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入禁宫
武德六年的大唐帝国。 帝国中心,长安。 昏黄的灯光下,太子李建成眉头紧锁,正伏案疾书。他写了几行,忽然放下手中那支珍贵的紫毫,将已近写完的一封信团做一团,愤愤地扔在了地上。地上东一团西一团已经丢了很多类似的纸团,建成的烦躁却似越来越重。他猛地推开案几上堆放着的书籍,哗啦一声,书籍掉了满地,侍立一边的一位年轻侍卫微微一哆嗦,赶紧低下头去,要替太子将地上的书籍拣起来。 头顶传来太子暴怒的吼声:“滚!”侍卫急忙放下手中的书籍,唯唯诺诺地倒退着退出门去。 建成强自压抑着心中的怒火,迫使自己慢慢坐回到柔软的圈椅中。他呆呆地望着微弱跳动的灯火,如此寒冷的天气,建成却是满头大汗,脸色灰白。他坐直了身体,手忙脚乱地从多宝格中找出一个精致的檀木小盒,从盒子里拈出一粒色泽暗红的丹丸,一仰头丢进了嘴里。 一股难言的苦涩和淡淡的香气立时充斥胸腔喉舌之间,他皱了皱眉,拿起酒壶,咕嘟嘟地喝了一大口,这才觉得气血稍平。 “白眉,你在哪里?”建成颓然坐下。刚吃下去的丹丸迅速发生效用,建成灰白的脸色渐渐变得稍带些红润,胸口闷胀的症状正渐渐消失。 自从洗马魏征托病不出,太子已想不到还有谁可值得信任。探子来报,午时过后,天策秦王府大将尉迟恭已奉命接手御前街的巡查,九城兵马司大都督张初尘奉旨兼领京兆尹,配合尉迟恭一道担负起了警卫长安十三门的工作。高祖李渊久病不朝,朝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原来勾心斗角的东宫太子、天策秦王与姑臧郡公三大争储势力的彼此争斗,已因此变得格外尖锐与突出。 “万一有变,潼关五万铁骑如何奉调回防?”太子面对蛛网一般的行军地图,才宽爽了不多久的眉头又渐渐皱紧了起来,他回想起谋士李白眉临走之前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眼下京畿道、山南东道以及近畿地区不但已没有了太子的亲信人马,连三弟元吉的近卫三十六军,也被高祖下令收归禁军统领段志玄管辖。除此之外,只有太子一直驻扎在紫金关、鱼鳞关和潼关的五万兵马尚自根基未动。但今日下午的动态来看,那五万西河近卫军恐怕也已是危在旦夕、只争早晚而已。 秦王李世民绝对是个头脑清醒才思敏捷的强劲对手,天策秦王府伸出来的触角,也健壮、野蛮、有力。但建成万万没想到李白眉和魏征先后离开不到四天,秦王就开始动手了。天策上将虽是虚衔,但领此虚衔的秦王世民却同时也是轮台尚书令,拥有禁军三十万的优先指挥权,天策秦王府一道令下,比宰相调兵都还要更快更省事。 李白眉和魏征先后看到了太子陷入到了左右夹击的重重包围中,但面对三弟元吉的“慷慨陈词”,领兵多年的太子竟一时失去了应有的判断力。他好像一个吃了迷魂药的小孩子,明明知道自己眼前就是一个足以瞬间将自己炼化的熔炉,也还是不顾一切地踏了进去。等到周身发热发烫他才猛然惊觉,这时,他已没有时间后悔了。 更可怕的是,担任东宫护卫的御林军南衙统领王九贞也在午时的这次奉旨调动中被换防去了京畿道长安令,取而代之的是沉默寡言但名震海内的大将、鄂国公秦琼。眼下,东宫守卫已没有几个是自己亲信的人了。 望着地图,建成的额头上又冒出了涔涔冷汗。 把自己软软地塞在圈椅里,脚下是烧得正旺盛的木炭火盆,他还是觉得阵阵寒意正宛如绣花针一般,无孔不入地侵入到自己瘦弱的身体中来。 秦王会怎么样? 他不禁想起太原起兵时,他一手一脚教会秦王舞剑的情形。什么时候,相濡以沫、守望相助的兄弟,竟成了剑拔弩张的敌人? 现在,建成的陈情书信送不进高祖的寝宫,非但如此,他自己的自由也被限制住了,成了泥潭里的一只孤鸟,扑扇着翅膀拼命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 哪怕高祖看到自己的书信,相信或还有回转的余地。但高祖废政,久不视事,咄咄逼人的秦王却已暗中将磨得雪亮的钢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了。 