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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坟(一)秀才出村

    这是个离奇而久远的故事。

    明朝某个七月,有位徐姓秀才将到省府参加乡试。作为全村唯一的希望,他出行那天,乡亲四邻都来相送。富裕些的添些盘缠,穷一点的送上干粮与好话。秀才背着沉甸甸的竹制行箧含泪告别。

    出村两里,一条宽大的河切断原野。河上有一座桥,桥的尽头是个岔路口。岔路右边是条大道,沿着大道步行半日便可到达县城,在县城住一晚,第二日赶早启程,天黑前可到临县。如此七八日,穿过数个县城,就能望见省府威仪的城门。历届乡试在省府举行。

    岔路的左边是条小路。小路沿着河岸,虫蛇般蜿蜒远去,看不到头。更远些是一片高山。

    徐秀才立在桥上,望着河里的水从山里慢吞吞赶来,又乏力地流去远方。他感觉自己就像这条河,在烈日下,干渴无力。

    河水来自高山积雪,滋润着大片肥沃土地,让沿途村庄年年丰收,扣掉上缴官府的粮款,每户人家竟年年都有结余,村民日子过得还算富足。可从三五年前开始,河水却一年比一年少。到了今年,丰水期河水居然漫不过河床。阳光照来,满河的白石头射出刺眼的光,像铺了层银制的元宝。

    徐秀才转身望向来路,路不大,也不小。在烈日照射下,恍惚有些颤抖。路旁的树安静地望向他,似满含期待的乡亲目送他远去。树下是连片的田地,大多空着。可以看到,田地里生出了道道张牙舞爪的裂痕,如干裂的嘴唇,渴望着一顿饱饮。

    幸好收稻的时节已过。今年尽管稻子的穗小、籽粒干瘪,但好歹有得收。将余粮翻出,这一年还能挺过去。

    徐秀才想起乡亲的话:“定要中个举人回来,把这条河治治。”他将行箧从背上取下,里面装着书本、鞋子、衣服和干粮。他又摸了摸怀里装着盘缠的口袋,口袋鼓鼓胀胀地像蟾蜍的肚皮。这是他本次赶考带出的所有东西。母亲一针一线缝制而出的温暖,乡里乡亲双手奉上的期望,叠在小小的行箧内,沉重如一座又一座山包。

    徐秀才将几本沧桑破旧的书从行箧取出,是《论语》等儒家经学。他想到书里那句话“学而优则仕”。读书就是要当官。他出生便被教导,好好读书,考取功名。这似乎是所有人的最高追求。随着年岁增长,他又思辨地追问,当官是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答案。可此时,他突然想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

    徐秀才将书本轻轻放在桥上,像放下一支支美丽的羽毛。他拿出干粮,这些是粮食被碾碎后制成的大饼,味道并不好,背在身上也很沉重。但对远行的人而言,它同生命一样重要。他想,生命因苦行而坚韧。想到这里,他很快将大饼收起,像从未将它取出一样。

    徐秀才站在桥的中间,背靠着空荡荡的岔路口,突然跪倒在地。面向村子方向,他拜了三拜,随后将地上的书捡起,再丢进桥下的河里。那些书在空中略作挣扎,却无力改变命运,很快被不大的河水裹住,在乱石之间,磕磕碰碰流远。

    离桥两里多,是一个村落,零零散散住着几十户人家。其中一个林盘路口,一位头顶花白的老妇扶着棵小树,满脸担忧地望着平坦的远方。远方被金色阳光覆盖,刺得她眼睛发痛。她是徐秀才的母亲。

    老妇人身后,几个光滑的大青石藏在树荫底下,青石上坐了男男女女十数人。送走秀才后,大家田里也无事做,便聚了些在林盘里聊些闲话,一来解闷,二来躲躲太阳。

    一位穿着粗布短褂的老者,望着老妇人说:“他是去争取功名的。等他再回来时,已是骑着高头大马,穿戴红花锦袍的大官人。你担心啥?”老者是德高望重的里正,他对秀才参加乡试寄予了厚望。

    老妇人像截枯木立在那里,依旧担忧地说:“他从未出过远门。这一路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

    里正笑着说:“这叫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从小拼命读书,吃得苦还少么?读书为啥,不就是为这个吗?”见妇人不答话,里正又充满期待地说,“等他当了大官,我们便有救了。”

    听到里正的话,众人便来了兴致,围着老者问:“河真的能治好吗?”

