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
(九) 只听台下有一人起哄笑道:“单小虎,你这又是冒充哪门子的英雄汉,你便是烂成泥巴烧成灰,爷爷也认得你!” 一时间,座下杯盏与盆瓢齐飞,笑声与嘘声并起。 “呸!竟敢在你一刀爷爷面前托大,你这孙子怕是皮痒了吧!”单小虎自摘了面具摔在地上,露出一张颇为英越的面孔,只是眉眼间未脱几分稚气,瞧着不过双十年纪。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也不再搭理那人,径自耍了一套刀法——实则他倒非技痒,这一套刀法行的正是敲山震虎之意,免得这些汉子要酒后生事。 寇边城偏头靠近叶千琅,问:“大人看这人是不是一刀连城?” “不是。”叶千琅目视台上之人,见他身形似鹤冲九天,刀光若悬流千尺,分明与一刀连城的刀法一脉相承,再看这人身形架势,竟也越看越像一刀连城,心头疑惑更起,不禁蹙眉道:“以他的年纪能有这般修为,已然不错,但若相较一刀连城,还差得远。”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寇边城笑说,“想必那贼人本就不在这里。” “或许真是叶某看走了眼。”叶千琅抬手饮尽杯中酒,摇了摇头,忽又凝神看向寇边城,“不过,我看那一刀连城的一双眼睛倒与寇兄有几分相似——多情翻却似无情,薄幸得很呢。” 言罢,两人复又相望而大笑。 “大人谬赞了,便冲这声‘多情翻却似无情’,寇某须敬大人一杯。”寇边城低头,将叶千琅面前空置的酒杯斟满,自个儿也举起半满的酒杯,递在对方眼前,“只不过,这一杯……还请大人与寇某饮个交杯。” 俩人相对不过尺寸之远,便这么四目相看,两手相缠,互饮了一盏薄酒。 只觉莫名情愫如火得风,如水赴下,难掩难藏。 仅是动念一瞬,叶千琅即又扼灭心火,暗忖定然还是药力作用,使得自己想了不该想的。 “我不依,你从不肯与我饮交杯,这会儿倒要与个男人行合卺之礼了!我如何不依!”桃夭一边闹喳喳地喊着,一边作出耍泼的模样朝叶千琅扑去。 一根细若发丝的银针早已悄悄捻在指间,她一头扎进叶千琅怀里,手中银针也顺势扎入对方腰间,正中笑穴。 一只手正与寇边城互饮交杯,另一只手也在不知不觉间被他捉住,他的眼睛又始终定在不远处那黑衣美人手上,提防着她随时出刀,一时间无暇自顾,倒让那桃夭得了手。叶千琅只感腰间一麻,继而便是一阵说不上来的诡异滋味,仿似万千蚂蚁在皮肉里啃咬,在骨头里爬搔,转眼又直逼心窍。 他立时想运功将银针逼出,然而笑穴一经受阻,脉气便被隔断,犹如一条活蛇被拿捏住了七寸,毫无招架之力。 桃夭被叶千琅一掌推开,许是对方要穴受阻难以运力,这一掌力有不逮,否则定要这小女子横尸当场。 “没意思,他不是男人,他……他不是人!”她一跺脚,将一排玉粒也似的牙咬得咯咯作响,一脸悻悻:就是扎个木头也得留个窟窿眼儿不是,何况倘使换作别人腰间笑穴中了她的噬魂针,哪个不是狂笑跌在地上,哪个又不是连滚带爬,又哭又笑又求饶不止?可这个男人竟一动未动,脸上也无一丝异样,若非他的额角不住有冷汗滑落,她直要以为自己根本没得手。 寇边城同是微微一惊,须知纵是武功入化的绝世高人,这腰间笑穴也是一身最脆弱难堪之处,他以己推人,倘使自己笑穴中针,即便不会狂笑出丑,也断无可能这般冷静。 