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追悔 2
重耳一行人刚在小店门前下马，便听见有人说道：“贵人好久不见，有失远迎啊！”听说话的口气像是店主，店主一面说一面迎了出来，像是认识子推，直接上前跟子推打招呼问好。子推上前跟店主交待一番，又将公子和狐偃做了介绍。店主登时惊得瞠目结舌，赶紧给重耳和狐偃作揖行礼：“不想贵客驾临，草民不胜惶恐！” 狐偃：“快快请起，多有打扰、多有打扰！” “哪里哪里！小店还不曾迎过如此贵客，真是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啊！大人里边请！我这就叫人去备餐。只是这里房舍过于简陋，粗茶淡饭的，实在让贵客不堪落脚……” 狐偃：“无妨无妨！粗茶淡饭反而好消化！有酒吗？” “有有有……小二，去酒窖拿酒，要陈酿！” 小二：“好的，哪年的？” “年份最久的！” “好嘞！” …… 重耳下马，把缰绳递给谷儿，回头去看瑄儿坐的马车。 瑄儿和奶奶已经下车，提着随身的小包袱，扶着奶奶跟在大家后面。重耳走过去，想从她手中接过包袱替她拿着。瑄儿却没撒手，也未理会他，径直随大家走入小店。 重耳只能无奈叹气。真的！从小到大，瑄儿还是头一次和他怄气。原本和气顺畅的两颗心，如今却像打了百结，解解不开，疏疏不通，这该如何是好？这种滋味真让他备受煎熬。 他们投宿的这家村野小店，前头门面看似不大，后面却有一方较为宽敞的院落，院子北面有几间用土木、茅草搭建的简易客房，西边是灶间，东边是马棚。 夜幕降临，为了招待这些贵客，店主人将店内所有的饭桌拼在一起摆放院中，又把几乎所有的油灯都点到这里，临时餐点虽仍不甚明亮，倒也能将就吃饭。 重耳、狐偃、介子推、贾陀、魏犨、先轸等一行人围着拼凑的餐桌不拘礼节随意盘腿坐在草垫上，一面品尝粗陶碗碟内盛放的豆芽、木耳、苦菜、地肤、香椿、杏仁、鸡蛋等农家小菜，一面品味店家用汾河水酿制的陈年老酒。 瑄儿和子推母亲两位女客被店家安排在旁边的一间客房内单独用餐、休息。 走了大半日，重耳早就饿了，但他吃不到心里，一面吃，一面用眼睛时不时地偷觑瑄儿所在的那间客房。 他很着急，一心想尽快找机会化解两人之间的误会，心里盘算：若此时不去，等大家都吃完饭，又要各自回屋休息，今日恐怕就没有机会了。于是，趁大家酒酣耳热、劝酒说笑之时，悄悄挪后退下，溜到瑄儿休息的小屋。 子推母亲见公子进来，连忙起身要行礼。重耳一把扶住：“奶奶不必多礼，这也不是在宫中，随意一些好，其实按长幼之分，我应该给奶奶行礼才是。”说着撩起衣袍就要下跪。 子推母亲急忙扶住：“公子使不得！使不得！这虽不是在宫中，公子毕竟是公子，不可乱了礼数！” 重耳扶子推母亲坐下，说道：“奶奶这次在宫中没住多长时间，就又想回去，可见绵山是个引人入胜的好地方！” 子推母亲露出慈祥的笑容，说道：“俗语说，叶落归根，大概是我老了的缘故吧！” 重耳笑笑，不知往下该说什么了，他偷偷瞥见瑄儿在默默低头咀嚼饭菜，一点都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屋内的气氛显得尴尬而凝重…… 子推母亲自然知道公子来意，便找了个理由向瑄儿说道：“夜黑天凉，我给你爹爹拿件衣服披。”说着就要起身。 “我去吧奶奶。”瑄儿放下筷子，在包袱内抽了件义父的外套，起身便往外走。 重耳无奈地看着瑄儿出去，回头焦急地对子推母亲说道：“奶奶，瑄儿在生我的气，我俩之间有误会，可她不容我解释！” 子推母亲微笑道：“她现在还在气头上。公子别心急，慢慢来。” 重耳点点头，和子推母亲道了晚安，走出屋子。 瑄儿走近餐桌，给子推披上衣服，就近在子推身旁坐下，看大家吃酒说笑。重耳也跟着归了原位。 店主看上去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面庞黝黑，面相憨厚，双手粗糙，一看就是勤劳本分之人，且态度和蔼，善于应酬，招呼得大家十分周到妥帖。饭中间他携子过来向大家敬酒时问：“狐大人觉得敝店这酒如何？” “不错不错！”狐偃竖起大拇指由衷赞道，“醇香、绵柔，我一品便知，是上上等的陈年好酒！” 店主自豪地说道：“一看狐大人就是见多识广之人。不瞒大人说，我这里的酒是特意取用汾河解冻前的深层河水精酿而成，窖藏十年以上才打开，在这方圆百里都是很有名的！” “为何定要取用那个时候的汾河水呢？”重耳问道。 “因为那时候的河水最为清冽甘甜，是昊天所赐用来酿酒最好的水源！” “哦！”大家纷纷点头称奇。 