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璴里殁
侍女们都一齐看向萧长霖,个个战战兢兢,一言不敢发。 璴里费力地向小侍女挥挥手,小侍女从帘子后面抱着贤奴走出来,时不时扫视萧长霖一眼,栗栗危惧。萧长霖头也不抬地坐在地上,恍若无神。 见小侍女将婴儿递给自己,瑰里惊诧道:“阿姊!这如何……” 璴里只是冷冷地盯着萧长霖,回瑰里道:“我不能让贤奴自幼就没有母亲。我死后,你便是贤奴的母亲,今后你嫁的郎君姓什么,他便姓什么。贤奴在这深宫长子府中随时可能死于非命,活不到成年,还要什么手握江山、君临天下。” 她太了解萧长霖了,即使萧长霖如今有意悔过,也会在自己死后毫不犹豫地杀了贤奴。杀子之人不配做父,此时此刻,璴里决不能心软。 璴里忽然握住瑰里的手,使出她最后一点力气紧紧攥住,那一刻瑰里几乎痛得说不出话来。璴里盯着她,一字一句都重重击在瑰里心上:“瑰里,我命你拼尽全力护贤奴周全,像一个母亲、一个jiejie一样去爱他,将他培养成才,我死后也能安心了。” 瑰里泪落不语,她不得不去接受这个事实。瑰里在心间默念:阿姊,我答应你,我和母亲、弟弟一定会好好爱贤奴,将他培养得可以不负你的期望,成为大琰的栋梁,成为阿姊和我们的骄傲。 低着头的萧长霖或许是震惊,亦或许是触动,他抬眼看着面色苍白的璴里,微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璴里对他,有爱也有恨,却从来没有见过一向骄傲风光的王长子是今天这副模样。璴里看着萧长霖,神情莫测,可她此时已极度虚弱,仿佛再一倒下便就此咽气。璴里低垂着眼眸,恨恨道:“萧长霖,腾格里神在上,今后若你敢伤留宁和贤奴一分一毫,必遭天谴!我在地府也永远不会原谅你的……”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身子便向榻上倒去,就此气绝。她怀着恨意和惊怒死去,死时的神情竟是未能解脱。 一瞬间,满府的侍人侍女一齐跪倒,大放悲声。瑰里和定南呆呆地看着死去的璴里,像是人生首次看到死亡的无措,也像是失去至亲的无助。卫氏先是失去兄长,再是失去丈夫,如今又亲眼看着长女离她而去,精神已然不堪这种丧亲之痛。如果不是她将璴里嫁给了萧长霖,今日便不会是这样的局面,什么为王后、为太后,究竟有多重要?没有那一刻比现在更让卫氏珍惜璴里。 萧长霖起身,缓缓走到榻旁,跪了下来。侍女们忍住了哭泣,满府的人一齐看向萧长霖,一时室内极静,只能隐约听到窗外的风雪声。瑰里怒瞪着他,眼中仿佛能喷出火来。阿姊的一生,改变于他,也毁于他。 萧长霖看着璴里的遗容,仿佛觉得自己的真情也跟着她一起死了。幼时的他依赖母后,仿佛母后就是那个可无条件宠爱着他、可以为他遮风避雨的天。可至今他都不明白,为什么当他越来越大的时候,母亲开始对他越来越刻薄,让他心底的最后一丝真情也消失殆尽,成为一个冷淡无情的人。 直到七年前璴里进入他的生命,萧长霖的心才慢慢被捂热。璴里的出现,让他明白自己之前的日子是多么空虚而令人悲哀。璴里给了他爱,而他也不自觉地爱上了璴里…… 如今,什么都没有了,萧长霖的心又将堕入一片死寂,无人再能点燃他。 而他,居然疯狂到想杀死璴里留给自己的孩子。他太想留住璴里,所以恨贤奴。 只见萧长霖握住了璴里苍白的手,用自己冰凉的唇轻轻接触这曾化他心间雪的温度。不觉中,他也有一滴泪水淌下,滴在璴里的手背上,亦明亦暗。