软红十丈,繁华三千,一个人倘真能活得这般无情无欲,倒真有几分可敬,几分可怕,几分可叹,几分可怜。 “你们竟敢放肆!”罗望怒起欲拔刀,反被叶千琅一臂挡住。 嗓子已是奇痒难忍,只怕一张口便得狂笑而出,他双眉微蹙,双唇紧闭,冷冷看着寇边城一晌,竟还能从齿缝间迸出几个字:“寇兄……好客气!” “桃夭,你太胡闹了。”寇边城语气似是责怪,却轻摁住桃夭的肩膀将她带往身边,许是护着她,免得眼前这一脸煞气的罗千户护主心切,要当场算账。 台上的单小虎不见这几个人剑拔弩张,只听见台下一众蜂劳蝶嚷,打牙逗嘴,起哄、吆喝、吹大牛的,还有咒天咒地、骂爹骂娘的,大抵都是迫不及待要一睹美人芳容,他骂一声“别嚷了!嚷魂啊嚷!”便以那把钝刀的刀尖作喜秤状,将白衣人的红盖头挑开。 喜秤起而喜帕落,堂内忽然就静了一静。 台上是个男人。 按说这一阕红阁时卖男,时鬻女,本就没干过什么光彩的勾当,大伙儿也都见怪不怪了。只是这个男人跟往日那些大不相同,虽双手被缚,又被一块污布堵着嘴,全身上下更是无一处不沾着脏秽,可他仍双唇殷鲜,容貌秀澈,大有白璧陷于泥淖之态,颇教人生出几许怜惜之意。 犹是一双眼睛招人得紧,便似初生的羊犊子乍见虎豹一般,倔强,惊悸,绝望,无助……百般情绪,毫发可见。 叶千琅也看清了这白衣美人的模样,方知寇边城一行又是下药、又是暗算,闹出种种把戏到底为得什么。 台上之人竟是鹿临川。 可他还有一丝不解,身旁那人一刹酒劲散尽也似,混不似适才那般轻佻魅惑,却似为尖刀削剔出了冷硬线条,深邃迫人。分明不像早知道对方身在此地,更不像那日亲自将人劫走的一刀连城。 “爷?”子持见寇边城眸色深沉,面色有异,便小心唤他一声。 寇边城沉默一晌,方才淡淡道:“故人。” 这一黑一白一双女儿倒是知情识趣得很,白裳的桃夭方才递了个眼色,黑衣的子持便已飒爽飞上台去,从衣兜里摸出一尊金佛,巴掌大小,开脸十分精巧,肉鬓高耸,眉目栩栩,神态既带男性凶威又带女性慈和,端的是一件珍罕好物。 莫说买下这个未经教化的野小子,买她十个八个当红头牌也不在话下,单小虎将这尊金佛置于掌心端详良久,又送进齿间磕了一磕,知是真的,便一边眉花眼笑地收进兜里,一边还佯作叹气。他转身蹲下,捏了捏鹿临川的脸颊子,狎昵笑道:“我自别人刀下救你回来,还不是瞧你这小子怪好看的,实不该这么便宜又给出去。”说话间嘴角邪气一勾,还向叶千琅瞥去一眼。 鹿临川口不能动,只得向着对方怒目而视,可这黑白分明一双鹿眼,实是半分慑人的气势也无,反倒更显扶风弱柳我见犹怜。 明明眼下处境堪忧,竟还吹须瞪眼虚张声势,单小虎愈发觉得这人有意思,心头莫名一痒,又吧唧一口亲在了他的颊边——这一嘴下去心里美极,简直赛得过冬吃萝卜嘎嘣儿脆。 眼见这台上的美人这就花落有主,仿似才吃了半席就叫人撤了台面,酒未热,耳未酣,早候了多时的众人自是不依,纷纷叫骂起了单小虎。 “别嚷了!嚷魂啊嚷!三根戟的汉子能有多大妙处,值得你们这么瞎吵八嚷的?”单小虎扬手一招,又命手下抬出一个隆鼻雪肤的胡姬来,方才如抽薪釜底,灭了众人的怒火。 不待单小虎把人送来,寇边城已身若蛟龙出海,自己去到了鹿临川身边。他单膝点地,伸手将捆缚他的绳索解开,又将他口中的污布取出。动作轻柔已极小心翼翼,倒似怀里抱着的是一个雪人娃娃,既怕弄脏了,又怕揉散了,而眼中是久别重逢之惊,是失而复得之喜,更是五味杂陈,诸般柔情。 