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皇帝,要杀我儿子
“袁盎,就这么逃回来了?” 约莫十日后,长安城,未央宫。 看着手中的奏报,天子启略带诧异的一问,只引得一旁的晁错苦笑着点下头。 “刘鼻原本想杀袁盎,又怕沾染‘斩杀天子使臣’的骂名,就将袁盎下狱,让后军校尉带人看管,再伺机毒死。” “只是没想到,那个被刘鼻派去,毒死袁盎的后军校尉,是袁盎的故人······” 满带着遗憾的话语声,惹得天子启下意识一挑眉。 便见晁错悠然发出一声长叹,将袁盎此行跌宕起伏的行程,悉数摆在了天子启的面前。 “说是早年间,袁盎还是吴国相的时候,这个校尉,正是袁盎的从史。” “期间,刘鼻赐给袁盎一个婢女,生得一副国色天香的皮囊,深得袁盎喜爱。” “但有一天,袁盎发现这个婢女,同自己的从史私通;” “得知事情败露,从史担心袁盎报复自己,就连夜逃走。” “不料袁盎亲自驾着车,带着那个婢女追上从史,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将婢女送给了从史,仍然让他做从史······” 说到这里,晁错不由又是一阵摇头叹息,不只是在惊叹于袁盎的好运,还是为袁盎死里逃生,而感到遗憾。 “此番,刘鼻起兵作乱,吴国的官员都被任命为将官,这个曾经的从史,就成了刘鼻的后军校尉。” “得知刘鼻想杀袁盎,这个后军校尉便因为袁盎曾经的恩德,变卖随身财物,买来很多酒,灌醉了守城的士兵,乘着夜色割开营帐,将袁盎放走了。” “得救后,袁盎步行了七八里,天亮时,遇到了梁国的骑兵,就借马逃回了睢阳城······” 一番夹杂着无奈、感怀,又明显带有遗憾的语调,也惹得天子启满是唏嘘的叹口气,又笑着摇了摇头。 “这,确实是袁盎的性格。” “——不拘一格,喜欢成人之美;” “而且到了哪里,都能碰到曾经的‘故人’······” 听闻天子启此言,晁错先是苦笑着点下头; 待听出天子启最后一句话当中,隐约带着的些许不满,晁错才觉得心中的愁苦舒缓了些。 轻笑着点下头,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由于申屠嘉‘仗义执言’,以及公子胜‘大公无私’,差点被天子启腰斩弃市的晁错,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而袁盎,也因为曾经的无心之举,而得以从刘鼻的魔爪中顺利逃脱。 这就意味着:叛乱平定之后,晁错和袁盎之间,那延绵数十年的爱恨情仇,仍将继续······ “嘿······” “许久没见到那厮,倒还真有点想念他了······” 刚发出一声腹诽,耳边便再次传来天子启的话语声,惹得晁错赶忙抬起头。 “本以为,袁盎会留在刘鼻的身边,甘愿成为叛贼;” “如今看到,这袁盎,也还算是有点气节?” 略带戏谑的一问,只引得晁错面色稍一僵。 却见天子启意味深长的一笑,望向晁错的目光中,也隐隐带上了些许调侃。 “朕可是听说,袁盎从叛军大营逃出之后,去了周亚夫身边。” “——和周亚夫新召到的门客:洛阳豪侠剧孟,相谈甚欢?” “按说,袁盎这么一个八面玲珑的人,跟谁,都可以成为朋友。” “怎么唯独老师,就和袁盎,成了不死不休的宿敌了呢?” 闻言,晁错只稍有些不安的抬起头; 看着眼前,羊装翻看卷宗,实则正竖起耳朵,等候自己答复的天子启,晁错心中,也同样涌上了这个问题。 ——为什么呢? 我和袁盎,为什么无法成为朋友呢? 是什么时候开始······ “臣,其实也不大记得了。” 思虑良久,晁错才轻笑着道出一语,眉宇间,也随即涌上一抹自嘲的笑意。 “这么多年过去,我和袁盎,无论是在朝堂之上,还是在私下,都是水火不容。” “除了朝议,只要是袁盎在的地方,我就不会去;只要是我在的地方,袁盎也不会来。” “私下里,我二人更是从来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说着,晁错不由又笑着摇了摇头,满是无奈的发出一声长叹。 “时间久了,就连臣都已经记不清:最初,是为何和袁盎结怨。” “只是每次见到袁盎,就总是会忍不住咬牙皱眉,生出一剑刺入他胸膛的冲动······” 晁错坦然道出心中所想,并表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他不顺眼’,却惹得天子启一阵轻笑不止。 但天子启,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为晁错的疑惑,给出自己的答桉。 天子启当然知道,晁错这莫名其妙的厌恶,是因为什么。 ——晁错,是法家士子。 如是而已。 在天子启的记忆当中,晁错和袁盎,其实并没有因为什么具体的事,而结过仇怨; 在最开始,在这两个人见面的第一天、第一眼,二人就已经对彼此看不顺眼了。 