萧长霖知道,他爱璴里比恨贤奴要多得多,他会因为璴里而去选择不伤害贤奴。 萧长霖此生亏欠璴里,他希望,来生璴里不要再做他的妻子了。 忽然,萧葛兰等一行人急急闯进寝宫。萧葛兰惊愕地扫视着室内,她看到了被劈开的室门、血流如注的格香、眼睛红肿的众侍、跪在榻旁的阿兄和一动不动的阿嫂。她定定地立在那里,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一切。 早在萧葛兰经过院子的时候,就已经有侍女告诉她发生在这间屋子里的所有。她的阿兄杀贤奴未成反倒死了阿嫂的侍女,阿嫂临终托孤瑰里堂妹令其认贤奴为子,如今,阿嫂也已经离去…… 萧葛兰盯着格香背后插着的银剑,瞬间一股怒火冲上头顶。她几步迈到萧长霖身旁,猛地一把将其揪起,尖声质问:“你疯了吧,我真是未曾想过你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下得去手!” 说着,她又使劲一推将萧长霖推开,眼中满是不解和诘责。萧长霖的情绪已经接近崩溃,他环视这屋中众人一眼,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寝宫,谁也不知道他想去哪里。可大家太了解萧长霖,此时若是谁敢出去劝他,挡他者必定死。 室内的声音惊动了婴儿,他忽然大哭起来,哭得小脸通红,尖厉的哭声刺透所有人的耳膜。 萧葛兰怒火中烧,奈何窗外寒气席卷也无法让她的心平静下来。她转身看到侍女怀中踢蹬着四肢的小贤奴,眼神忽然变得怜爱。 萧葛兰挥挥手令侍女将贤奴抱过来,用轻柔的声音哄得他渐渐安顿下来。萧葛兰转身,对瑰里沉声嘱托道:“不要畏惧这个孩子可能给你带来祸患,你就当他是你阿姊的念想吧。贤奴身上流着萧氏和卫氏的血,身份至尊,同样也是阿兄敌人的众矢之的。瑰里,你是他可以最依赖的亲人,请你务必保护他的安全!你若有需要,堂姊这里永远帮着你。” 瑰里静静听着她说的每一个字句,萧葛兰言毕,瑰里跪下承诺:“腾格里神在上,我当竭力遵照阿姊之愿和堂姊之托,同母亲与弟弟一起尽心照顾和保护贤奴,将他抚养成人,让他文韬武略,教他为人之道,使他可以立足于大京。” 定南和卫氏看着瑰里,也一齐跪下随诺。 瑰里虽不清楚如何培养一个孩子,但她知道,贤奴已经没有可以依靠的亲人了。如今已经没有璴里可以时常保护着他和留宁,继续待在长子府只会愈加危险;肃侯府也不是个长久的地方,萧葛兰更不可能成为贤奴的挡箭牌。而她,还有母亲,有弟弟,这责任,她必须承担下来。 侍女将婴儿交到卫氏手中,瑰里伸长目光仔细端详着他。 她或许在想象贤奴的未来,他会学到什么样的东西,成为什么样的人,他的性格像生父还是像生母……一切皆是未知,抚养贤奴对于她来说更是挑战。但瑰里会努力做到最好。 萧贤奴,就是后来的萧律平。 萧长霖一路狂奔来到马场,食马者见他面色沉郁,也深知王长子的脾气,根本不敢一问究竟,只得任由他驾马绝尘而去。可见此情景,食马者又哪里敢耽搁,看着马匹的方向并不是前往军营,生怕若王长子出事难逃其咎,旋即遣手下至宫内禀报官井大人。 此事很快就令萧铿知晓了。他询问了官井萧长霖离开原因和前往的方向,官井竟是也答不上来,当下心中大急,赶忙派人到长子府和军营调查。如今这宴饮的欢乐景象愈发让他感到烦闷,而凭借他对萧长霖的了解,心中隐隐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又挥挥手令官井派人守住大京周边的城门,以防万一。 