叶千琅受噬魂针所迫动弹不得,人却立得笔挺如临风玉树,他一边强行逆运真气冲撞腰间银针,一边冷眼旁观,如此窥豹一斑便知此二人渊源匪浅,不由心中冷笑:这薄幸郎倒成了痴情种! 鹿临川两眼发黑,早不识得眼前何人,手脚一得自由,立时朝寇边城劈出一掌——可他被饿了这些日子,哪里还有力气出招,一式软绵绵的“长虹贯日”,却带着十分宁死不辱的硬气。 “临川,是我。”寇边城轻松一招卸去鹿临川的攻势,他将脸上的半块铜质面具摘下,又以掌心反握对方手背,指引着对手的手指摸上自己面颊。 指尖划过温热肌肤,熟悉轮廓,鹿临川欲信又不敢,仍兀自睁大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好似担心自己一闭眼睛,眼前的人便会归为乌有。 到最后已是止不住地潸然泪下,千般委屈、万般苦楚,只化作口中一声:“大哥……” 寇边城一把将鹿临川打横抱起,二话不说便要出门。 叶千琅仍然不动,纵然千不愿万不肯再让人自手中走脱,可他此刻行气不畅,四肢酸麻,若是硬从寇边城手上抢人,怕是一点便宜也占不得。 “把人留下!”不待叶千琅下令,罗望喝了一声,便朝鹿临川印出一掌。 怎知方才的并蒂解语花登时化作比翼玲珑鸟,桃夭白裳翩摆,急射数枚银针,子持黑衣晃动,齐发腰间小刀,不止暗器使得漂亮,功夫竟也不让须眉,两人内力一阴一阳,招式一灵一劲,此唱彼和左右进击,不露一丝破绽。 罗望先前已有伤在身,再加上这白裳美人即便动武仍不忘撩拨勾引,一如妖狐媚入骨,惹得他每欲对她痛下杀手偏又于心不忍,如此胶着一晌,一着不慎便落了下风。 瞬息之间,一袭冷翠衣影一跃而前,只是隔空两指轻点,便将一双美人儿震飞出丈远,口吐鲜血倒在地上,险些人事不知。 “他……他果真……不是男人……”互搀互扶着才站起来,桃夭一句话间连吐出两口血,心中既怨又怕,这世间男子哪个见了她不是怜三分又让三分,便是她一抛眼儿一努嘴儿,也能教人心甘情愿为她剖出心肝来,可竟有人能不解风情至此。 生生以内力将银针逼出体外,叶千琅一眼不看那一脸哀怨不解的美人,只拦于寇边城身前,道:“把人留下。” 一见叶指挥使那张寡薄凌厉的脸,鹿临川顿现惊骇之色,一张脸直往寇边城的肩窝里钻埋。想来这一路被锦衣卫在身后追杀,又沦落妓寨受尽凌辱,业已如惊弓之雁般再受不得任何刺激。 “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寇边城轻轻一笑,便将怀中的鹿临川拢得紧些,柔声道,“大哥在这里,你不必怕任何人。” 一张薄面愈发寒森森,叶千琅手心拈出一道白光,正欲发难,却突地形容痛苦,面色骤变。 寇边城见叶千琅掌心白光倏地熄灭,面色忽青忽白,额角冷汗涔涔,便知此人适才强行逆行真气,已然惊窜了体内寒毒。 “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引了《越谣歌》中一句,俨然诚意满满,寇边城明知对方此刻已是再多运一分力也不能了,却仍在言语间为他留了几分薄面,“多谢大人成全。” 怀抱鹿临川与之擦身而过,只留下一声:“叶大人,你我后会有期。” (十) 这些日子盖黄天,寝后土,穿的是黄冠草履,吃的是黄虀白饭,累了,苦了,九死一生了,鹿临川枕靠于寇边城坚实温热的臂膀之间,只觉一路的艰辛苦楚终得报偿,十成十的富足与心安,一不留神便阖上了眼睛。 