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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其三 失约的离散者

    东夏,漓湘省,昭阳市。

    虽说地处内陆远离前线,但毕竟是战时。时局动荡下,这座小城也失了平日的惬意从容,戒惧与冷漠正渐渐成为人们脸上唯一的表达。

    周慈便是在这样氛围里返回了故土。

    军装是脱下了,行伍里的习惯却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改的,站在人潮中如鹤立鸡群般显眼,倒方便了接车的表叔。

    说是表叔,实则出了五服。原本关系早就淡了,只是他家儿子念书时受过周慈母亲照顾,才留下这份交情。

    车轮滚动,街景倒退。橙红色的天光穿过建筑间隙反复照在周慈脸上,让他那褪去了青涩的沉毅面孔愈发棱角分明。

    今天是公历一九七一,星历一百五十七年九月七日,周慈二十四岁,刚从东夏远东第一师退伍两个月。

    家里有十六岁正念高中的meimei和十岁的幼弟,虽然母亲去得早,但父亲周知斌是市里的正处级领导干部,在外人看来原本也是幸福美满的一家——直到一个月前,周知斌因同事举报被停职查看,又因过去的几次口无遮拦被一撸到底。

    “小慈,远东那边的战事还激烈么?我听说本来早就要熄火了,前阵子瀛洲那边又死了个叫小田寿的重要人物,网上炒得沸沸扬扬,就又没谈成。”

    表叔的话将周慈从思绪中拉回。

    他斟酌了一下,道:“我走的时候,东夏和瀛洲方面刚签了协议,应该也快对外宣布了。短时间内是不会再打的。”

    “那就好,那就好。怎么托了这么久,唉。”

    “我也不清楚,也许是流程花了点时间吧。”说这话的时候,周慈声音异常平静。

    沉默了一会儿,表叔又试探着开口:“小慈,你别太怨你爸。钱没了是小事,人回来团聚就是好事。你这么优秀,总能出头的。”

    周慈明白表叔说的是什么。

    自被革去实职后,父亲周知斌眼看仕途渺茫,便想在商路上做出成绩。急病乱投医,能有几个好结果?正应了那句祸不单行的老话,短短一周时间便将原本富足的家底统统叫人骗了去,灰溜溜地带着弟弟meimei搬回了同母亲结婚时住的那套老筒子楼,也让周慈不得不放下手中事,从东海拍马赶回。

    外人看来,这是老子连累小子,周慈心里却对父亲丢官一事不甚在意。

    真要论这个,自己不也被革了军职?何况周知斌本就能力不足,又自恃清高口无遮拦,明里暗里得罪不知多少人。姑父在的时候能护住他,姑夫一家移民去了荧惑,他便立马被人架空,现在仅仅是革去实职,不全是坏事。

    只是未曾想,才几周功夫,他又捅出这么个窟窿。

    于是便点头应道:“我省得。”

    表叔听出他敷衍,但毕竟是别人家事,也不好多嘴,便换了话题:“东边是消停了,西边还在打。瀛洲鬼,高卢佬,撒克逊人,打了一批又一批。”

    周慈点点头:“百年浪潮里,诸国为争得星际开发先手,明里暗里斗得太狠。现在星际移民已然成熟,地球资源又所剩无几,自然打得肆无忌惮。”

    “我儿子同我说,他们同学都在谈论星际移民的事。前线打得最激烈的时候我也托人打听过这事,不过费用实在太高,家里老人也实在经不起折腾。”表叔叹了口气:“我小时候,出漓湘就很远了,出国更不用说,哪里敢想往荧惑星上去?还是家乡好啊。”

    周慈没有接话,表叔也心绪万千,车里便静了下来。

    十多分钟后,汽车在那栋承载了周慈诸多回忆的筒子楼边停下。向表叔答谢后,周慈便取了行李,迈步走入楼内。

    ......

    周慈十岁的时候,家里条件慢慢好了起来,搬去市中心的大宅子后,老筒子楼的房子便一直空着。母亲故去那年,他同周知斌闹翻,便一人在外求学,自己养活自己,这筒子楼,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过了。

    邻里都是些老人,一时半会儿也没认出这个身材高挑,身姿笔挺如松的青年是谁,直到他提着行李停在自家门前,才有人恍然大悟:

    “住712......是周知斌屋大仔回来了!”