店主人又说道：“不瞒各位说，小店今日这坛酒，是窖藏三十年的陈酿，还是在我刚刚束发时由家父酿造的。一般情况下我绝对舍不得打开。今日启封，一是因为公子和狐大人及诸位光临敝店，即是稀客又是贵客，使敝店柴门有庆、蓬荜生辉；二是为报子推大人之恩，子推大人医术高超、医德高尚，数年前在这里留宿时曾治好我儿急症、救过我儿性命，使鄙人感激不尽、没齿难忘。可惜敝店饭食粗陋，只能以此酒表达对诸位的敬意和对子推的谢意了！” 狐偃笑道：“既然是子推引荐来此投宿，不用问我也大概知道店主为人了，我是一百个放心！所以我也毫不客气地评价一下你的饭菜吧，虽说都是家常小菜，但食材新鲜，料理精细，相当美味！子推和我是多年的兄弟，你和子推有缘，即是与我有缘。既然一切恩义、缘分都在这酒里，岂能不共享佳酿？来来来！今日让我们不醉不休！”狐偃说完，亲自给店主人斟满一碗酒，邀众人一气干尽。 店主人陪大家喝完，笑道：“给诸位贵客炖了几只山鸡，我到厨房去把把关，请诸位贵客慢用，务必尽兴哈！”说毕拱手辞去，到厨房亲自料理去了。 贾陀笑道：“真是好酒啊！不过，好酒就要慢品，不能牛饮！不如我们打骰子助兴，谁输了谁喝！如何？” 众人纷纷说好。 贾陀便叫道：“小二，上骰子！” “好嘞！”转眼店小二拿来两个陶钵和骰子，放在餐桌上。这里的骰子是用羊拐骨做成，每个羊拐骨有凹凸宽窄不一的四面。如果摇出的两个羊拐骨朝面不一，只需喝一小口；如果朝面相同，便是大输，不但会被罚喝一碗酒，还要载歌载舞进行表演…… 一片欢声笑语中，大家开始挨个摇骰子喝酒…… 第一个摇出“清一色”的是贾陀。只见贾陀豪迈地饮完一碗酒，笑道：“看来还是我先做牛饮了！” 魏犫说道：“算了吧！这么好……好的酒，我看你巴……巴不得做牛呢！” 大家轰然而笑，并催他快唱。 放下碗，贾陀便以掌击案打点，开喉唱道：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佳人，迨其吉兮。 （梅子落地纷纷，树上还留七成。有心求我的小伙子，请不要耽误良辰。）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佳人，迨其今兮。 （梅子落地纷纷，枝头只剩三成。有心求我的小伙子，到今儿切莫再等。） 摽有梅，顷筐塈兮。求我佳人，迨其谓之。 （梅子纷纷落地，收拾要用簸箕。有心求我的小伙子，快开口莫再迟疑。） 大家跟着贾陀唱和，一面唱一面有意瞟看公子，还一面相互眨眼。重耳偷瞄瑄儿，见她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 等轮到瑄儿摇骰子，瑄儿也在大家的起哄中参与进这个游戏，结果偏偏她摇了个清一色。 “瑄儿喝！瑄儿喝！”贾陀和几个从人们起哄，给她斟了满满一海碗酒！ 重耳刚刚品过这酒，确实是陈年佳酿，绵香味长，但感觉酒劲儿很大，那么一大碗，瑄儿受得住吗？但他看到：瑄儿犹豫片刻，竟然捧起那一大碗酒送到嘴边，蹙眉攥眼地海饮起来…… 重耳忍不住起身冲过去，一把夺下她的酒碗，对大家说道：“大家有所不知，她这个人啊！是不知深浅的痴人，知道自己没酒量还敢硬撑，来，我替她干了吧！”说完，咕咚咕咚一口气将剩的多半碗酒一饮而尽…… 大家一看这场面，有叫好的，有敲着桌子嗷嗷乱叫的，起哄得更来劲了： “嗷！嗷嗷嗷！这代饮是哪个意思？啊？得说清楚哈！” “据说意中人才能代饮！是不是？” “是是是！有情人方能代饮！”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家起哄一起唱起来，贾陀更是兴奋地满地乱蹦…… 瑄儿臊得满脸通红，支持不住，索性跑回客房休息去了。 重耳这才放了心，坐下来跟大家继续饮酒笑闹…… 瑄儿进屋后和奶奶一起和衣睡下，耳朵却还能清晰地听到屋外的欢声笑语…… 因替瑄儿喝了酒，大家便弄住公子表演歌舞，重耳乘着酒兴，只听他用清亮的嗓音唱道：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据。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 这是瑄儿最喜爱的一首诗，公子的声音纯净而优美，听着听着，她的眼泪便下来了…… 最后，重耳、狐偃、贾陀酩酊大醉，闹着还让店家上酒，被子推制止。大家七手八脚将喝醉之人抬回居舍各自休息，直至院中阒然无声，瑄儿方渐渐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