梦来得快,却非是好梦。 梦里是霏霏烟雨,如画江南,远望群山宛宛,近看绿竹嬿嬿,显是他十六岁高中探花那日。 衣锦还乡,因怕前来围观的乡民堵塞乡路,于是不坐车马,改乘舟楫。借风使船行得快,一叶篷船,倏忽十里,也仍有听见风声的乡民候在岸上,肩摩肩立着,脸贴脸盼着。 他打着一柄红绸伞立在船头,甫一望见对岸,便听见岸上的乡民纷纷惊赞他翩翩少年,才貌无双,虽未“耳边听唤状元声”,倒也丝毫不逊风光。 忽然间,他在人群背后看见一人,既无蓑衣也不打伞,拔缰立马于一方高地,只是这么遥遥望着自己。 四目相交,一瞬亦如一世,那人冲自己极是好看一笑,便纵马而去了。 自打父亲将一个垂死的少年带回家来,这一声“大哥”他唤了十年,鹿临川没想到自己会在最春风得意之时与他分别;更没想到这一别就是杳无音信若干年,再相见竟是在大漠中的妓寨里。 “大哥……余大哥,还有丁大哥,他们……他们都被叶千琅……”甫一睁眼便从榻上惊坐而起,一把抱住身边人,也不管对方知不知道自己口中的余丁二人是谁,只不住瑟瑟颤抖,道,“大哥,你别走……” “我说过,只要我在,你便不必再怕任何人。”寇边城轻抚鹿临川的后背,柔声一笑,“只是现下这屋里还有别人,想来你定愿意见见。” 鹿临川自知失态,借着寇边城的身躯遮掩,悄悄拭了一把眼睛。 屋中确立着几个人,一个年逾不惑的名唤陈谦,眼眸狭长,面貌清癯,颇含仙骨道风;一个年方十七的名唤余童宁,圆脸方颌,南生北相,略有女儿姿态;还有一个却是熟人,与寇叶二人在客栈里照过一面,彼时他自称一刀连城,肩扛龙纹宝刀,一身玳瑁犀角,此刻却卸下胡人装扮,分明是个汉家英雄。 只见这人抱拳唤道:“高某来迟了,探花郎无恙便好。” 鹿临川起身相迎,疑惑道:“高盟主,你们……如何都在这里?两位小公子呢?” “两位小公子……”陈谦吞吞吐吐,半晌才道,“我等与两位小公子失散了。” 那姓高的汉子还未开口,便听寇边城道:“锦衣卫虎视眈眈,穆赫似也蠢蠢欲动,不得不贸然将诸位请来。” 陈谦点了点头,只说那日光顾着在大漠中奔逃,竟未察觉两位小公子走失了,待发现人已失散,又担心锦衣卫会锲而不舍地追杀上来,于是聚首商量之后,便寻思着找个地方暂避一避,一面悄悄找人,一面等着与探花郎会合。 鹿临川仍然不解:“可是……大哥,你与几位前辈并未见过,如何知道他们正被锦衣卫追杀?” 寇边城微笑道:“关城不比京师,往来皆是熟人,平白多出那么些生面孔,想不引人注目也难。” 鹿临川知他这些年长居漠北,端的是地头蛇不怕强龙,也就了然一笑,手指一拂引向高迎祥,道:“这位是高迎祥高盟主,四渎八盟的统领。” 江、河、淮、济合称四渎,可见这四渎八盟非是山里的霸王却是水上的好汉,他们结寨于河旁江边,本是水寇,后为义军,百姓闻之风从,人数也越结越多,屡次与朝廷鏖兵,竟都不落下风。 只是这些水上好汉大多屁字不识,也就格外见贤思齐,别人若是指手画脚没准儿得挨一顿拳脚,唯独对鹿临川是一口一个“探花郎”,甭管好赖真假,只要是探花郎金口一开,定然百无一错。 寇边城朝高迎祥点一点头,算是招呼一声,却见对方两眼一翻,瞧见也当瞧不见。 原是两人先前拆过几招,寇边城赢得轻松,高迎祥输得惨烈,这疙瘩一直鲠在心里,就是不痛快。 