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空下的少年们
“臭小子，你迟早有一天会死在钱眼里。”头发花白的老警官对收银台后的黑发少年吼道：“老崔还在的时候从来不收老子的钱，你连一毛钱都跟老子讨价还价。” 少年停下手中的铅笔，抬头瞥了一眼老警官，咆哮声把他的耳膜震得隆隆响。 他拿铅笔挠了挠脑袋，低下头继续处理手头的发票，慢条斯理地说道：“您也说了是老头子还在的时候......” 少年一丝不苟地将发票上有用没用的空白一一填上，即便没有人在意这张废纸。 咔嚓。 少年撕下了发票，放在收银台的干净绿玻璃上，这是修理铺内唯一干净的地方。 “老头子立了遗书，要是他死了就把这间修理铺交给我。您可以参照联邦遗产法第三十二章第二条...继承合理合法。或者您可以去找二街胡林李事务所的胡律师。”少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略显腼腆，说道：“总而言之，这间修理铺现在是我说了算，老头子的任何书面和口头承诺在法律上来说是不作数的。” 老警官邱石张了张嘴巴，愤怒地闷哼了一声，将零零散散的一堆小面额纸钞和钢镚拍在收银台上，悻悻地吼道：“五十三块三毛，你数好了！” “楚秋！要是能猜到你现在这样子，五年前老崔过来求老子给你落户的时候老子打死不会帮！” 啪。 少年目送愤怒的邱石拎着老式收音机踹门而去，低下头将收银台上皱巴巴的纸钞摊开折好，井然有序地放进抽屉里。 叮叮叮。 少年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 钢镚碰撞的声音总是如此悦耳。 做完了今天最后一笔生意，少年回到cao作间，收拾杂乱的工作台。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六点三十三分。 还有二十七分钟。 少年的动作加快了些。 摊开的各色工具、零件被归置在合理的位置。 最后，工作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来件修复完毕或是修复中的物件。 基本是邱石带走的那件收音机一般的家电，最昂贵的是其中那件NS7型的光屏，五年前的款式，在东极这片鸟不拉屎的星域已是中等偏上家庭的奢侈品。在山林商业区的进口商店购买只怕价格要突破五位数，就算是二手市场，没个五六千也是拿不下来的。 少年对这面价格高昂的光屏没有兴趣，他的眼中只有笨重机器堆里的那柄修复完成的匕首。 军用超频振动匕首。 单兵作战的大杀器，每一个男生的梦。 在东极这样的边缘星域，常年有军团驻扎，振动匕首不是稀罕玩意儿。 但对楚秋这样的寻常修理铺少年来说，军事管制兵器几乎是见不到的。 楚秋花了五分钟检查振动匕首的修复情况。 虽然他严重缺乏修理高精度军用武器的经验，但看起来......起码是能用了。 他拔掉工作台的电源，关闭cao作间。 滴。 “七点整。” 声音甜美可爱。 闹钟声被少年设定成那个女孩的声音。 他看了眼窗外，天色已暗。 怎么还没来？ 他有些困惑。 但那几个家伙从不是守时的人。 于是他踮起脚尖，打开悬挂着的光屏，上面正播放着某款减肥饮料的广告，光屏的右上角显示着倒计时。 十六分三十一秒。 十六分三十秒。 《超时空的少女》第三百五十一集第三次重播的倒计时。 楚秋不喜欢这部剧情拖沓明显灌水的电视剧。但他一集不落地追看，连重播也基本没有错过，只是因为这部电视剧是由那位即将火遍宇宙的女孩主演的。 至于电视信号......他自然是不会给山林电视台送钱。 窃取三台的信号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难度。 十五分四十五秒。 光屏右上角的倒计时缓慢跳动。 他起身舒展筋骨。 虽然他很讨厌破坏习惯，而每天的早上六点半和晚上十一点半才是锻体的固定时间，但他更讨厌浪费时间。 