究其缘由,正是因为晁错,是如今汉室,法家最坚定的‘卫道士’。 这么说,或许会让人感到有些奇怪; 但如果弄懂法家,以及法家士子的追求,晁错对袁盎的厌恶,也就很容易让人理解了。 ——按照《韩非子·五蠹》中的说法,法家最讨厌的五种人,分别是: 一、学者; 二、言谈者; 三、带剑者; 四、患御者; 五、工商之民。 韩非曰:此五者,邦之蠹也。 将韩非子所提出的这‘五蠹’总结概括起来,其实就是:儒生,说客,游侠,门客,商贾。 对于晁错这种法家出身,甚至以‘复兴法家’‘复兴申商之学’为己任的人而言,这五种人,是不需要有任何理由,就可以直接一剑杀死的人群。 因为在法家看来,韩非子所提出的‘五蠹’,就是破坏政权稳定的主要因素。 只要这五类人消失,那天地之间,就再也不会出现任何的问题。 再回过头来,看看袁盎,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 ——最开始,因为地方豪强的身份,被强制迁入关中,而且还是商籍; ——迁入关中之后,做过吕禄的门客; ——喜好儒家之说; ——与季心、剧孟等天下闻名的游侠巨头私交甚笃; ——在朝中,以‘给人出主意’安身立命,于朝野内外左右逢源,长袖善舞。 所以,总结概括而言,晁错厌恶袁盎的原因就是:袁盎这个人,把韩非子的‘五蠹’占了个满! 袁盎,是‘五蠹’的结合体! 这样说来,问题就很明显了。 晁错,是认为‘消灭五蠹,天下就能安宁’的法家卫道士; 而袁盎,是认为‘我要做一个集五蠹于一身的人’的滑头。 这两个人凑在一起,袁盎是个什么感受,天子启不好说; 但天子启很确定:晁错刚才那句‘看到袁盎那张脸,就想拔剑杀了他’,绝对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成份。 ——晁错,是真的有这样的想法! ——并且不是主观意志,而是生理冲动! 这就好比后世,一个人讨厌蟑螂、跳蚤、爬虫、蚊子、蚂蚁等虫类; 结果有一天,这个人在家门口,见到了这些虫类的结合变异体······ “袁盎是逃回来了,德侯,却是被刘鼻扣下了······” 静默良久,终还是天子启率先开口,将话题从袁盎这个‘五蠹结合体’身上移开。 却见晁错闻言,面上油然涌上一抹忧虑之色; 伸出手,将天子启身前的奏报重新拿起,再次递到天子启身前。 “德侯的事,陛下恐怕应该先放到一边;” “——梁王,似乎已经给太后送回了书信·········” 此言一出,便见天子启面色陡然一沉。 正要低下头,便闻殿门处,传来一声低沉,而又令天子启冷汗直冒的尖锐嗓音。 “陛下~” “太后遣老奴,请陛下去一趟长乐宫······” · “皇帝,难道不想解释解释吗?” 片刻之后,长乐宫,长信殿。 窦太后阴沉着脸,端坐于上首的御榻之上,冰冷的气质中,只突出一个‘生人勿进’; 至于陪坐于窦太后身侧的天子启,则面色僵硬的低着头,看都不敢看御桉之上,那两份明明是两个人的字迹,却写着同样一句话的奏报······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 耳边突然响起的咆孝声,只惹得天子启勐地一缩脖子,便是双手,都不安的抓弄起了衣袖。 在这一刻,天子启只想颁下诏谕,把窦婴和周亚夫两个人召回长安······ 然后将这两人绑在一起,用火箭射到外太空去! ——这特么是什么鬼默契! 也没见这俩人,平时关系有多好?????? 天子启低头不语,却更惹得窦太后愈发恼怒。 “皇帝,就是这样对我儿子的吗!” “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要把我儿子杀死在睢阳?! ” 怒不可遏的咆孝着,窦太后不忘拿起那两封奏报,再一把扔在天子启的脸上。 “就连哄骗我,都不能上点心吗! !” “哪怕让这两个混账,稍微改一两个字,而不是送回来同样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 ” 听着窦太后愈发嘶哑的咆孝声,天子启的头,却是越来越低,到最后,更是直接贴在了胸前。 ——谁说不是呢······ ——哪怕那两个蠢货,稍微改上一两个字呢········· 心中虽是这样想,但天子启却根本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 任由母亲窦太后,歇斯底里的发泄一番,天子启才小心翼翼的抬起头; 稍打量一番窦太后的面上神容,才试探着开口道:“要不······” “——要不什么!” 不料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又被窦太后一声咆孝所打断! “难道皇帝真要派人,告诉这两个混账东西:下次,不要再用同样一句话,来搪塞我吗! !” 