倒是鹿临川素来心细眼尖,知道这高盟主心气儿太足,此番不知被自家大哥使了什么法子带来这里,定是心怀不甘与不信,于是笑得花明雪艳,分外亲切,道:“小弟向诸位前辈引见我的大哥,非因他是我的结义兄长,而是……他是贺承悭将军的独子。” “贺将军?”一言出,几人皆惊,几乎同时脱口而出,“那个令后金鞑子闻风丧胆的贺将军?!” “是。” “那个被阉党构陷满门抄斩的贺将军?!” “是。”寇边城面容平静,答得简单,便是听得“满门抄斩”四字也丝毫不起波澜,全无打算虚饰几分怨恨与苦痛,仿佛自己当真姓寇不姓贺,那些陈年旧事也早忘干净了。 “倘有贺将军镇守边关,后金鞑子怎敢如此猖狂!”高迎祥久闻贺承悭之名,也是满心的倾慕敬重,只是一介莽夫,心眼是七窍通六窍,肠子是笔直不打弯,忽又面露疑色道,“只是听闻贺将军受牒于市,整整剐了三日,剐足三千三百刀方才咽气,而贺家遑论老少满门抄斩,连个厨娘花匠都没能幸免,唯一的儿子更是在东厂大狱中百经折磨而死,寇……贺公子又是如何避过了厂卫的眼目?” 鹿临川抢白道:“是家父托人打点,找了一个死囚将大哥从东厂大狱中替了出来——” “此事话长,眼下最要紧的是在锦衣卫之前将左先生的两位公子找到。”寇边城面色沉凉得犹如寒天里头的一弯月,教人仰之弥高,越望越远,实是参不破他心中所想。 “魏阉手下强人无数,尤以叶千琅武功最高,为人也最是狠戾无情,如若能在这大漠边地断去魏阉一臂,日后要诛阉党必是事半功倍。”陈谦点了点头,轻捋长须,若有所思,“只是狼这种动物,凶婪至极,绝顶难缠。投之以肉,求之以骨,不将猎物啃食殆尽绝不知餍,寇公子从他手中将人抢来,他定然不依不饶,非死不休。” “所以我不打算逃,也不打算避,”寇边城微微一笑,语声若磬钟带力,自有一番从容气度,“所谓香饵钓大鱼,我便光明正大引他入网。” 鹿临川见他气定神闲,心中自然无限信任与欢喜,只是想到这一路一如被鹰撵着跑的兔子也似,不免悲从中来,叹气道:“叶千琅委实难缠,劫囚的义士死伤过半,余下的也都是残兵败将,哪里是他的对手。” “任英魂失于荒野,忠骨埋于大漠,不能为诸位义士从厚棺殓是寇某之过。”寇边城转身面向东方,敛容道,“今日寇边城在此立誓,必将亲手取下叶千琅的首级,以祭慰诸位英雄的在天之灵。” 叶指挥使助纣为虐本是国仇,而诸多弟兄折在了锦衣卫手下又添家恨,四渎八盟早恨透了叶千琅,人人都想寝其皮,啖其肉。高迎祥方才还处处表现敌意,这下已是仇怨尽释,不忿全消:“若寇公子真杀得了叶千琅,便是四渎八盟的大恩人,但凡今后有用得着的地方,高某万死不辞!” “阉党祸国,人人得而诛之。何况这脑袋还好好长在叶千琅的脖子上,”寇边城浅笑道,“高兄未免太客气了些。” “不早不早!”心直口也快,高迎祥高声笑起,“高某又岂是贪权慕贵之人,四渎八盟只为诛魏阉、清君侧,倘真能斩去魏阉一臂,奉你为首也是应当应分的!” 几个人又说了好些会儿的话,出屋时已是夜深天高,冷月如钩。 他是文探花,又非武状元,身子骨本就比不得一般武林人士,鹿临川被单小虎折辱了好些日子,实是还不如死在叶千琅手里来得痛快,才说了这么一会儿话,他已累得上下眼皮直起冲突,寇边城瞧他这副瞌睡猫的模样,便笑道:“我记得那年你八岁,死活背不熟《齐物论》,鹿叔叔罚你在廊下站了一宿,我早起见你,也是现在这般模样。” “合着临川一日过错便遗臭万年了,大哥总不忘拿来取笑。”鹿临川骨碌一下爬上了床,“我这就睡了,你想待着就待着吧。” 