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历史小说 - 彼汾玉人在线阅读 - 第十五章 复国 7

第十五章 复国 7

    头须刚才在酒肆内默不作声听旁人七嘴八舌大谈新君新政,两只滑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思虑半晌,横下一条心直奔铜缇宫而来,且不见君上不罢休。

    他被阍人领进门便向文公叩头请罪,说道:“小的深知对不住君上,小的罪该万死,但是君上新位,光有新政不足以安抚民心、稳固社稷,还得提防叛党起事。小的已觉察绛城内暗流涌动,事关君上安危、晋国安危,所以小的不敢不冒死求见!”

    狐偃一见头须,禁不住眼内喷火,骂道:“混账!当年你携款私逃时,怎么不考虑寡君安危?如今君上广布新政,国民拥戴、晋国太平,用得着你在这里危言耸听吗?”

    文公强压怒火,说道:“你知罪就好。你倒说说,有何事关乎寡人安危、晋国安危?”

    头须已然做好被处死的心理准备,反倒镇定下来,说道:“君上虽已平定吕、郤之乱,但是君上可知,吕、郤余党有多少吗?”

    “这么说你知道咯,有多少?”文公问。

    “吕、郤之党把持朝政多年,绛城内遍布亲族爪牙,这些人自知罪孽深重,虽然国君施行大赦,不计前嫌,但他们仍然将信将疑,总担心君上秋后算账,有的甚至心怀叵测,伺机起事,君上若不能安抚这些人,绛城安危堪忧,晋国安危堪忧啊!”

    重耳沉吟半晌,说道:“这也许是事实。那你说,寡人如何安抚这些人才好?”

    “要安抚这些人其实并不难,只消吾君高抬贵手,饶过小的一命。请君上耐心听小的说明缘由:当年小的窃取君上财资跑路,使君上饱受饥寒困顿之苦,本该获罪,死不足惜,这些事晋国臣民无人不晓。如今小的被拘受死,天经地义,也必大快人心!但是,君上若是宽恕小的,出游时有意让小的效力于左右,让国人亲眼见识吾君何等宽仁大度,便会深信国主确实不念旧恶,如此便可打消那些人的疑虑,相信国君果真有容人之量,果真是不计前嫌、广纳贤才之明君,吕、郤余党便不会再寻衅滋事。试想用小的的一条狗命,即可消解绛都隐患,无论如何都十分划算呀,不知君上以为如何?”

    文公听后心想,头须虽十恶不赦,但说得却不无道理,比起直接杀之解恨,不如先留他一条小命待用,于是便点头称许道:“寡人准你留在御前值班。”

    “多谢国主!国主英明!”

    文公让内侍领头须下去,具体安排御前一事。

    狐偃说道:“这竖子倒是巧舌如簧,当初我就是因他头脑活络,言语利落,所以让他计会钱物,结果一点都不可靠。这次吾君宽恕他,算他命大!若再不老实,老夫首先不饶他!”

    文公说道:“他头脑确实活络,知道寡人看重什么,笃定我听他所言后,不会责罚他,他才敢来的。”

    赵衰:“吾君不念旧恶、求贤若渴之心,天下人人皆知。吾君圣明!”

    文公:“如果宽容能换来善意,换来安定,寡人何乐而不为呢?对了,有些日子不见子推来上朝,他母亲好些了吗?”

    赵衰:“自从秦国回来,每日政务缠身,微臣竟还没有抽出时间来去看望过。”

    文公:“寡人也一样啊!明日就要对朝臣论功行赏,子推务必得来。这样吧,午后诸位爱卿和寡人一起去看看他们母子。”

    “是。”

    不知不觉,文公又一直忙到傍晚,膳毕,正打算去看望子推,阍人进来禀报:“寡君,门外有一人求见,说是寡君鄣国旧识。”

    “鄣国旧识?”文公和狐偃、赵衰对视,继而惊讶地异口同声说道:“天下第一刀!快快有请!”

    阍人答应着刚要退出,文公喊道:“慢着!”只见文公起身,对狐偃、赵衰等众臣说道,“诸位爱卿与寡人一起出去亲迎鄣伯!”

    “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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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介子推最近真的很忙。

    除了精心照料母亲,还要接待许多访客。

    昨日,又有一名风尘仆仆、拖家带口的陌生男子,自称是夏地故人的找上门来。

    “子推,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你的故人解张呀!”来人瞪着眼睛冲他喊道。

    子推冥思回忆,但怎么也想不起来解张是谁。

    解张提醒:“我们光腚的时候一起耍过!您不记得啦?”

