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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选一

    云海之上,峰峦叠翠。主峰也是唯一一座常年被云雾遮蔽,其中纵有亭台楼阁,但鲜少有人真正见过。

    相传,那云雾之上有座直通仙界的玉梯高九千九百九十九阶,令人望而生却。

    然,千百年前,有位游遍山川大河的名客,来此处,寻那神仙楼宇,欲踏那登天长阶,然则来此却被泥流困在山腰半旬。

    半旬过后,有位鹤发老人拄拐行于山上,名客大惊,忙要拦住,然,老人孤身入山洪而去,随即不久,雨过天晴,山洪亦不复。

    名客终是未能登顶,但这座仙山的名号也渐渐传开,直到后来,一位姓张的道士在此地开宗立派。

    顶阁上,正在看着书的王正清突然听闻楼下有动静。

    这位神皇派最年轻的掌教于是偏了偏脑袋,他听到楼下童子在说,山下来了一帮人,是从江城赶来的,说是要见掌教。旁边听的一脸的无奈道,咱掌教好些日子都没怎么休息了,再说了掌教什么身份,哪能事事都去烦他。

    旁边又一名童子说,我听旁人讲,好像这件事闹得挺严重的,一位清字辈的师兄死了。

    楼阁之上,原本待在旁边纪录一些资料的道士们,这一个转身的功夫,突然发现身旁的掌教不见了。

    山腰处的一所歇脚庙门外,怀明玉在那和执意要带走楚清河尸身的道士们发生了争执,方知有充当和事佬去和那帮颐气指使的道士们调停,而我则带着福生,蹲在旁边的石柱子前。周围来往的都是些百姓,而他们大多也只能到这儿,再往上就是道士们居住的场所。

    要说我身上的真君雷令,早在比斗中不知掉哪去了,就连麋鹿给的拐杖我也忘在一旁。很多时候我都在为这个不怎么好使的脑子犯愁,不然,现如今也不至于蹲在这里等调停。

    “再说一遍,没有预约的话,掌教恕不接待。”那火气十足的黑脸道士丝毫没有给我们任何面子。

    方知有被他呛得脸都气红了,怀明玉已经拔刀,要不是方知有拦着,估计现在已经干起来了。

    福生蹲在我身边一言不发,我则默默算着时间。

    算起来我们来这儿也差不多快两个时辰了,他应该也知道我来了吧。

    我眯起眼抬头看了看天色,见霞光万丈间,一道长虹携云雾而来。

    “楚师兄的尸身自当由我们神皇派处置,各位送行之义我派当附上相应报酬。”那人说着,语气中有些强硬。

    怀明玉气上心头,她怒道“这件事由我们亲身经历,楚道长就算是你们神皇派的人,那我陪同处理他的后事也不是不行吧?”

    那道长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道“本门事物,外人还请回避。各位若是有事,尽请去会客殿,稍候有专人与你们接触。”只是不待他话说完,身旁便传来一声“不必如此麻烦。”

    见自己话语被旁人打断,那道长颇不耐烦道“出了事你能担当的…”

    还未完全转身,但余光已经瞟见那站在道路旁的年轻男人,嘴里的话已经咽了回去,他以及周围的人皆是低头,抱手行礼道“参见掌教。”

    我望着面前那刚落云梯身形款款,似儒生打扮但却穿着身青绿道袍的年轻道士,笑了笑道“许久不见,你还和那时没什么两样。”

    眼前的王正清一席青衫,虽额前飘着的碎发略显不整但难掩其眉宇间的勃勃雄气。

    他朝我抱拳行了一礼,而后温和笑道“一别数年,阁下可还安好。”

    周围人见我和王正清谈笑自若,似乎真的是许久不见的老友,各各不由自主的咽了咽口水。

    方知有见状,一副小人得志的丑恶嘴脸,他讥讽道“早说了我们与你家掌教是旧相识,真是宰相门前九品官,看门的比人还横。”

    那低着头的道士只脸上抽搐着,但他却丝毫不敢造次。

    简单寒暄几句,王正清看了眼躺在一旁的楚清河,便吩咐道“先将其送至宝象殿,让这位姑娘也一齐陪同。”