呼。 将身体活动开之后，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脱下上衣，露出精壮的上身。 他收起右脚，左脚脚尖支撑全身，双臂带起上身扭成一个滑稽的形状，静止不动。 呼呼呼。 他闭着眼睛，神态平和，呼吸愈发急促，上身的汗珠越来越多。 一分钟后。 他放下右脚，翻转过来，双掌撑地，只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支撑，换了个姿势再次静默一分钟。 随着动作的变化，汗气在他的头顶汇聚，如同一股狼烟，散出逼人的热意。 自从老头子将这套古怪的动作教给他，每天早六晚十一，他从未停止练习。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套动作带给他的好处。 十五分钟后，他完成了全部动作，直起身体，汗水将他的上身衬得发亮。 稍稍调整呼吸之后，他看了一眼光屏。 五十九秒。 五十八秒。 光屏右上角的倒计时已小于一分钟。 楚秋赶紧擦了把汗，套上上衣，坐在光屏前抬头等待，神情肃穆得就像是祷告前的信徒。 三秒。 二秒。 一秒。 滴。 联邦第三电视台富有特色的标志。 接着。 “当当当。” 《超时空的少女》。 鲜艳醒目的标题，跟着一段片头以及那个女孩亲自演唱的片头曲。 楚秋的目光认真而痴迷。 不管怎么看......她都是宇宙间最完美的女孩。五年前姬黎儿以一部《士林园》童星出道便担纲主角，《超时空的少女》仅仅是她的第二部作品，就已揽获大大小小几乎所有电视奖项。 姬黎儿十岁出道，生日是联邦历八月十八日，还要三十二天才满十五岁。 宇宙角角落落，无数如楚秋的粉丝在镜头前默默见证姬黎儿从小女孩长成含苞待放的少女。 啪。 修理铺的大门被撞开。 楚秋只瞥了一眼就转回光屏，盯着屏幕那个如同夏花般美好的女孩。 “抱歉抱歉，来迟了，胡侃说带了好东西，让我把我老爸的核心电源偷出来，花了点时间。”刚进门的壮硕少年把一个沉重的黑袋子放在门边，熟门熟路地从冰柜里拿出汽水。 啵。 壮硕少年撬开瓶盖，大大咧咧地坐在楚秋身边，盯着头顶的光屏，吨吨吨地灌着汽水：“跟姬黎儿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我们家幽幽。对了你看过小幽最近的《春光灿烂路西法》吗？小幽第一次尝试了暗黑系的造型，迷死个人了。” 楚秋自动屏蔽林森的废话，专心致志地盯着光屏。 虽然是第三次看这一集的剧情，但姬黎儿是百看不厌的。 林森看了两分钟就觉得无趣了，他在铺里闲逛了一会儿，对楚秋说道：“你不是说收了把振动匕首吗？给我看看呗。” “不要乱动其他东西。”楚秋把钥匙扔给了林森，连头也没转。 四十五分钟后。 随着姬黎儿的经典回眸造型，第三百五十一集结尾。 楚秋完完整整地看了片尾，才意犹未尽地关闭光屏。 他揉着发酸的脖子，走进不断发出怪声的cao作间。 果不其然，林森学着功夫片里的动作，拙劣地摆弄匕首，时不时发出些“嘿呀”的怪声。 看到楚秋，林森也不觉得尴尬，拿着振动匕首挥来挥去，一脸兴奋地说道：“这质感跟市面上那些仿制的就是不一样。诶，楚秋，我知道你肯定知道怎么打开这玩意儿，玩玩呗！” 像这样的兵器在开启之后才会变得不同凡响，否则跟普通的匕首也没什么差别。 所有军事管制的兵器都是加密的，需要使用者经过识别才能开启。 匕首的顶端有一块小小的晶屏，需要十六位密码预开启以及使用者本身的瞳孔识别。 “想都别想。”楚秋果断拒绝：“我还要我的铺子。” “那我们拿出去玩呗！胡侃他们肯定也想看看，正好他来消息了，让我们直接去废墟。”林森一脸庄重地说道：“我是以兄弟的身份说的，这是我一生的请求，求求了......” 这是让人无法拒绝的说辞，而且......说不想用用看肯定是假的，楚秋老早也想试试这个坏小子的破坏力。 林森提着核心电源，楚秋带着振动匕首，确认锁好修理铺的大门后，急匆匆地消失在夜色中。 ...... ...... 废墟指的是山林第六军事基地，在五十六年前停止使用，在毁掉了所有设备和资料后，便向公众开放。 但除了野猫野狗，以及像楚秋和林森这样青春期的军事迷之外，也没有生物造访那个冷冰冰的破地方。 早几年还是有不少人在那儿拾荒，但自从抠不出一点点有价值的废弃金属或是芯片后，那里便沦为名副其实的废墟，除了入口处那块写着“山林第六军事基地”的金属路标之外，完全看不出军事基地原本的样貌。 这块路标之所以没被偷走......仅仅是因为毁坏公共设施是联邦重罪。 经过路标之后便是废墟，一片漆黑，废墟内的军用光源早就被偷走，即使在，也没有电。 楚秋和林森打开手电筒。 主要是为了避免踩到野猫。 他们早就对这片杂乱的废墟熟悉无比，闭着眼睛都能走个来回。 两人逐渐接近废墟中央，平地上有一个用木头搭建的临时营地，此时灯火通明。 “森哥，电源带了吗！”隔着老远，染了土黄色鸡冠头的胡侃就对着两人喊道：“没有核心电源，这个大宝贝就是堆废铁！” 林森加快了些脚步，他提着的核心电源光是核心组件就有三四十斤重，更别说他带了配套，他气喘吁吁地扯着嗓子吼道：“你最好别蒙老子。回头我老爸肯定要打死我，他把这玩意儿看得比命根子都重要。” “保准物超所值！”郭亘迈着大长腿，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来，帮林森分担了一半重量：“我靠，这玩意儿真重。” 营地里除了鸡冠头胡侃和瘦竹竿郭亘，还有个戴着滑稽眼镜的矮个子濮公英，他正上上下下地调试着一个近一米高的铁箱子，显得兴致勃勃却又手足无措。 “这是......军用信号收发装置？”林森放下核心电源，凑到铁箱子前，震惊地问道：“你怎么搞到的？这不是A类军事管制设备吗？” “喂喂喂，我可不想坐牢。”胡侃昂着脑袋，活像是凯旋的公鸡，得意洋洋地说道：“这是商用的仿制品，之前安装在海神级商用星舰上，两个月前才退役，侦测范围10.5个标准星际单位，保质保量。我姐前天休年假回家，带回来让我玩两天，明天这宝贝就不在了。” 郭亘吃力地把核心电源抬到铁箱子边上，无奈地说道：“可是工程师太废......” 趴在铁箱子上鼓弄了好半天的濮公英一听这话就炸了毛，喷了郭亘一脸唾沫：“卧槽我又没说明书，这玩意儿是正儿八经的精密设备，你以为我是神仙吗？” “所以我把神仙请来了啊。”胡侃嘿嘿笑道，拍了拍濮公英的肩膀。 濮公英这才瞥见了楚秋，不情不愿地与铁箱子拉开了三十公分的距离，嘴里不停地碎碎念。 楚秋走近了些，如同抚摸情人肌肤一般地摸索着信号收发装置略显粗糙的外壳。 他这才知道为什么昨天胡侃坚持让他参加今天的集会。 他跟这个小团体里的其他五人不一样，自从老头子死了以后，便早早辍学，因为必须要维持修理铺的生意。 以往雷打不动的六人小组也经常性地少掉一人。 但打小在钟楼街长大的情谊依旧牢牢联系着几人。 “楚秋，好久不见啊。”一名留着短发的女生端着一锅刚炸好的土豆片走进了营地，见到楚秋之后，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笑容，她也是小团队中唯一的女生。 “嗯，好久不见......”楚秋回头看了一眼女生，补了半句：“......小楼。” 胡侃接过一锅土豆片放在木桌上，在小楼的脸颊上轻啜了一口，搂着女孩的肩膀，笑道：“我们六个人好久没这么齐了吧？我记得上次是......森哥的生日对吧？” “是吧？大半年了。”林森看了一眼闷头研究铁箱子的楚秋，大大咧咧地张罗大家围在木桌边：“先吃点先吃点，快饿死了。” 楚秋放下手头的活，在桌边坐下，熟悉的土豆片熟悉的味道。 但座次有了变化，以往楚秋会坐在小楼边上，现在小楼则倚靠在胡侃的怀中。 事实上，这也是楚秋慢慢远离这个团队的原因。 并没有戏剧化的剧情。 因为楚秋一直将这份淡淡的情愫深埋心底。 只不过是少年情怀罢了。 