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风沙
“那宋江传令道:‘众弟兄在此,自从王伦开创山寨以来,此后晁天王上山建业,如此兴旺。我自江州得众兄弟相救到此,推我为尊……’” 江城海躺在炕上,半眯着眼睛,听小道替他讲《水浒传》后来的故事。 “‘今日喜得朝廷诏安,重见天日之面,早晚要去朝京,与国家出力……’” “啪!” 江小道气冲冲地把线装书摔在桌案上。 “不念了!投降就投降,还他妈嘚瑟上了,什么狗东西!我要是在场,高低扇他俩嘴巴!” 江城海倒是波澜不惊。一来,他早就说过,当胡子的下场,无外乎死、隐、降;二来,他如今的心思并不在书上。 “小道,手咋样了?” 江小道看了看缠满绷带的手,满不在乎地说:“嗐!就那么回事儿呗,死不了人。” “你知道老爷子为啥要给你整那一出么?” “有病呗!不然还能因为啥?难不成还能因为他看得起我?” 江城海乜了他一眼,说:“小道,老崔教你的那套话,也不是谁都爱听的,你之前跟老爷子那么说话,在他看来,相当于是把他当空子了,当然要板正板正你。” 江小道随口应了一声,又拿起桌案上的《水浒传》,逮着上面的插图看。 老爹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难免有些担心:“小道,我可告诉你,老老实实的,记仇可以,但别彪得乎的!” “没仇!”江小道的眼睛仍落在插画上,“大名鼎鼎的周云甫,跟我一个半大小子较劲,传出去了,他丢面儿,我扬名,挺好!” “少拿这话搪塞你爹!”江城海冷哼一声,“我还不知道你?” “爹,没仇,真没仇!” 江小道的眼睛仍然落在《水浒传》的插图上,不肯挪开。 自打来到奉天,他发现老爹越来越磨叽了,时常会在一件事上,不厌其烦地反复强调,可实际上,道理还是那些道理,并没什么不同。 江城海当然不信小道的鬼话,想了想,便坐起身,喝了一口茶。 “小道,这事儿说到底,老爷子是冲我,不是冲你。” “啥意思?”江小道终于放下了书。 按说,以周云甫的身份,尽管疑心病已经到了近乎癔症的程度,但确实没必要跟谁都来个下马威。毕竟,只要老爷子不想,江小道连见都没机会见他。 可问题是,江城海是周云甫的座下头马,是杀人的刀子。 “海老鸮”认下的儿子,江小道或早或晚,都必定会染指老爷子的“脏活儿”,这可不同于那些在外面的生意上,负责看场子、壮声势的小弟。 以周云甫阴毒、狠辣的手段,自然不会怕这么一个还没成材的半大小子,但他必须要帮外甥韩策试试江小道的成色。 听完了老爹的说辞,江小道若有所思地问:“爹,人老了都会变成这样吗?” 江城海思量了片刻,无奈地说:“或多或少吧。”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都说老而不死是为贼啊!” “那我还是争取变成贼吧!”江城海哈哈笑了两声,又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小道,你媳妇儿最近咋样?” “挺好的,我这两天不都去给她送饭了么!平常的时候,六叔在那边帮忙照应。” 江城海试探性地问:“小道,现在后悔没?” “不后悔,娶个媳妇儿,有啥后悔的!” “好!是个爷们儿!”江城海十分欣慰地拍了一把大腿,旋即站起身,“走!带你爹去看看儿媳妇咋样了。” 江小道在屋里待得也发闷,便站起身道:“行,那我去叫车。” 老爹一把拦住他,说:“溜达着去!” 江小道并未多想,心里琢磨着,老爹八成只是找個由头,想出去遛个弯儿罢了。 果然,父子二人一上道,江城海明显故意带着江小道绕了远路,一边溜达,一边沿街指着各处商铺,给儿子讲解哪些生意、买卖归属于周云甫。 娼馆的生意,以许如清掌柜的“会芳里”为首;赌坊的生意,以陈万堂掌柜的“和胜坊”为首;烟土的生意,以韩策掌柜的“卧云楼”为首……
与往日不同,江小道并未插科打诨,而是听得十分认真,将老爹的话一一牢记在心。 “会芳里”固然富贵非凡,“和胜坊”自然也热闹异常,不过,“卧云楼”看起来却有些寒酸,这是因为去烟馆里受用福寿膏的人,多是底层,真正的有钱人家,都是买到家里暗自“享用”。 一路上,偶尔看见几个熟人,都很客气地跟江城海打招呼称兄道弟。 走了一圈儿,看了不少商铺,江小道忽然问:“爹,你的生意搁哪儿呢?” 江城海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指着街上远处的一角,说:“那有两家茶馆和一家饭店,是咱们的生意,都是伱三叔在打理。” “啊?”江小道大失所望,“爹,人家那都是暴利的买卖,怎么咱的生意这么寒酸?你真是周云甫的头马?” 没想到,江城海却说:“这些都是你爹我自己选的。” 江小道竖起大拇指,故意揶揄道:“爹!你真仗义!” 江城海却淡淡地说:“小道,咱们要是碰他们那样的生意,周云甫就容不下咱们了。尤其是最近两年,老爷子正忙着给他外甥铺路,我跟你大姑走得稍微近一点,他都不乐意。你明白我的意思不?” 江小道到底是有几分灵光的,略微一想,便懂了。 说话间,奉天城里突然毫无征兆地卷起一阵大风,吹得沿街商贩的招牌、幌子摇摇欲坠、猎猎作响,行人们纷纷背过身去,有的被迷了眼睛,有的被吹翻了帽子,更有那些体格纤瘦之人,不小心被吹倒在地,街面上顿时乱作一团。 待风沙稍稍停歇的时候,众人慌乱地举目四望,却见群山摆动、乱石飞溅,远天之上一片黄沙弥漫,霎时间仿佛天塌地陷。 天洒黄,动刀兵;地蒙尘,走人狼。 江城海直愣愣地看着眼前这片反常的景色,似乎梦回戎马岁月,嘴里不由得一声呢喃。 “小道,也许你那个朋友说的对——真要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