    而后朝方知有伸手问道“这位道友,是随我等一起还是…”

    方知有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他连忙把手伸过来,握住那位天底下有名的年轻掌教的手,颇有种轻易不肯松手的冲动,他道“一起一起,我与那一盂道友乃是过命交情,今日又得见王掌教的风采,实在是平生一大幸事。王掌教,小道对您那可是仰慕许久啊,我还……”

    见王正清脸上露出一丝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我无奈上前,止住方知有,小声提醒道“方道长,还是先随王掌教一同,正经事要紧。”

    方知有闻言立马松手,王正清倒是和蔼的很,也没半点被冒犯的意思。他看向我,而我则小声道“此来却有事要麻烦于你,不过这里人多眼杂,还是去个安静处吧。”

    王正清笑着点了点头,他道“想必几位也不曾来过,不若在下当个向导,先领几位简单游览一下。”

    我倒是没什么意见,既然已经到了神皇派,那颗不安的心也渐渐开始舒缓。方知有很是兴奋,福生跟在我身后一言不发。

    在与怀明玉简单交代了几句,便暂时分开。

    随王正清登山的过程里免不了被各色各样的人围观,而据他本人解释说,因为每次下山都会造成堵塞,所以,他基本几年都走不了一次山道。

    想到这家伙刚刚是乘虹赶来,我心下想着,这家伙不会是到了真人境界了吧。不过想来,当年他的实力便足够出众,而如今又成了掌教,道行肯定是今非昔比。

    越往山上,游客越少,而往来更多的则是道士。其中也不乏衣黄紫,戴冠冕的。王正清道“因为受皇家推崇,门中不少修客也是在朝堂中任职,所以不免要衣特制的官袍。”

    这点上我是早有耳闻,像是江南道的副经略使李颂文便自幼习道,后来因为天资出众在功名场上混的飞起,不消几年功夫爬上了这个位置,如今不忙的时候也时常来山上道馆里修习。

    爬升至小柱峰峰顶的时候,望着眼前云雾遮蔽,人间已经虚幻如泡沫残影,一边感叹着山神皇派的选地颇为考究的同时也为凡人们终其一生也不过cao劳,比不得这天生地长的灵巧山石,比不得山头飞鸟,云间野狐。

    这里人烟稀少,方知有一路上被一些个灵物奇巧给吸引住了,跟我们落下一截距离。

    福生一路上默然跟着,王正清大概也觉察出什么来,他回首望向福生,询问道“这位,好似云游梦里,神魂虽在但灵智不复。”

    我望了眼福生,随即叹了一声,道“此事也只能与你说来,是有关紫府道宗的。”

    王正清似乎早有预料,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惊讶的模样,而是认真的点了下头。

    我便将从梧州到袁城,再从袁城到这里的所有事情一一讲述给王正清听。

    他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是一种认真的沉思状,脸上没有因为黑莲,地府,玄门而有任何的变化。直至我说完,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道“我本以为诸多势力还要再晚一会儿才会选择动手。”

    随着他的话,我大致能猜出一点眉目来,于是我问道“是因为妖星吗?”

    王正清有些意外的看了我一眼没有直接肯定而是好奇的问我“道友在外游历的这些年,也听闻了不少隐秘见闻。”

    对于他的抬举,自知只是从麋鹿那边随意听到些的只言片语,便有些不好意思道“只是略有耳闻,详情还请明示。”

    王正清顿了顿,他说“只能说较大程度上是有这方面的因素在,在历史记载的诸多灾难中,皆属妖星降临最为严重。甚至其中一次没得到及时控制,便铸就了一个南方妖国。而这回同时降下的两颗妖星不论是谁先发现,怎么使用都是一笔不小的筹码。”

    “暂且不论黑莲能不能分到一个,以当下他们的实力显然无法完全把控的住,而像地府这种体量的,倒是足以消化掉妖星的全部价值。所以,黑莲选择与地府联手,情理上是说的通的。”

    王正清的话确实给了我一种眼前一清的新思路,可随即我又不解道“地府不是天上的势力范围吗?这件事天上为什么不直接出手?”