他绝望地哀鸣了一声。 “太子!”一声微弱的呼唤从后窗传来。 建成猛地坐直了身体,他简直不能相信还能听到这熟悉的呼唤! 一条人影轻轻推开窗格,无声地跳了进来。 “白眉!”太子又惊又喜地几步上前,一把握住了对方冰冷的手:“我知你不会负我!”他拉着那人走到火盆边上:“快,快烤一烤!” 来人是个四十多岁身材高大形容飘逸的中年人。他的衣着平淡无奇,这样的人放在人堆里,一般人很难发现,但他那两道雪白的眉毛却是一个极其显眼的标志。多少年来,太子建成领兵在外,取西河,破霍邑,进长安,李白眉一直忠心耿耿跟随在他身边。知人善任待人宽厚性情爽直的太子从来不把李白眉当作一个普通的谋士,而是将他看成了自己的心腹。 但这次他不该这么急着就答应了齐王的请求,而对李白眉和魏征的苦苦劝谏置若罔闻。若是听从了李白眉和魏征的劝告,或者也不应该落得如此尴尬的境地。 “白眉,外面······情况如何?”太子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不容乐观。”李白眉从来都是有话直说。他为人豪放不羁,来去如风,无人能将他留下,漂泊江湖多年,李白眉的性子变得更加直接,甚至令人感觉到他的话里行间有刀锋过骨之感。 “无法挽回了?”太子只觉喉头一阵干涸。 “所以我去看了她,并把孩子带来见见他的父亲。”李白眉从背上解下一个包裹放在案几上。 “我的儿子?”太子一阵激动。 他双手颤抖着接过小小的襁褓,一个弱弱小小的豆芽菜儿似的小人儿正自酣睡。建成伸手轻轻地拨弄拨弄孩子的小脸颊。最后一面,孩子也不愿意睁眼看看我么?太子心头忽然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凉。 李白眉不顾主从之谊,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我们已没有时间迟疑了。请太子为这个可怜的孩子赐个名吧。” 太子将孩子抱在怀中。这一瞬间,他似乎已经忘记了重重危险将要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他被这个美丽漂亮的孩子深深地打动了。他忽然鼻子一酸,两滴清泪掉在孩子额头:“可怜的孩子,父亲·····对不起你。” 他擦了擦眼泪,把孩子交还给李白眉,走到桌边,摘下一支毛笔,轻轻地润了润,蘸着浓墨,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两个大字:“李思铭”,并取出太子印和一方名贵的水滴石名章,先后盖在了两个字中间,落下“建成书”三个漂亮之极的草书小字。他拿起宣纸轻轻地将墨水吹干,仔细地叠成一个四方,珍而重之地放到李白眉手中:“这孩子就拜托给你了,白眉。” 李白眉重新将孩子缠在背上,盖上披风,迟疑了一下,道:“请太子赐臣宝剑一口。” 建成点了点头,忍不住落下泪来,道:“你随我多年,多少赏赐你都视若无睹视若云烟,难得你今天开口。你随我来。”他挽着李白眉的手走到多宝格前轻轻转动一个小巧的弥勒佛像,多宝格两下分开,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小门。建成手掌烛台带着李白眉走了进去,道:“你是武林中众望所归的第一剑客,早在多年以前,我就开始为你准备了。” 李白眉急忙躬身:“想不到臣一举一动,都在太子殿下眼中。” 靠墙一张长长的案几上,摆着两口古香古色的长剑。李白眉将左边宝剑取在手中,轻轻按动机簧,将宝剑拔出尺余,只觉寒气扑面而来,许久才道:“好剑。三国曹孟德的宝剑‘青虹’?”建成点头道:“不错。世传此剑随孟德葬入‘七十二疑冢’,却让我一位昔日的部将无意中得到。忽忽数百年过后,此剑依然锋利无比,断金截铁,如风般过。卿乃国士,当受此剑以振声名。”他拿起另外一口宝剑拔了出来,递给李白眉道:“此剑名为‘辟邪’,乃‘龙泉剑池’所铸,锋利虽不及龙泉、太阿、巨阙、湛卢等世之名剑,却足与曹孟德‘青虹’剑并驾齐驱。