几瓶啤酒下肚，土豆片吃得见了锅底，胡侃突然放下了酒瓶，“咚咚咚”地用瓶底敲着桌子，说道：“都静一静，小楼有事情要说。” 刚坐下来的时候，楚秋就注意到小楼的心情并不好，她习惯性地将用手指卷起肩头的头发，这是她心情沉重的动作。 小楼扫视众人，与楚秋的目光碰了一下，脸上撑起一个灿烂的笑容，说道：“之前的申请有结果了，昨天我刚收到了一所A类学院的通知书。” 短暂的沉默之后，欢呼声在营地内炸了开来。 “我靠，小楼，你太厉害了。A类学院啊！我就听说过前年山林出了一个，比岳麓山的黑熊还少。”林森给了小楼一个大大的拥抱，满脸羡慕地说道：“所以是哪所？东极第一军事学院，还是牡丹花大学？” 林森提到的是整个东极唯二的两所A类学院，毕竟对于东极这样的偏远星域来说，A类学院实在太稀缺。 “这就是问题......”胡侃接过话，沉重地低声说道：“......小楼拿到的入学通知书，不在东极。” ...... ...... 该聊的该祝福的都结束之后，众人开始今晚的主题。 那台商用信号收发装置。 从很早的时候开始，楚秋便知道自家修理铺的老头子藏着很多秘密，比如那套滑稽的动作，比如老头子经常在地下室鼓捣的那些设备。 与那些精密设备相比，这台商用信号收发装置就跟一百年前的老古董差不多。 所以楚秋轻易地解决了困扰濮公英几个小时的问题：调试参数、启动装置。 剩下还有几个重要的步骤要完成，比如连接核心电源，但这种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工作就不需要楚秋参与了。 少年们围绕在信号收发装置边上兴致勃勃地推动着伟大项目。 楚秋静悄悄地走出营地，循着香气走到营地后头。 借着火光，他看到一口铁锅支在空地上，小楼正蹲在铁锅前炸着土豆片。 小楼回头看了一眼，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嘿，楚秋，他们不需要你了吗？” 楚秋点了点头，在铁锅边站定，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恭喜你走出这个破地方。” “还好吧。”小楼的脸庞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通红一片，她又看了一眼楚秋，低声说道：“如果你没有辍学的话......说不定能考上那几所S类学院。” “我要照顾修理铺，你知道的，没办法。”楚秋平静地说道：“山林没什么不好的，我喜欢安静。” “嗯。”小楼的语气似乎听起来不太开心。 楚秋明白小楼的意思。 但他们根本不是一类人。 他盯着火光下小楼的侧脸，沉默许久，终究是没憋出那几个字，而是说道：“有空回来看看。” “嗯，会的！”小楼笑道，她看着火焰，目光中燃烧着熊熊烈火。 楚秋静默了一会儿，转头离去。 一回到营地，他便发现气氛与先前完全不一样。 林森抽空抬起了头，对楚秋兴奋地吼道：“我们发现信号了！” 楚秋赶紧凑过去，铁箱子顶部的晶屏上跳动着一堆复杂的参数。 距离：8.732。 楚秋捕捉到了这个数字，这意味着他们捕捉到的信号在8.732个标准星际单位之外，结合方位，他肯定他们捕捉到的信号在东极之外，那个位置没有任何可居住星球。 所以逻辑上来说，他们捕捉到的信号一定是某艘正在进行星际旅行的星舰。 此时。 啵。 晶屏上跳出一行绿色的小字：success。 “我靠，建立联系了！”林森兴奋地大吼道，给了楚秋一个大大的拥抱。 少年们纷纷击掌庆祝。 但晶屏上的变化并没有停止。 紧接着，晶屏上跳出了一行冷冰冰的小字。 对方请求通话。 营地内瞬间死寂一片。 所有人的动作都凝滞住了。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惊人的一致。 喜悦、震惊，以及恐惧。 被星际梦冲昏了头脑的少年们显然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