    这是我一直以来都有的疑惑,而王正清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他道“准确来说,地府其实是单独的一方,它与天上的关系更像是国与附庸。而天上现在正出了些乱子,多的我也不知道了。”

    “地府是独立的一方?”这句话我斟酌了许久,猛然间有种不寒而栗的感受,我问道“要是地府得到了妖星会怎么样?”

    王正清摇了摇头,他说“我也不清楚,毕竟我只是一个道士。但,合理的推测的话,地府应当不愿只是受制于人,或许他也在寻求一定的突破。但,不论怎样,战火蔓延不到天上,只会落在人间。”说这话的时候,王正清的眼眸里罕见的有些萧索。

    期间,我询问了他,如何处理福生受损的灵智,王正清则表示门派中却有方法可医,让我宽心。

    到了山顶,在宝象殿前,院中四尊铜制的高大神兽屹立四方。

    我目光从眼前殿上的振翅大鸟挪到左边盘在长柱上的雄壮巨龙,又转过头去看它对面的凛冽猛虎,最终忘了眼身边静静蹲坐宛如山岳的灵龟。

    道家四象,皆阵列在此。等在门口的怀明玉只身坐在门槛上,这些天她憔悴了许多,也失了先前灵动的模样。

    王正清领我们穿过门前空地,直去往大殿内。躺在一张长桌上的楚清河,他的身旁也多了一些道士,其中一位老者坐在离他头颅最近的位置,低垂眼帘目色神伤,在那轻轻念诵着往生经。

    “何道长是楚清河的师傅,此来吊唁,送行了都是同门的师兄弟们。”王正清向我们解释着,身子走上前,和何道长相互行礼致意后,一齐在旁默默等候。

    殿内焚烧的香味很浓,味道却不腻。

    等了片刻,从外走进来一些穿玄色衣服的道士,领头的朝王正清行了一礼,而后招呼起身后的同伴,围着楚清河开始进行布置。

    我有些不太明白,于是问向一旁的方知有道“这是要做什么?”

    方知有不太肯定道“也许是回魂之类的。”

    就见那群黑衣服的道士,从衣兜内拿出法器,手中黄纸铜铃开始摇晃。而随着念经声响起,屋内顿时充满了一股浓厚的肃穆。

    我看见一个隐隐绰绰的身影从楚清河的体内坐了起来,他环视四周,目光扫到了何道人,当即双腿便跪了下去,头在地上磕了三次。何道人泪眼婆娑,只是用手掩去脸上鼻泪,脸上甚是悲伤。

    怀明玉看见楚清河的身影,也是眼眶泛红,而后者望着她,则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又看向我们。

    当我和他对视的瞬间,楚清河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但我脑海里却听见了他的话,他对我说“谢谢。”

    一想到这家伙第一次和我说谢谢还是在那天的清晨,蹲在后院里的地上,一盆一盆的朝自己身上浇凉水。那时候,也没想到,如今会以这样的方式再见面。

    我双手抱拳,朝他行了一礼,当我再抬头时,楚清河已然消失不见。

    “楚清河走了。”方知有唏嘘着说了这么一句。

    我点点头,王正清起身去和那何道人说着什么。

    一直伫立在旁的怀明玉靠着廊柱,只是愣愣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接下来,你带着福生道长随我去楼上吧,方道长和怀姑娘就先安排在就近的道场里。”王正清说着,我侧过头去看向方知有,他轻轻颔首,迈步朝怀明玉的方向走去。

    看了眼依旧在那愣愣出神的玉姑娘,我心里其实也不好受。楚清河的死,我有一半的责任,哪怕当时能果断点,兴许事情便不会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事已至此,已是回天乏术。我拉着福生跟在王正清身后去往二楼。

    楼阁间有清香袅袅,似青山古庙里的松柏,细闻下又有种绵柔暖日下小憩的茶摊。踏入此间便有种心神安宁的作用,这让我心里好受了些。

    随便找了处坐,盘腿靠在窗边的王正清洗着茶盏,又从一处竹制的茶件里取出少许茶叶放入壶中,他娴熟的冲泡开茶水,闻着沁人心脾的茶香,王正清开口道“胧月坛主的紫灼青焰是地府阴火的一支变种,其功能除了消减道行外,还可强行抹去部分记忆。原是火山地狱中的刑火,旨在不断抹去受刑者受刑后产生的适应性记忆。”