    子推还是想不起来,问:“若是同村,我应该记得,你说你是谁家的来?”

    解张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我是大人邻村的,不过,我们小时候确实在一起耍过一回,贵人多忘事,这么多年,您肯定忘了!”

    “哦。”子推点点头,“你找我有事?”

    解张嘿嘿一笑,说道:“我听说大人是新君恩人,日后定会升大官、发大财!夏地你们村的好多人到绛城投奔大人,都谋到了不错的差事。我不想种地了,一年苦到头不说还吃不饱,所以也来投您门下讨碗饭吃!”

    解张说的是事实,自从回到绛城,子推夏地故人确实有不少来投奔他谋事的,子推依据各人特长都做了妥善安置。问明解张情况后,子推先安顿他和家眷住下,再慢慢安排做事。

    午后,瑄夫人带着几名宫娥来看望奶奶和义父,顺便捎来次日朝会所穿朝服。她见义父宅邸门口停靠着一辆驷马华车,进入宅邸大门,又见一个贵族模样的男人抱着一只金红漆画木匣从义父客厅内退了出来。见了瑄夫人,那人慌忙低下头,逃也似的走了。

    子瑄走进客厅,见义父肃然而立,她示意宫娥将朝服放下退出后,问道:“爹爹,刚才出去的,是不是又一个吕、郤旧党?”

    子推叹口气说道:“可不是嘛!这些人!明明主公已颁发大赦令并广招贤才,若有才能,好好表现便是,又何苦走些旁门左道,想通过我这里向寡君求情示好!”

    子瑄说道:“听说他们对大赦令将信将疑,生怕寡君哪一天再算总账;又大概听说爹爹曾经有功,寡君行赏复国功臣的话,定会受到重用,所以纷纷前来示好吧?”

    子推:“坦荡行事、磊落做人便好,何苦总想寻找靠山攀附?爹爹最见不得这众蝇营狗苟之徒!”

    子瑄笑道:“刚才出去那人,灰溜溜的,又在爹爹这儿碰了一鼻子灰吧!”

    “我反复告诫他们,不要送礼,送了我也会原封不动上交朝廷。尽管如此,还是有人硬要放下,你瞧瞧桌上那一堆!”

    子瑄看到,客厅一边的长几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盛放金玉珠宝的木椟,说道:“他们根本不懂爹爹为人,即便听说了也是不大相信的,笃信钱能通神。对了,爹爹,明日行赏功臣,寡君一再叮咛,爹爹务必要进宫上朝。”

    子推思忖片刻,说道:“其实,寡君复国,全赖皇天庇佑,岂是我们这些人的功劳?赏不赏的,其他人倒像比我还上心,爹爹真无半点居功之心。”

    “爹爹说的是。但尽管如此,寡君随臣们也是功不可没。这么多年主公屡陷困厄,诸位大人不离不弃、舍命追随。有当年的共苦之日,才有今日的同甘之时。爹爹若不去,知道的,明白爹爹是一片赤诚,无半点居功之心;不知道的,还以为爹爹在居功要君,想贪图更多实惠呢!总之,于情于理,封赏是应该的,爹爹务必要去才好!否则,也让其他功臣为难。”

    子推默然良久,才点了点头。

    子瑄嘱咐:“这是爹爹明日穿的朝服,走之前,爹爹一定记得换上。”

    “你上次给我拿过一套,怎么又拿来一套?”

    “这是寡君恩赐的新衣,朝臣人人有份,爹爹明日就穿这身上朝吧。”

    “嗯。”

    “奶奶今日如何?”

    “嗯,外部皮rou的伤痕基本痊愈,关节疼痛等慢性疾病只能靠慢慢调养医治了。”

    “我去看看奶奶。”

    “好。”

    见了子瑄,子推母亲露出慈祥的笑容,说道:“好瑄儿,不必让人每日往这里送好吃的,奶奶牙不好,吃不了多少。也不必老往奶奶这里跑,这里有好几个佣人,足够使了。宫里的事够让你忙乎的,你也要多注意休息和保养才是!有你爹爹在这里照顾我足矣!”

    子推也说道:“对,这也是爹爹想说的。宫里,尤其是后宫琐事,不仅劳神、更劳心,你也要多注意自己身体才是。”

    “爹爹放心,我会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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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介子推起床先去候问母亲,招呼母亲服下药,与母亲一道用过早膳后,才匆匆出门去上朝。

    “大人不需要侍从吗?”临出门管家解张问道。

    子推答道:“熟门熟路,不需要。”

    走到半路,子推方想起忘了换朝服,犹豫了一下,怕折回去换衣服时间来不及,便径直朝铜缇宫走去。

    行至东门口,宫卫将子推拦住,上下打量一番,见其衣着朴素,形同庶人,于是厉声问道:“来者何人?”

