哦!”他淡淡地应了一声,这孩子,这么个小秘密就让他舌桥不下,要是我直接告诉他我就是尹国相的孙女,那他还不得惊得下巴脱臼? 秦致很是满意松柏这个即将入店做工的伙计,硬是要留他在店里一起用晚餐,松柏说他娘在家等他,回去跟他娘汇报之后明日一早便来店里学习,秦致只得作罢。待松柏离去之后,一向不多言的秦致还跟我说了好一会松柏这孩子的好,我不禁感叹,这便是我们的缘分啊。 听了秦致对松柏遭遇的分析,我忽觉心胸豁然开朗了许多,世上有悲惨遭遇的何止我一个人,甚至比我遭遇更惨的大有人在。人死如灯灭,便什么都没有了,只要还活着就还有希望,至少我最亲的人此刻还活着,仅仅这样,就够了!自会有办法摆脱此种困境的。顿时心情好了很多。 商君陌回来时我正在我的“家”里忙着试吃王妈做的香酥鸭。我刚从锅里夹起一块鸭rou举到嘴边便看见他站在厨房门口冷眼睨着我,我慌忙地把鸭rou塞进嘴里,结果被烫得龇牙咧嘴。慌忙间抬眸瞄他,只见他脸色暗了暗,撇开脸尽显嫌弃。我扔下筷子欢脱地奔到他面前,囫囵嚼烂嘴里的rou吞下,都不带吐骨头。 他大步流星朝我的东厢房走去,我紧紧跟在他后面。进了屋子只见桌子上摆着两个大包袱,我狐疑地看着他,这是要干嘛?赶我走? “我已打听清楚了,你爹和你弟弟要待刑监府办理完录册才会被押送出京,和尹府所有男子一道。我已打点好刑监府大牢的守卫统领和牢头,那里不比天牢森严,他们答应我们以远亲的名义去探监。这是我按照目测的尺码给他们买的衣物和鞋子,北去寒冷,没有御寒的衣物怕是难以忍受。”他一边不紧不慢地打开包袱一边缓缓说道,我已是怔愣在一旁,呆呆地看着他翕动的薄唇,胸中一阵暖热。 他为何待我如此?解我之忧,护我周全,不声不响地就为我做了这么多。我从不曾想过往日那个狂傲不羁的混蛋,那个只会想办法刁难我戏耍我的恶魔有朝一日会暖进我心里去。做他能做的一切来帮助我,这便是他的侠义?胸中那股暖热涌至喉间,哽住。想唤他的名字,却是唤不出口。 “师叔!”我忍不住扑进他怀里抱住他,缱绻在这个让我眷恋的怀抱。他完全没想到我会有此举,错愕间身子顿了顿,然后缓缓抬手环住我。温暖的手掌摩挲着我后背的发丝,轻柔而流连。 “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嗅着淡淡的葛根香味,我一时迷离,忍不住想听他柔情的话语。 “想对你好。”头顶飘来略带霸道的话语,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柔情,可是在我听来却是最甜蜜的温柔,一时心跳失控,面颊微热。 “那我能为你做什么?”我很想知道。 “你只要好好的幸福着,就够了!”霸道的低语直击我的心房。 心中有什么荡漾开来,泛起层层波浪,原来他的霸道也可以让我如此心动。 “嘣~”正沉浸在无尽的甜蜜中,门口传来一声什么东西磕上门框的声音,神智瞬间清醒了许多。 “小的什么也没看见……那个……小的只是来问少主和大小姐……是不是在房中用餐……”门口传来小五支支吾吾的话语,商君陌完全没有放开我的意思,我从他怀中撑起,尴尬得红了脸。这小五果然是上天派来找我尴尬的,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顿时手足无措。若是平时也不至于连院中的脚步声都察觉不到,商君陌这家伙果然是乱人心神! “就跟大家一起用,你先下去,我们一会就来。”商君陌整了整被我蹭乱的衣襟,淡淡地说道。 “是!”小五应声离开了。我心跳如擂鼓,脸红如绯霞,一时不知所措。 “那个……我……你……唉~”见他不说话我本想打破这尴尬,却不想一开口竟是不自控的语无伦次,最终放弃言语。胡乱扯着桌布,不敢抬首看身旁的人。 “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身旁冷不丁传来冷冷的话语,我愣住,抬眸偷瞄阴气渐浓的某人,懦懦地往后退了一步,离开他的可及范围。我可不想头上再挨上一击,这家伙下手实在是太重了。 “那个……一时不习惯嘛!不要生气嘛,师叔!不是……” “嘣~” “啊~我错了,我只是叫顺口了,再也不会了。”我抬手揉着脑门,这家伙下手当真是快准狠!我根本来不及闪躲。我从来没叫过他的名字,叫了五年的师叔,我一时哪改得过来。我抬眸嘟嘴,哀怨地看着居高临下冷冷睨着我的某人,真是的!变脸的速度真是比唱戏的还快!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秋风和煦的大好天气,可谓是探监的好日子。不过我此刻的心情却是郁闷到了极点,一大早被某人从温暖的被窝提起来,然后对着他鼓捣的一堆瓶瓶罐罐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个多时辰,我感觉自己都快坐成雕像了。