    王正清将茶水分别倒入我与福生面前的茶盏前,那被冲淡许多的热水冒着升腾而起的热气,夹带着清香,让人闻了便口齿生津。

    “解救之法倒也不难。常规来说以福生道长的灵性,自身也是在努力寻找过去的记忆,他心智被封,行为举止宛若孩童,但随着时间的冲刷,福生道长灵性越发纯粹,丢失的种种记忆也随着自身道行的恢复而开始有了复苏的迹象。”王正清轻抿了一口,我则斟酌着思考,随即点点头,继而又问“那更快一些的呢?”

    王正清望着我,眼神认真道“刺激,也能加速他的恢复,不过有利有弊。”

    “还请详谈。”

    “先说说好的吧,福生道长有较大概率能一举恢复之前种种,重新变回你认识他时候的那段模样,而弊端则是…”王正清神色郑重,他一字一句道“他也有可能会忘了这段时间的一切过往。”

    是最开始的张福生还是一点一滴慢慢恢复但不知道具体要多久的傻福生。这一刻,选择压在了我的身上。

    我不知道该不该去选,虽然王正清说这件事的风险不大,但毕竟还是有赌的成分在里面,万一赌输了,虽然福生是回来了,但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都不复存在,这于我来说也是不愿意去接受的。

    王正清并没有再给我任何的建议,他只是默默的品着茶,望着窗外的景色,眼神悠远。

    也是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福生突然开口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一点也不像个傻子,他认真道“我接受。”

    王正清看了看他,正欲开口,而我却打断道“福生,其实慢慢来也没什么,咱们又不急于一时?”

    福生却用力的点点头,他望着我眼神里满是坚毅道“让我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福生不再瞎跑不再乱叫,不再对任何事物都像个孩子一样保持着无限的好奇。

    也许从他开始皱眉思考,从他开始尝试着去理解我们的那一刻起,福生便已经不需要我们再替他做决定了。

    王正清着手安排的时候,我坐在福生身边,望着这家伙的脸,突然我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道“你知道你之前其实很不讨喜的吗?”

    福生傻呵呵的笑着,我望着他眼神里满是无奈,却又有些欣慰道“你以前啊,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为人也不知道谦虚,还老是装着一副我很厉害的样子,也没个朋友的。”

    对此,那个傻里傻气的家伙只是嘿嘿傻笑,随着王正清将他带走,我便心里涌生出一种后怕。我不敢去想,只是坐在外面,默默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等到方知有他们赶来,我在外面不知道坐了有多久。

    望着紧缩的大门以及孤零零的我,怀明玉有些怨我道“怎么没等我们来就开始了。”

    我讪讪道“福生怕,你们一来他就忍不住不想进去了。”

    方知有安慰着怀明玉,这段时日,怀明玉的脾气变得极差,虽不至于对我们发脾气,但多少也有些怒意在里面。

    “需要多久?”方知有开口问道。

    我摇了摇头,只说“不清楚具体时间,但估摸着得要个两三天吧。”

    在这等着也不是个事儿,神皇派的山上风景很好,又逢佳节,整座仙山处处是喜气洋洋的。我们三人的背影落在这处倒显得十分突兀。

    沉默的气氛里,方知有打破了沉默,他说“北境失守了,一个月前蛮子们已经彻底攻破涵关。”

    虽说对战事并不敏感,但靠着一些知识,我知道,如果关内失守,那么仅靠一条狭长的都厥府道肯定是无法大规模救援临近的陇右道。

    “又起战火了?现在局势怎么样了?”

    方知有继续道“现在都厥那一片战火四起,要是再守不住等逼近河州,受到威胁下的京畿肯定得迁,咱们南边恐怕也不得安宁。”

    因为战乱,北边那里很多人都选择了南迁,很难想象要是陇右失守,半个河山拱手送人,届时流民四起,整个天下都得乱套。

    想到时局动荡,天上天下亦是不得太平。我沉默着,许久也没什么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