说的是半气不气的玩笑话,他虽闭上眼睛,却忍不住漏出一丝缝儿来使劲地瞟着身边人——却见寇边城面带三分浅笑,虽不言语却始终脉脉望着自己,心里好一阵惬意温暖,嘴上却故意道:“这位兄台,你这直溜溜地盯着我不放,到底有何见教?” 寇边城柔声道:“我只是想到,你自幼识经礼佛,性子温和,而今却能不顾自己安危,以身试险,实是长大了不少。” “临川仍不喜以暴制暴,以杀止杀,但明知此行是飞蛾趋火螳臂当车,这囚也不得不劫,这人也不能不救。外有强敌,内有阉患,若再容左师这样的好官、谏臣平白受戮,岂非要叫普天下的侠义之士心寒?”这双眸子于荧荧烛火之下清清皎皎潋滟生光,神态虽不复当年稚气,却依旧不糅一丝垢秽,只怕这些话又撕开对方那一身隐秘的旧伤,便岔话道:“大哥,临川此行除了护送两位小公子,其实另有一桩要事在身——” 鹿临川蓦地打住话音,静了片刻,见寇边城并不打算问他后话,自个儿倒羞愧起来:“临川非是不信大哥,只是这事干系甚大,左师临终前再三叮嘱不可泄于第二人知道……你不会怪我罢?” “你不想说,我便不问。”寇边城的声音是难以尽述的柔软醇美,竟令人闻之欲醉,伸手摸了摸鹿临川的额头,蹙眉道,“你带着烧,明天得请个大夫来瞧瞧。” “大哥,”鹿临川反握住对方的手,贴于面颊,轻轻擦蹭上头的薄茧,“这些年你孤身一人流落漠北,到底过得什么日子?” “你养好身子,我慢慢说给你听。” 鹿临川已是倦得极了,仍拽着对方不撒手,孩子气地补上一句:“大哥,你守着我睡,好不好?” “好。”寇边城轻轻颔首,又俯下身去,在鹿临川眼皮上落下一吻。 鹿临川心满意足很快入睡,寇边城起身出屋,对候于门外的两位美人道:“你们好生照看着。” 子持问:“爷上哪里?可要我们跟着?” 寇边城摇头:“不必,去见个朋友。” 言罢已足尖一点,飞身上马,转眼消失于茫茫夜色之中。 “爷定是去找那个姓叶的了!”一会儿仿似青梅泡陈醋,酸得她把两排白牙磨得咯咯直响,一会儿又似黄连浸苦荼,桃夭凄凄望着身边女子,戚戚道,“阿持,我好羡慕你啊。爷从不用我,我光溜溜地跑到他的床上,他也笑着将我撵出去,可他却总与你双修。” 这俩虽都是寇边城的宠姬,却也不与对方争宠吃味,子持摇头道:“我不过是爷练功的鼎炉,爷真正喜欢的、疼惜的都是你。” “你生于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研习的内功心法又走得阴寒一路,我恰恰与你不同……我也是明白的。只是我好想知道爷……知道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说阴就阴,说晴就晴,桃夭突地又转忧为喜,扑进子持怀里道,“阿持,好阿持,好姐姐,你快点替我揉一揉,我是心也疼来肺也疼,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得厉害,那姓叶的不是男人,我快被他打死啦!” 实则方才被叶千琅打上一掌,她便有意护着对方,明明自己受伤更重,却仍一边轻抚对方后背,一边道:“你小声些,若坏了爷的大事,可有你的好果子吃。” “我早在他们的屋子里点上了迷魂香,只怕这会儿都睡得跟死猪似的。”桃夭娇滴滴地往子持怀里钻得深些,忽又有些担心地问:“你说,爷待他俩哪个是真心的?” “只怕爷待他俩哪个都不是真心的。”子持稍想了想,便摇了摇头,“一个图的是心,一个图的是命。” “不如咱们跟着爷去看看,许还能碰上什么好玩儿的。”