然后我在镜子中看到了一张歪脸,没错,就是歪脸。一边脸颊是我原本吹弹可破的肌肤,另一边却是丑陋骇人的烧伤疤痕,那耷拉着的眼皮是怎么回事?那歪裂的唇角又是怎么回事?那下巴上大如鸟屎的黑痣又是怎么回事? “啊~”一声惊呼响彻整个林之灵。然而身旁的罪魁祸首却甚是满意地欣赏着他的“作品”,只手撑着下巴连连点头。 穿着他准备的藏青色葛衫,戴着黑纱斗笠坐上马车直奔刑监府。探个监真的要装扮得如此“低调”?我真怕爹爹见到我会被吓得一口气提不上来。一路上丢给身旁的某人无数个白眼,然而耷拉着的那只眼实在是翻得辛苦。 最后顺利地进了刑监府大牢,没想到这里的监牢还不如京辅衙门的大,不过清一色的铁栏牢房,坚不可摧,结构复杂繁琐,要是想劫狱,怕是不可能的。还好爹爹没被判斩立决,不然我当初的劫狱劫法场计划怕是行不通的。顿时肃然起敬,想我大皇朝真是威武壮哉啊! 刑监府大牢有个三面铁板一面铁栏的牢房,专供探监所用。我们被带到那个牢房,进去一看我不禁乍舌,居然还摆有一张大案和两张椅子,桌上放着两盏油灯,这待遇…… 待狱卒离去我如热锅之蚁般来回踱步,商君陌则很是平静地自顾自搬了张椅子坐下,不一会便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铁链拖地发出的叮叮声响刺痛了我的心,我难掩激动地趴在铁栏处向外张望。单手掀开斗笠的黑纱看着昏暗的过道中显出几个身影,被狱卒夹在中间的身影犹如剪影,单薄得似要飞走,不足半月时间竟然消瘦至此,怎能不刺痛我的心。一只温暖的手掌轻柔地搭上我的肩,那手指轻动拍了拍。心中顿时平静了不少,我绝对不能失控,若是一时失言,怕是再难出这牢门。 “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你们好好说话。”狱卒打开铁栏门将两个清瘦的身影推入,然后锁好,转身离去。我泪眼婆娑,模糊了视线,待脚步声远去再也忍不住飞扑向爹爹,一把抱住他。 “爹爹!”我将声音压至最低唤道。 “月儿!我的儿啊,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到你,我尹卿知死而无憾了~”爹爹紧紧抱着我,上次只能隔着铁栏抵额而泣,今日却能相拥痛哭,也顾不得身前被铁链硌得生痛,我紧紧地抱着这个清瘦得似要飞走身体。还好,我们并不会生离死别,再过些日子我就会想办法救出爹爹,然后远走天涯,再也不分开。 “爹爹,您受苦了,您再忍耐些日子,我会想办法来救您和弟弟。”我调整好情绪,在爹爹耳边说道。 “月儿,你仔细听爹说,这里隔墙有耳,千万不可大意。让爹爹再好好看看你。”爹爹缓缓放开我的身体,双手扶上我的双肩,将我推离他的怀抱,铁链叮叮作响,敲痛我的心。以至于自此我听到这铁链的声音便如百爪揪心般的痛。 “爹爹,我今天的样子实在是太丑了,怕吓着爹爹。”我垂首低声道,这样子确实怕把爹爹吓坏,不得不说商君陌的易容术可谓玄妙入神,左脸还真像被火烧过一样留下的伤疤,恐怖骇人。 “傻孩子,爹怎么会嫌弃我的月儿丑,爹只想好好看看你。”他说着缓缓掀开我面前的黑纱,爹爹慈祥的面孔在我眼前清晰,布满胡渣苍白憔悴的脸隐在凌乱的发丝间,却是依旧那样温暖而慈祥。爹爹变得再苍老不堪在我眼里都是最伟岸而慈爱的,爹爹又怎么会嫌弃此刻丑陋不堪的我。 “晚辈见过伯父。”身旁响起商君陌的声音,爹爹抬眸看去,赶忙转身躬身回礼。 “商少侠。”爹爹对商君陌行的是大礼。 “见过商少侠。”身旁人影轻动,是尹落天,多日不见他亦如爹爹一样,清瘦得让人心痛。只是多穿了件秋季厚实的囚衣,这都是因为商君陌费心打点才挣得这一点温暖,对天牢的囚犯来说已是莫大的恩赐。 “都是一家人,都不要如此见外了,伯父直接叫我君陌就好,落天老弟以后叫我大哥就是,如此才像一家人不是?”商君陌赶忙扶起爹爹,搀扶着爹爹到案边坐下。 “陌大哥!”身旁的尹落天很是爽快的改口了,我只觉额角发紧,这亲认得还真是快!怎么就成一家人了?你们倒是说说清楚。 尹落天也朝案边走去,和商君陌站在一起,身姿挺拔如松,赫然发现他竟比商君陌只矮了寸许,果然是长大了呢。再看那清瘦得让人心醉的倾世娇容,若不是修长的脖颈处那明显的突起,还真会以为他是个绝色女子。尽管此刻披头散发,衣着狼狈,但是他依然身姿挺拔,目光如炬,威仪天成,浑身散发出贵不可言的气质。我一时错愕,难道真如那破和尚所说他有将相之命?我怎么就完全没有这种气质呢?明明极其相似的面容,我怎么就是个丢在人群勉强一眼找得见的人物呢? 唉~可悲啊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