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旅程
这是离开本笃的第一天。 踩着藏在草丛里并不明显的车辙前进,绵长的路途令人心生疲惫。 冒险者与商人并不多,在野外遇上行人是稀罕事,大都是一望无际的绿草和绿树,像是进入绿色的迷宫被困住了,这时候如果看见溪水情绪会突然高昂起来——并非是渴了,而是因为看见了不一样的颜色,感觉从某个精神上的囚笼里跳出来了一样。 出发时候渐渐远离市集,回头看城市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心中其实隐约感受到一种无所依的仿徨,现在这份仿徨愈加强烈了起来,在心脏里砰砰四面砸着墙。他想传说中黑暗森林里的小妖精迷惑人类,一定是先剖开心脏,把这份仿徨放出来,等它淹没全身的时候,人就如同行尸走rou一样迷失在潮湿与幽深里。 没有事做埃尔文就数步数,从一数到一千,再从一千数到一。 他看了眼修,女骑士正盯着运货巨蜥的尾巴,有些诱惑的舔嘴唇。 旅途的过程其实枯乏而无味,只有不太聪明的人能从其中找到乐趣。 “嘿,面瘫,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恐鱼二世哼着歌在埃尔文跟前晃荡,看起来有心在‘A级大人物’面前表现自己。 “遗迹捡来的小玩具?一个小狗的头盖骨。” “你怎么知道?” “看着铁皮就知道遗迹捡的。”埃尔文把玩铁质的小骷髅,解释道,“这是大洪水前人们的作品,他们给动物的骸骨镀上纯度很高的铁素作为工艺品。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这玩意就好像把铁素化成了气在上面喷涂,还浅浅的渗进去一层,现在的铁匠根本不可能复制这样的工艺。” 修插话:“我家里也有条这样的铁蛇,不过坑坑洼洼都是锈。” “嗯,这种东西流传下来并不多,找到合适的冤大头可能可以卖得上几金币。毕竟保存条件挺苛刻,遗迹里可没人每天给它们上油,几千年下来该烂的全烂完了。” “什么?这么值钱?!” 侧着耳朵偷听的恐鱼一世眼睛成了金币的形状,“发了发了,这下发了!” “很遗憾。这玩意应该除过锈,不识货的买家不认没有锈的。或者可能他们买来就是为了臭显摆,怎么说的来着?‘锈迹有着一种历史的厚重感’。何况你这都只剩个头盖骨了。” “啊~(降调)”恐鱼一世的声音失魂落魄。 “面瘫,你很聪明啊。”恐鱼二世眼神充满崇拜,里头往外冒小星星。 “这种摆明了的事情不需要特地说出来,就像我不会特地告诉你你是个傻蛋。” “有道理……不对不对,我不是傻蛋。”傻蛋的反射弧稍稍有点长。 在野外走久了的车队都不太爱说话,就连大恐鱼也多少有点蔫巴下来,能有个没心没肺活跃气氛的人是好事情。埃尔文看着上蹿下跳的跟个猴子似的恐鱼二世,心想这小子过些年大概能成为一个好团长。 …… 大概在数到第三十四个一千步的时候,威尔遇到熟人了,在野外能遇到人就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嘿恐鱼,好久不见啊!” 大路远远的行来一行车队。喊话的是个没见过的熊类面具,熊脸上满是斑驳的缝线痕迹与补丁,看不太出来品种,能够知道的是应该死得不太安详。面具有时可以看出个人的狩猎风格,这一定是个手段残忍的冒险者。 “哇哦,伙计们看看这是谁,血腥的埃尔文居然重出江湖,是什么风把你从教堂吹出来了。” 埃尔文盯着熊类面具仔细在脑海里检索这么个人,无果。 “你谁啊?” “是我啊,火狐啊!小面瘫。”他用手在脸上比划狐狸的尖嘴巴。 “你啊。”埃尔文想起来了,又是个喜欢掐他脸的狗东西,“火狐,你还没死啊,到A级了吗。” 火狐在富有冒险精神的冒险者里也是最喜欢冒险的那一批,五六年前‘老家伙’就预言他这样下去迟早把自己小命玩没,没想到居然现在还活蹦乱跳的,不知道年纪大了以后有没有稍微收敛一点。 “我现在叫‘火熊’!A级了啊,可是猎杀这家伙到时候受了重伤,现在只能做护送货物的小马仔。”他指着自己的面具委屈道。 埃尔文知道这家伙在装可怜,懒得再理会,以前这人说话就不着边际。