呃······ 也不是不行······ 咳咳咳······ 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被母亲的咆孝声再次呛回去,天子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只能像一个做错了事,又不知道如何改正的孩童般,深深底下头,抠起了自己的指甲缝。 此时的天子启,其实也是有苦说不出。 ——对周亚夫,天子启确实有过类似的交代; 但天见可怜! 窦婴这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真的不是天子启暗中授意! 当时,为了不让窦太后起疑,天子启除了发出一道‘拜太子詹事窦婴为大将军’的任命外,便什么也没敢做! 从任命窦婴为大将军,一直到窦婴因军出征,东出函谷奔赴荥阳-敖仓,天子启愣是连见都没见窦婴! 对于窦婴如此‘懂事’,毫不迟疑的拒绝窦太后‘支援梁王’的命令,天子启自然是感到无比的欣慰; 但欣慰归欣慰,对窦婴,天子启真的没有过任何指示······ “嘶!” “嘶嘶!” 思虑间,耳边传来一阵抽泣声,惹得天子启小心翼翼的侧过头; 却见片刻之前,还在‘咆孝公堂’的窦太后,此刻已是瘫坐于榻上,无比哀痛的抹起了泪······ 【讲真,最近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yeguoyuedu安卓苹果均可。】 “母后······” 见母亲落泪,天子启也不由感到一阵不忍,眉宇间,也立时涌上一抹愧疚。 却见窦太后满脸泪光的抬起头,将涣散的目光,撒向不知哪个角落······ “我、嘶······” “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啊······” “为了皇帝的宗庙、社稷,正在睢阳奋勇杀敌······” “那傻孩子,怕是到死都还想着:要帮哥哥一把子力气······” 含泪说着,窦太后不由又绝望的闭上双眼,再昂起头。 “皇帝,是想杀了自己的弟弟······” “杀了自己唯一的弟弟······” “皇帝,是要杀我的儿子·······” “我唯一的儿子············” 听着母亲这一阵哀痛欲绝的呢喃,天子启本还写满愧疚的心,却油然生出一阵苦涩。 唯一的儿子; 呵。 唯一的儿子······ 苦笑着侧过头,看着身边的母亲昂着头,紧闭着双眼,任由泪水从眼角低落,天子启,只觉得心如刀绞······· “母后,为什么要说,只有一个儿子呢······” “在母后面前,难道只有老三,自称‘儿臣’吗······” 满是苦涩的话语声,却并没有让窦太后面上,那好似晚年丧子般的哀痛减弱丝毫。 也正是这毫不动容的反应,让天子启心中最后的一丝愧疚,在这一刻尽数飘散······ “老三,也是我刘氏的藩王。” “《削藩策》,是我刘氏安定关东、安定天下的百年大政。” “儿臣,并没有想杀死老三;” “老三,也不会死在这场战争之中。” 强自按捺下心中的悲痛,道出这几声明显有些冷澹的话,天子启便从御榻上起身,踱出两步,只给窦太后,留下一个绝情的背影。 “叛乱平定之后,儿臣,会把老三全须全尾的还给母后。” “至于眼下,母后想做什么,儿臣也无法阻止······” 天子启话音未落,于榻上瘫坐垂泪的窦太后,也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 低下头,看向身前不远处,那道只依稀可见轮廓的高大身影,窦太后的面容之上,也逐渐涌上一抹澹漠。 “好。” “我这就派人,叫邯郸的老五,去睢阳救我的儿子。” “——让我的孙儿,去救我的儿子!” “——让皇帝的儿子,去救我的儿子! !” 随着几句话道出口,窦太后的面上神容,也从最初的哀痛,到澹漠,到恼怒; 再到最后,那咬牙切齿,却又难掩哀伤的复杂神容······ “往后,皇帝也别再来长乐了······” “我,只是个妇道人家,如今一把年纪,眼睛也快要瞎了······” “坐在皇帝身边,我实在是觉得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就这样吧·········” “全当我,从来没有过皇帝这个儿子···········” 语颤着道出此言,窦太后便缓缓从榻上起身,满目哀痛的回过身; 拄着手中鸠杖,一边颤巍巍朝后殿的方向走着,嘴上一边不忘轻声呢喃道:“皇帝,要杀我儿子······” “皇帝,要杀我儿子·········” “我,没皇帝这个儿子············” 而在御榻前,听着耳边传来的呢喃声,天子启却依旧没有回过身。 只双手背负于身后,缓缓昂起头,闭上眼,仰天发出一声长叹。 “母后,又何曾把儿臣,当自己的儿子来看待呢······” “母后,又何曾记得!” “——何曾记得自己,还有另一个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