    “介子推。”

    “介子推?进宫何事?”

    “上朝。”

    宫卫听了将信将疑,正要进一步盘问,只见另有一名宫卫从门内跑出来,骂道:“不长眼的狗奴才!子推大人你也敢拦!?”然后连忙朝介子推点头哈腰、笑容可掬道:“子推大人见谅,他是新来的,有眼无珠,不认得大人,多有得罪!您请进!您请进!”

    子推无心计较,步入宫门。

    他朝右转刚走出几步,忽觉鞋里进了砂子,硌得脚底生疼,于是停下步,一手扶墙,一手将鞋带解开,脱下鞋来抖砂。就在这时,忽听刚才那名宫卫问道:“刚刚那个子推大人是谁啊?自我当值怎么从未见过?他怎么……一身庶人打扮?一点都不像朝廷大夫啊!”

    另一名宫卫说道:“哎呦!你可不敢小觑这个介子推,他可是寡君流亡时的从臣之一,听说当年有割股奉君之功,你瞧着吧,这人日后定是高官厚禄的朝廷重臣!”

    “啥叫个……割股奉君?”

    “就是……听说呀,寡君流亡到卫国时吃了闭门羹,差点饿死,幸亏介子推割下大腿上的一块rou来煮了给寡君吃,寡君才得以活命,你想想这是多大的功劳啊!听说今天君上就要论功封赏,难怪他今日来上朝了。咱们以后见了他,最好客气一点!”

    “哦!原来如此!哎?割了多大一块rou啊?”

    “嗯……不知道,应该不小吧。”

    “以身上一块rou,换得半生富贵,值!太值了!”

    ……

    介子推抖完砂子,穿好鞋,没有再往下听,继续往里走,但是,那颗砂子仿佛被抖进他心里,硌得他心里难受起来。

    介子推一面走,一面抬头仰望刚刚从头顶掠过的一群鸦雀。这些鸦雀早已习惯了在这里栖息、繁衍,终日只在铜缇宫上空徘徊、盘旋、起落、鸣叫……

    子推恍惚片刻,又望向铜缇宫内器宇轩昂、金碧辉煌的华美建筑,渐渐放慢了脚步,若有所思起来……

    不知不觉,子推走到了方华苑内。

    这里是寡君和瑄儿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地方,也是他年轻时候从司药坊到盟府的必经之路。这个池塘和这个园子包括铜缇宫,跟二十年前几乎没什么两样,跟三十年前大概也差不了多少,但如今已然几易其主、物是人非。

    离上朝还有些时候,介子推便在一个水榭旁的大树下坐下来休息。突然,他听到从榭内传出两个人的对话声:

    “贤兄,你说今日寡君封赏,谁的爵位最高?”

    “当然是和寡君一同流亡过的那几个功臣,比如狐大人和赵大人。”

    “狐大人是寡君娘舅,那赵大人……”

    “你不知道吗?赵大人出身大夫世家,在翟国和寡君又成了连襟!自然和狐偃一样,是头等功臣。”

    “哦!原来如此!”

    “剩下的介子推、先轸、贾陀、魏犨等人也差不了。”

    “听说那个名叫介子推的,曾有割骨奉君之功,官爵肯定小不了吧?”

    “嗯!我也这么认为。你看看人家,多有先见之明!就知道寡君有复国为君之日,一咬牙一块rou割下来,子孙后代的荣华富贵就都有了!”

    “哎!我要是有这么好的机会,割两块rou都愿意啊!”

    “你?你倒是有rou,可你有那命吗?你看看你这身rou,啊?都白长!”

    “你的还不是?哎呀!看你这rou比我还厚呢!割三块都绰绰有余!哈哈哈哈!”

    “嘻嘻嘻嘻嘻!”

    “哎?时辰不早了,该上朝去了。”

    “走走走!”

    那二人出了水谢,忽见一人背影正径直朝花园出口走去,从衣着上看,不像达官贵人,便未放在心上。

    两人不知,那正是介子推。二人的对话,句句如锤,凿击在子推心口,让他心里五味杂陈,甚至感到有一种深深的耻辱在胸中激荡。

    出了芳华苑,子推已经下定决心,他没有往晋阳殿的方向走,而是朝宫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