这话称心得很。白裳的妖精擦亮了一双秋水瞳,一张桃花面孔满是狡黠之色,“我看那一本正经的罗千户就很是好玩儿。” (十一) 罗望向一阕红阁的小厮扔出一锭银子,命他牵来一匹快马,见叶千琅仍立在原地不动,便唤他道:“大人不必恼恨,寇边城既言‘后会有期’,你定与他‘来日方长’。” 实则他小看了叶千琅。且说他当日倒戈投了魏忠贤,魏九千岁为了考验此人忠心,特令侄子魏良卿设下了“刀山火海”一刑——实也变态得很,铺设一地赤红炭火,又命魏府中的刀客分置两旁,只要人来便刀剑伺候——叶千琅蒙眼赤足生生走了一遭“黄泉路”,面色淡漠如许,心跳不快一分,还能在为他接风的席上不计前仇地与魏良卿对饮,足见这人能忍常人之不能忍,断然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就心怀恼恨。 只不过他此刻体内寒气惊窜,仿佛正有百十队人马在经脉间东来西去,逢人就挺刃交兵,既乱腾又凶险,于是不敢贸然而动,只得先勉力运功将寒毒压住。 罗望不知其中蹊跷,嘴里仍絮絮念些什么,叶千琅已无耐性去听,艰难调匀一口真气,打断道:“你扶我上马。” 双手刚刚触上那身石青色宝相花锦袍,罗望便猛一激灵,叶千琅的肢体冷硬如冰,只怕堕入八寒地狱里受苦也比他现下好受些。 放眼望去尽是茫茫戈壁,石山稠叠,寸土难觅,叶千琅一路也无言语,只徐徐打马而行。倒是罗望,想的是彼时还在王安府里,花前煮酒月下对剑,莲塘泛舟竹林策马……想了一通不该想的,悄悄在心里叹了口气。 迎面忽然飘来一枚纸钱,叶千琅停下马,凝神道:“小心。” 荒滩戈壁,凭空冒出一队送殡之人,粗计三十有余,一些人缟衣白冠,手扶柩车哭个不止,还有一些红袍黄帽的僧侣,正念经超度亡灵。 白色纸钱洒了一路,随夜风忽上忽下地飘旋,白天见这般景象都瘆人得慌,何况还是四壁无人的夜里。 哭声凄厉似老鸹在叫,经声听着更教人不痛快。这队送殡的人马忽地散开,乍看还道人头松散阵势零乱,细究之下才知其间方位步法棋布错峙,精妙无匹。 转眼来人已将罗叶二人牢牢围住,浑似渔人收网一般越拢越近。 叶指挥使时时警觉如临危之兽,倘是平时,百步之外就能辨百鬼众魅,只是眼下他重伤在身自顾不暇,自然也就无暇他顾了。 罗千户胯下的快马一个踯蹋将人甩在地上,自己跑了。 “不中用的畜牲!”罗望一个骨碌从地上起来,却见叶千琅也已翻身下马,晃了晃身子,站定道:“你与雪魄先行,这些番僧为我而来,必不会拦你。” 叶指挥使自知根本无力纵马疾驰,罗望更挡不住这些番僧,只怕跑不多远仍得被人追上,免不了还是一场人毁马亡的恶战。他虽不愿死,倘真要死了,不替自己惋惜,倒心疼起自己的马儿来。 “可是……卑职誓与大人同生共死!” “你功夫不精,于我只是累赘。”叶千琅将他抛上马背,冷声道,“走。” 扬手于一人一马之后轻推一掌,雪魄与主人灵犀相通,当即四蹄奋力,带着马上的罗望突出重围,那些番僧果真不与他们为难。 比之白天围困罗望的人数又多一倍,三十六人的本觉大密阵,不动时如蓄洪待发,稍一动则若山崩地裂,莫说一个活生生的人,纵是一只大鹏鸟,也决计飞不出去。 然而这些番僧虽占得我众敌寡的绝对有利形势,却忌惮此人厉害,不敢贸然上前。如此对峙片刻,反是被围之人面现淡淡倦色,开口道:“人言本觉大密阵乃西域第一的克敌阵法,尤胜中原的少林罗汉阵,叶某正想讨教。” 