    也许是外面动静太大,没等周慈敲门,铁栅栏内便开了一道小缝,有双灵动的眸子躲在门后往周慈身上打量。

    “小妹,是我。”周慈感觉自己喉咙有些干涩。

    铁栅栏被哐地一声拉开,一道瘦小的身影猛然扎进周慈怀里,便听见一声闷闷的,包含了无尽委屈的抽泣声从自己胸前挤出:

    “哥......”

    周慈霎地红了眼眶。

    他低下头,像小时候一样用下巴在小妹头顶点了点,轻声哄道:“没事了,没事了,哥回来了。我们进屋说。”

    小妹应了一声,在他怀里蹭蹭,勉强擦去眼泪后,便拉着周慈往里走。

    ......

    周知斌他们搬回来没有多久,大宅子里的家具塞回老屋,来不及整理,将本来就不大的空间挤占得愈发逼仄。

    客厅的天花上洇水严重,底下摆了几个塑料盆子接着,水滴答滴答地落,整个屋子都泛着一股潮气。

    周慈看在眼里,将指头捏得发白,反被泪眼还没擦干的小妹牵住了手,无声地劝慰了一番。

    寻了个地儿把不多的行李放下,周慈轻声问道:“妈的牌位呢?”

    “我收着呢。”

    “有香么?”

    “有。我去给你拿来。”meimei周芙吸溜吸溜鼻子,起身进了里屋。鼓捣了一会儿后,手攥着香,怀里捧了张乌沉沉的木牌位出来,上面用金漆书着“先室周母沈氏闺名清芝之牌位”。仔细看去,木色温润厚实,漆面光洁,应是被人长期悉心保养着的。

    将牌位摆正,周慈敬好香,便跪下身子,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小妹周芙在一旁看着,便又止不住地流起泪来。

    也许是听到了jiejie的哭声,一直躲在里间的幼弟周翰走了出来,随即被周芙拉去抱在怀里,却也很懂事地默默支撑着压在他身上痛哭的长姐。

    母亲沈清芝走的时候,周翰还在襁褓之中,紧跟着长兄周慈与父亲周知斌闹翻出走,只在每年母亲的忌日才回来一次,这让他对母亲和哥哥的印象都很寡淡。

    一直在身边照看着他,一起长大的jiejie周芙,对他来说才是那个如母亲一般无可取代的人,因而即便有些畏惧眼前这个身材高大,眉眼锐利的哥哥,他也咬着牙从里屋出来,要为jiejie“站台”。

    放开哭过一阵子后,周芙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眉头舒展,渐渐显出清丽明秀的模样。

    周慈给她揩去泪水,问道:“吃过饭了么?”

    话音未落,周芙、周翰的肚子便齐齐叫了起来。

    “还没呢......”周芙有些羞赧:“昨天接到电话听说哥哥要回来,激动得没睡好觉,今天就起来晚了,没来得及去买菜。哥你吃了么?火车上伙食一定不好。家里还有四个鸡蛋,三个洋柿子,我去给你煮碗面。”

    周慈拉住她手:“你好好坐着。”于是取了食材,开锅起火,为弟弟meimei做起饭来。

    不多时,面便煮好,周慈把煎蛋全数摞进弟弟meimei碗里,笑着唤道:“快吃吧。”

    又对小妹强调:“不许把鸡蛋夹给我,你这么瘦,本来就要多吃饭。”

    “我饭量小哩。”周芙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见哥哥不许,她看向弟弟周翰,却见幼弟也护着碗说道:“jiejie你吃,我这有,不用夹给我。”这才痛快吃了起来。

    明明是普普通通一碗碱水面,三人却吃的热火朝天。

    吃罢饭,周芙收起碗筷,周慈问道:“周知斌呢?”

    周翰这会也想起父亲来:“姐,爸爸也没吃呢。”

    周芙勉强笑了笑,冲周慈解释道:“爸在主卧歇息。他......身体不行,精神也不大好,这段时间总是昏昏沉沉的,饭也不吃,就一个劲地抽烟。”

    周慈点点头,示意小妹把幼弟带开,便深吸一口气,往主卧那边去了。

    ......