看他那队人的装备和浑身凶恶的流氓气就知道全员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在兽巢里光屁股尿尿找刺激的亡命徒。他们足足有十只蜥蜴用来运载货物, 威尔问:“护送什么呢?” “教廷的委托,战备物资。”火熊颇有些得意,撅了撅屁股,露出腰带上的十字章。 没想到这帮家伙被教会收编,跟小面瘫是同事了,恐鱼团长肃然起敬。 “战备?” “哦,对,本笃确实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教皇已经换任了。圣·本笃三世宣告退位,新的皇帝登基,其名为圣·方济各。” “也就是说……” “没错,正教教皇继位大都继承前代的尊名,代表着承袭了先代的荣耀与遗荫。而更名意味着不受先代庇佑,创造自己的光荣!新时代来临了,‘方济各城’的开疆拓土之战将要开始,物资将通过本笃源源不断的往东运输,本笃城马上就要热闹起来。伙计们,这可是建功立业的时候,你们居然要离开,往哪里去?”火熊的眼睛里充满狂热,这种浑身都是表现欲的神经病最喜欢热闹场面。 “我们就去这里探查一个小遗迹,C级任务,就几天功夫。” 威尔拿着地图指给他看。 “你们想从那个保护点过去?不成不成,劝你们别走那边,那条路闹鬼。” “什么闹鬼?” “听说那的保护点周围有个荒村。有人在那住过一晚上,明明第一天有人招待,第二天起来发现自己住的居然是间落满了尘土的空屋。附近的村子通商也从不愿意往那里过。” 火熊挤眉弄眼,神情古怪,“有鬼!” “不怕不怕!我们这有神甫和圣骑士,怕什么闹鬼!”威尔摆出一副狗仗人势的讨打样子。 火熊撇撇嘴,感觉自讨没趣,“那当我没说。”
…… 夜晚按计划抵达第二个保护点,留宿在附近的村庄旅店,埃尔文和威尔一屋,两个羊脸一屋,肥仔和恐鱼二世一屋,女骑士单独一屋。 身下垫了厚厚的草褥子,姑且叫做床吧。偏远乡下的小旅店本就只有这种条件,但身下没有床板坚实的支持无论如何睡不习惯。何况左肩还在隐隐作痛,夜深了,越是一个人胡思乱想,痛处感受得越明显。 墙壁不隔音,听着威尔和隔壁肥仔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埃尔文久违的失眠了。 他睁开眼睛盯着黑洞洞的天花板看,感觉陌生得令人困惑,突然想起自己正旅宿在其他地方,在那个瞬间极度心悸——产生了离开‘家’的实感。 确实太久没出远门了。 上一次出远门是在接近五年前,晚上也留宿在差不多的旅店,记忆里睡的很踏实。那时是为了随团处置一只A级魔兽,那魔兽是一只站起来比人还高的庞大狮子,被赶出狮群的年迈雄狮,已经垂垂老矣,斑驳而邋遢的皮毛留存了岁月的痕迹。 猎杀很顺利,只有一个人断了条胳膊,却不愿意用魔物的内脏黏膜糊住伤口止血,最后因为失血过多死掉了。 死的时候他的眸光黯淡,嘴里嘟囔着: “你们说句话好吗…” “好安静啊…” 好安静啊,呼噜声还在响,可还是好安静啊,好像哪里空荡荡的。 心跳在感官里格外凸显,平缓而有力地起伏着。像一纸小舟,在波澜的海涛中上下浮动,没有任何坠重感。 只有空荡荡的小船才能在上浮时不产生任何坠重感,可里面真的空荡荡的吗?还是说悄悄装载着什么东西呢?埃尔文自己也不清楚。 如果说有东西的话,那一定是恐惧吧,他这样想。 恐惧是勇气的反义词,是没有重量的东西,在身边幽灵一样飘着,怎么也甩不脱,它们会在最不合适的时候猛力戳着内心,令人暴露出最不堪的模样。 他是在恐惧吧。 躺在不是家的地方,看着不属于自己的天花板。恐惧不能吃到熟悉的奶油浓汤,离开每天和自己待在一块的猫,还有不再能继续寻常的日子。 他其实是害怕离开教堂的,如同被圈养的牲畜害怕离开栅栏。 “埃尔文啊埃尔文,你不是一直想脱离教堂,成为冒险家。”他给自己打气,“这是一个契机,前往圣都,生活一定会产生新的变化。” 他有这样的预感。 他不想一辈子待在小小的东三区,临到老了没有任何的故事可以讲,让“我只在这座教堂过活了一辈子”成为人生的总结。 可是谁又能知道未来呢 也许女骑士在他的生命中就像流星那样一闪而过,未来他依旧困小教堂里终老,不过在往后的日子里有了一点点值得惦念的回想。 他想未来,想了很多… 很多…… …… 他陷入了无梦的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