见对方仍空张声势围而不动,叶千琅脸上不耐之色更显,催促道:“来吧。” 寇边城拍马而到之际,恰见这一幕—— 叶千琅被围于番僧中央,数十金刚杵对他轮番围剿,三角杵头十分尖利,已在那身青花锦袍上扎下数个血窟窿眼,可他不避亦不让,视围攻自己的僧人如无物,只猛攻其中一人。 寇边城见叶千琅目眶血红,妖冶似以朱砂画了眼尾,面上更不时掠过一道令人慑畏的紫气,显是已近疯魔,然而他身形行如流水,出掌一招一变,快而不乱,不由又在心里暗赞了一声。 叶千琅倒也明白,莫说自己此刻寒毒发作,纵然无痛无恙,也断杀不出这铜墙铁壁,只有杀了其中一人,乱其严密阵法,方才有破阵可能。于是以自身为饵几番试探,试出三十六僧中武功底子稍逊的一个,便一意对其猛攻。 殊不知他真气逆行已至疯魔边缘,恰能破除自身武学极限,最大程度激发五阴焚心决之威。 又一番群袭而来,不顾四周的金刚杵如暴雨点子般砸在身上,叶千琅寻隙握住那僧人的杵头,任其刺入掌心肉中,倒不见血。他浑身惊颤,掌中气若白虹,瞬间将那僧人连杵带臂与自己冻结粘连——余下众僧见那僧人已冻得面疱生出,眼珠脱眶,便连杵头上那微笑着的佛面也似扭曲了面容,更着力反扑。 正值生死旦夕间,寇边城倒不急于搅入战阵,只隔着数步之遥望着叶千琅,笑道:“叶大人,才分开便想你得紧,我们果然又见面了。” 叶千琅一手对阵一人,另一手则与众僧较量,分明处境凶险万分,自己也狼狈不堪力尽在即,却毫无求人相助之意,只道:“寇兄权作壁上观,倘小弟功夫还能入眼,不妨替小弟喝一声彩——” 倏然间气冲发冠,束发的青白玉冠砰地炸开,余劲迸散,生生将围攻他的众僧震开丈远。 一头黑发随之泻下,风中蜿蜒拂过面庞。 衬着那冷煞的眉眼,冷煞的脸,寇边城却感气血上涌,微微有些心惊。 偏偏这么个人,白地黑线,也逾於斑斓众生。 又岂能真作壁上观,脚下一磕马镫,便似一道电光倏忽跃入阵中。 两人的内功路子虽一阴一阳大相径庭,却又似出自一脉,互相弥补促进,更增彼此渊博。此番联手破阵,一招出则相辅相成,百般变化,拆了三十余招后更是默契自如,形如一人。 铜墙铁壁之间,一双人似白鹄连翩轻鸥下上,交颈共游青云。 又拆数十招,本觉大密阵不得不转攻为守,更被逼得露出瞬间破绽—— “叶千琅!” 甚至无需这声示意,叶千琅便心领神会,趁寇边城独对众僧,他掌风圈转破阵急进,接连劈向方才那冻伤手臂的僧人,一举送其归西。 两人都不是什么活菩萨、善茬子,一旦斩杀一人便势如破竹,三十六位僧人,无一得在他们手下生还。 便是最后一个僧人绝命之时,两人竟都不由自主向对方递出一只手掌——两掌对接复又两手紧握,四眸凝视,其间的浓烈激荡已不必言,只余掌心间传来的力量与热度,直透肺腑。 他们非是没机会与人同生共死,只是觉得旁人不配,却不曾想这破天荒的头一回与人联手抗敌,竟是这般知音难遇的珍贵,这般酣畅淋漓的痛快。 只是痛快过后,叶千琅顿感自己灵台一暗,仿佛最后一寸灯芯耗尽也似,阖上眼睛,仰面向后倒去。 寇边城将对方抱于怀里,方才发现这人气若游丝,已冻得石头一般。听他神志不清地喃喃自语:“阿姐……十九好冷……好冷啊……” 抱着那半死之人飞身上马,他扯开衣襟,以胸膛肌肤温暖他僵冷的身体,贴着他耳边轻声而坚定道:“叶千琅,我不让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