官井大惊,却未表露于色,只是默默履行。 果不其然,萧长霖没有回到军营,也没有到大京的任何一座府邸或商铺。他只身驾马来到了一片荒原,荒原连着山丘,山丘上有些许积雪。他知道,再走或许就出大京了。 这片荒原大得很,萧长霖一走就是三天。 而就在这三天,璴里的寝宫已然变成了灵堂。 瑰里自然早已听说萧长霖情绪崩溃之下离开的事情,可这三天她受到的打击太大,疲惫的躯体撑着沉重的心,她累得不愿再去关心外界之事,对任何事情的反应都变得迟钝麻木。她常常在灵堂一待就是半天,而女淑便在门外守着她。卫氏担心瑰里的身体,时常派青棠请她回辟芷院,可青棠却每每都被女淑所劝走。 众人皆叹,姐妹情深,藕断丝连,这可如何是好。 灵堂的壁上,挂着画师为璴里作的小像。小像下方是一口棺木,棺木前的灵位上写着“王长子萧长霖夫人卫氏之灵”。灵堂满目惨白,像冰霜一样令人彻骨生寒,仿佛一不小心坠入这寒冷,生命就会瞬间被封锁而消失殆尽。在正门所对的璴里灵位偏侧,还有一个小小的灵位供着格香生前戴过的耳坠,灵位上写着“长子夫人随嫁侍女慕容氏之位”。 格香的灵,是瑰里和定南供的。格香来自小族慕容氏,也是二人特地找到格香出身的奴院所调查到的。 铜炉中袅袅烟气升起,瑰里跪在灵前看着灵位上那几个刺心的字,关于璴里的一切尽数浮上脑海,有她的喜、她的悲、她的爱、她的恨……瑰里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一个人静静地走进了灵堂。 瑰里听到在她身边轻轻的脚步声,余光一睨,竟是卫骅。 瑰里看到这熟悉的身影,一阵不知是什么样的情感涌上来。她对于卫骅的感觉是复杂的,她感谢他当年将她从纳兰隗刀下救了回来,痛恨他让她失去至亲,也畏惧他可以因为萧长霖而对璴里下手。 静幽幽的灵堂中飘来一句卫骅的话:“我来看看璴……长子夫人。” 瑰里没有抬头,暗自苦涩一笑。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有改过口来吗?既然璴里在他心中还有一丝地位,他做那些事便不会觉得心痛吗? 瑰里只觉得困倦:“卫骅哥哥,你若问心无愧,那瑰里也无需多言。” 这句话瞬间击中了卫骅,一时令他呆住。旧事重提,他本能地想去逃避:“你说什么?” 瑰里冷笑一声,缓缓站起身来,卫骅看到的是一双红红的眼睛中充满责备和质问。她语气平淡,却能分分钟刺痛他:“我说什么?现如今阿姊已去,她再也不回来亲自问卫骅哥哥了。这灵堂中没有别人,若卫骅哥哥对于当年之事有什么想对阿姊说的,便对着阿姊的灵解释解释吧。”
卫骅顿时语塞,他无疑是愧对璴里的,可瑰里在一旁压迫着,这些话到嘴边就怎么也说不出口。瑰里对卫骅是如此失望,冷冷地看了他最后一眼,转头就跑走了,只剩下卫骅一人的孤影留在璴里灵前。 霜色铺满了整个灵堂,卫骅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头部一晕,险些跌在地上。 他双手撑着供奉灵位的木桌上,只觉一阵刺骨寒冷,自己仿佛已被这死气沉沉的气氛所同化。他周身都在轻颤着,只希望今日的种种都是一场梦,再次醒来璴里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瑰里也不会因此而怪罪自己。可这一切都晚了,他什么也无法挽回了…… 直到,有一个人默默站在了卫骅身边。卫骅抬头,与身着素服的萧葛兰四目相交。 看到萧葛兰,卫骅强撑着的坚强瞬间破碎。