    周知斌的情况比周慈想的还要糟。

    几个月前小妹发照片给他,里面的周知斌还是志得意满的模样,现在却如同骤然老了十岁,油头垢面、神情呆滞地坐在床头抽烟。

    见有人进来了,他目光涣散地投去一撇,便又自顾自吞云吐雾起来。

    周慈倚着门看了一会儿,才开口喊他:“周知斌。”

    听见有人叫自己,周知斌才慢慢回过神来。等瞧清楚门口青年的样貌后,他那暮气沉沉的脸上便将惊讶、难堪、愧疚和麻木依次演绎了个遍,最后逃避似的挪开了眼神,不敢与长子对视。

    周慈眼中也有万般情绪,瞧见他这烂泥一般的模样,又想起他刚才认出自己时那似乞求似讨饶般的眼神,满腔怨怼最终都化为了一声叹息。

    “周知斌,你那几笔烂账我已经帮你填了。你现在去洗把脸,洗个澡,把自己收拾个人样出来。我不管你受了多大打击,你还有一双儿女,你怎么有脸把担子往小妹身上压?你才四十九,有手有脚,只是革了实职而已,就整天躺在床上叫女儿伺候你,我问你像话么?”

    不给他狡辩的机会,周慈又接着说:“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收拾东西办手续。下个月七号,去潭州坐移民船,你、周芙、周翰三个,一起去荧惑新伊甸,手续我都搞定了,姑妈会在那边接应你们。”

    周知斌张了张嘴:“怎么突然这么急?......这,去荧惑的票这么贵,还有安家费......家里没钱了......”

    “没钱了是谁的问题?今年四月就敲定了的事,很急么?局势糜烂成这样,指不定哪天导弹就打到家里来,非要留下来赌命?”

    见周知斌被说得缩起了脑袋,周慈便放缓语气:“钱和船票的事我来搞定,你不用管。”

    “一定要去么?害我的那个区高官后年就要退休了......而且远东战区不是休战了么?”

    揉揉发胀的额角,周慈知道他那优柔寡断异想天开的毛病又犯了,便冷然开口:

    “退休了也是别人上位,东山再起轮不到你。你现在名声已经臭了。”

    他顿了顿,决定下个猛料:“小田寿,知道么?”

    周知斌思索了一会,点了点头。那时候他还没被革职,对国际大事还有所了解:“瀛洲幕府首相小田秀夫的弟弟,在远东战区参战,带兵屠杀了不少东夏人。之前说是被俘了,后面又听说死了,那段时间媒体天天在炒这个事。”

    周慈点点头:“我杀的。”

    周知斌呆呆地看着他,脑子一时有些短路。

    “是我亲自下狱,抢在媾和派的放人命令传来之前杀的。”周慈漠然地看着父亲:“92式手枪,枪管塞进嘴里,一枪打烂半张脸。”

    “......小慈,你......这是政治犯罪啊!”

    “所以我才被革了职。所以你们才更要走。军队内部矛盾很大,和平只是暂时的假象。去荧惑吧,那些人的手还伸不过去,姑妈已经在等着了,你过去又有政策支持,不会比现在差。”

    “那你呢?”

    “我晚一批去。”

    “晚多久?”

    “不会超过一年。这件事,你到那边安顿好再同小妹说。”

    “......知道了。”

    一阵难言的沉默后,周知斌问道:“小慈,当年的事,是爸爸不对,你......”

    “妈都已经不在了,再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振作一点,照顾好小妹小弟。”

    周慈背过身去:“周知斌......我不恨你,我只觉得你可悲可怜。”

    ......

    一个月后,潭州星际移民中心。

    “请乘S4215号移民船,前往荧惑新伊甸移民安置区的旅客持有效证件在41B检票口排队检票。”

    “请勿推搡、插队,保持距离,有序排队。有心脑血管、高血压等疾病史的,请在检票前前往移民保障中心领取特制药物。”

    “登机口将于三十分钟后关闭。”

    柔美的电子合成音回荡在候机厅上空,小妹三人的背影已经无从寻觅,周慈收回目光,原本挺拔的身影有一瞬的寂寥。

    “不放心?”有人笑问道。

    “是。”

    那人笑道:“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下周二上面就要在浦江市同瀛洲人签停战协议了,为了讨好小田秀夫,国内可是有大把的人想要你的命。”

    他拍拍周慈肩膀:“三张船票,有价无市,买你一年,你可别早早死掉了。”

    这时候,巨大的移民船轰鸣着开始升空。周慈停下步伐,紧紧盯着升空的巨物,直到它彻底消失不见,直到阳光灼红了眼球。

    “再见。”

    他在心中如此诀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