    里正立刻回答:“能,一定能!”

    又有人问:“那万一治不好呢?”

    里正想了想,又说:“万一治不好,秀才也可以给我们重新安置个不缺水的地方呀。我们村不大人也不多,能选的地方多着哩。”说完,他又补充道,“当官的本事大着呢!”

    众人一听便兴奋起来,像是已经坐在水美草肥的田地里,比过年还要开心,甚至有人开始盘算这个冬天种下哪些水果蔬菜。有人欢快地喊:“太好了!”他的声音像一只关在林盘里的鸟,尽管左冲右突出不了牢笼,却将盘桓众人额头已久的愁云冲散,让大家满眼都是澄澈的天空,像刚被雨洗过一样。

    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女子走到老妇人身旁,轻搀她的胳膊,小声说:“婶,去坐一坐吧。秀才哥考完就回来了。”

    老妇人不舍地望了望远方,想一眼望尽千里路,以知道儿子此刻是否无恙。可她的视线很快被一排树挡住,只得略微失落地“哦”了声,转头对女子说:“二丫头,等他回来,你们便完婚吧。”

    二丫头一听,立刻埋下头,看着围在自己脚边打转的蚂蚁,像看到一群前来祈食的仆人。她的脸,已红得像昨日天边的晚霞。

    众人聊得正欢,不知谁低声问了句:“秀才真的能考中吗?”

    声音很低,像夏日黄昏突然飞到耳边的蚊虫,“嗡嗡”地打扰着大家的闲适。老妇人和二丫头突然停住脚步。众人整齐地屏住呼吸,艰难维护着空气脆弱的宁静。天空像压下了一片又一片黑云,突然将阳光挡住,每个人的额头都显得忧郁而昏暗。

    里正焦虑地望了望每个人,似对说话的人有些生气。他站起身,将双手抬高,又压下,强自镇定地说:“会的,会的。秀才是我们村最有才华的人。前些年考童生时,我亲耳听到县里的官爷夸奖秀才天资聪颖。你们说,他不中,谁中?”说完,他将视线扫过每一个人,像在等着他们肯定的答复。

    里正的话起到了效果,又或者是官爷的话在村里人听来是永远的正理。大家顿时放下心来,笑着对身边的人点头重复说:“是啊,是啊。他不中,谁中?”像是安慰自己,又像在寻求更多伙伴的认同,好似这样秀才便能真的高中一样。

    数里之外的徐秀才却知道自己考不中。他明白,只上过乡学的自己,跟着那位科场失意的老儒生,拼命读完了四书五经,可学得并不扎实。《论语》读了大半本,《孟子》缺了好几页,六经也只有《诗经》。对于书中圣人之言,老师大多也说不清楚。最重要的是,自己对四书文的运用始终不娴熟。比那些在儒学、社学、私馆里读书的人,自己无疑差了很多。考中举人,梦里他都不曾想过。

    徐秀才站起身,望了望远处的高山,一共十九座峰。最高那座被其余十八峰围于中间,就像群奴守卫着主人。据传宋朝时那里曾发现了富饶的银矿,朝廷派了一方大员负责开采。可皇帝疑心很重,又安排太子前往监工。就在太子到达不久,遇到银矿塌方。太子、大员和所有负责开采的官兵都消失了。时间久去,那座高峰便被称作太子坟。

    徐秀才背着行箧在岔路口只站了一会儿,便没有半点犹豫地迈入左边的路。他想:“当官是为了治河。如果可以直接治好河,是没必要当官的。”

    (未完待续……。该部分于2022年9月16日又作了精修,只为了让故事更好,其文学性也更强。希望大家多提建议意见,帮忙推荐收藏,我们一起努力推出一篇好文章。万分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