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依靠一样,瞬间留下泪来。萧葛兰将他拉到自己怀中,轻抚着他的后背,仿佛他现在不是肃侯府顶天立地的主人,而是一个因生活而铩羽的孩子。 “阿骅,想哭就哭吧。”萧葛兰看着墙壁上的小像,强忍眼中的泪水,柔声安慰道,“长子夫人逝世,我们没有一人是不难过的。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好好活下去才是我们的任务。往者不谏,别去想你所失去的,别为往事而后悔,今后做好你应该做的事,成为你想成为的人。来者可追,葛兰永远会支持你。” 卫骅泪流无声,他伸手紧紧环住萧葛兰,永远也不想像失去璴里一样失去她。 关于璴里的一切,如今都已成了尘土。他们可以逃离这片寒冷,而璴里只能沉寂在启衡十九年的冬天,永远成为过去。 这三天里,璴里之死影响了所有人。 圻殿,萧铿的咳嗽声打破了书房的安静。官井为萧铿轻轻拍着后背,挥挥手令御医递上一碗汤药。萧铿凝眉喝下去,将碗递给官井时问道:“找到长霖了吗?” 官井摇头:“据大公主说,大公子是因为长子夫人离世而过于悲痛才出走,又没有走出大京,待他心情好一些时很快便能回来。” 萧铿将视线转向桌几,官井使一眼色令满宫侍人退出,只听得萧铿叹问道:“贤奴这孩子也是可怜,刚出生就没了母亲,长霖如今又心情不好而外出,这府中怕是也无人能护他安全了。” 官井神色一凛,他犹豫着要不要将此事说出来,只见萧铿抬眼看了自己一眼,却是旋即就明白了自己的所思所想:“官井,你是不是有事相报?” 萧铿这样说,官井便不好瞒,他虽清楚此事了解地烂若披掌,却只得一点一点引着萧铿了解:“主上,长子夫人死后,长子府的头等侍女信秋回到了先国将的府邸辟芷院,长子夫人临终前托孤,孩子现由先国将一家抚养。” 萧铿一惊:“为什么?” 官井压低了声音:“这孩子是大公子的长子,养在宫中太危险。”实际上,他知道萧长霖欲杀死贤奴最后误杀了格香之事,可如今萧铿整日因璴里之死和萧长霖出走之事郁结于心,当下也是不敢再刺激他,也就将此事瞒下。可这毕竟是大事,满府的人皆知道,若是日后因此传出什么流言致使主上问罪起来,他也无悔于今日的决定。 萧铿轻轻敲着桌几,默然。养在辟芷院虽不是万全的决定,却由于此事进行地隐秘,内城中又有萧葛兰在一旁护着,自然比在深宫之中安全地多。 萧铿没有继续多想,只是将视线拉向远处落雪的山峦,轻幽幽地说:“官井,三日之后本王想去王陵看一看,你吩咐人早作准备吧。” 官井劝道:“主上,这天气寒冷,王陵距大京又甚远,以您现如今的身体状况,御医亦不建议您出远门啊。” 萧铿早已过了身体最为强盛的年龄,如今时常生个小病也是正常,如今又因萧长霖和长子夫人之事状况转下,御医前来为其诊断,说其不易过度cao劳于国事,应当休养身体早日恢复才是。北方的冬天寒冷砭骨,就算是君王之躯也难免抵挡不住,萧铿实在不宜在此时前往那片荒凉的琰国王陵。 然而他站了起来:“我心意已决,你且去准备车驾仪仗。” 官井欲要再劝,却见萧铿神色坚定,只得从令。 他也明白主上的心思,主上想去看一看他亡故了八年的弟弟,向他讲一讲如今大京的形势,再向他诉说长子夫人的情况,以表思念亦或是痛悔。主上身上背负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 窗外风雪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