最为神奇的便是,每当天明五鼓,此剑便无风自动发出狰狞之声,恍恍兮若争斗之状,我甚奇之,命此剑名为‘辟邪’。” 建成淡淡地笑了笑道:“我知你品性高洁,必然不愿向我开口。若无今日之困,我是打算将这两把宝剑在你生日的那一天送给你的。香车宝马,名剑轻裘,这两口剑你都带走吧。一个成名的剑客,怎么能没有自己的宝剑?没有宝剑,你又如何闯得出这万里重关?”太子眼光灼灼地盯着李白眉的脸:“白眉,答应我最后一件事。替我好好将这个孩子抚养长大,教他本事,看着他长大成人。拜托你了。”他一只手放在李白眉肩上,忽然袍子下摆轻轻一掀,竟自跪倒在李白眉面前。
“殿下万万不可!”李白眉急忙软了双膝,双手搀住太子。 “答应我,白眉,也不枉我今日托孤一场!”太子珠泪双流。 “殿下!”李白眉连磕三个响头,再抬起头来时,也已是泪流满面。 “告诉他,他如果不想为父亲报仇,不必勉强他。或者让他像你一样,浪迹天涯,做一个锄强扶弱的侠客、剑客,总比淹没在这权力的漩涡中要好似太多。”太子铮地一声拔出“青虹”,森森冷气,顿时盈室:“我有时恨我自己,也恨我的爹娘,把我生在富贵王侯之家。”他合上剑匣,对李白眉道:“白眉,你看我像一个能治理国家的人吗?” 李白眉急忙躬身:“殿下宅心仁厚,宽民爱士,是一个仁君,但请恕白眉直言,殿下或许成不了一个明君。······殿下不及世民多矣。” 建成张开嘴巴,无声地笑了笑道:“知我者,白眉也。”他看着李白眉将双剑麻利地捆扎在背上,轻声道:“若有可能,不要告诉他身世,就让他好好做一个平凡的人吧,‘自古薄幸帝王家’,你若处在我的境地,或者也会有如此感慨。知子莫若父也,其父庸碌,其子可知。我只是希望这孩子活得比我更久一些,更自在一些。”他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陇西血脉,就交托在白眉你的手中了。” 李白眉凝神望着脸色苍白神情落寞的太子,又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闪身出了东宫。 李白眉一出东宫,便拉上蒙面巾,宛如一头狸猫悄无声息穿进树林。 “谁!”有人厉声喝道:“站下!” 金盔金甲状若天神的鄂国公秦琼背插双锏,手提金枪,先发现了蒙面的李白眉。李白眉身躯微微一闪,两支羽箭,已先后飞过肩头。倘若只是一般士兵,李白眉出手应付自然游刃有余,但如今他面前横着的大唐第一名将秦叔宝,却是个扎手的硬点子。而此时四周的卫士得到了警报,也如潮水般赶了过来。秦叔宝已趁李白眉身形一滞飞身抢过,喝道:“好大胆的贼子,竟敢夜入禁城,袭扰东宫!”金枪一抖,枪尖带起一片寒光,朝着李白眉扎了过来。李白眉闷声不响反手拔剑,左掌向下一按,秦叔宝只觉双臂一沉,暗暗吃惊道:“这人好大力气!”手持枪攥轻轻一抖,将李白眉左手弹开,一声怪啸,秦家枪金枪八打的枪法绝技霍霍展开,三丈范围都是他的枪尖光影,李白眉的身躯登时都在他长枪笼罩之下! 李白眉见四周人越来越多,心中暗暗焦虑道:“秦叔宝乃是劲敌,我若被他缠住,脱身虽易,却难免要让他在我剑下吃些苦头。此人乃是国之良将,杀之不祥,我又怎能轻易伤他!”心念甫动,忽听左右风声大作,左右三节棍、七节鞭两件兵器分头袭到,火光照耀之下,但见两人相貌凶狠,比秦叔宝来得还更快。李白眉无心恋战,宝剑方递,已被右边三节棍缠着,左边使七节鞭那人嘿嘿冷笑,长鞭如龙,拦腰疾扫! 李白眉长剑被使三节棍那人压着,使七节鞭的那人一鞭打到,只听李白眉一声长啸,长剑一抽一架,破了棍、鞭联袭,身体一飘一闪,宛如飞雁凌空腾空飞起,倏地疾扑而下,左掌压鞭,右剑剑光闪耀,分袭使三节棍的那人和赶上来的秦叔宝,当的一声火星四溅,使三节棍那人双臂发麻,踉跄后退,秦叔宝长枪下指,扫到李白眉足面,李白眉喝道:“鄂国公,不要咄咄逼人!”长剑倏地一指,枪剑相交,秦叔宝手臂剧震,双手虎口一阵火辣,李白眉借此巧劲翻身倒纵,直飞出四五丈远。秦叔宝急忙追来时,李白眉飞身上了墙头,已消失了踪影。火光下,秦叔宝摊开左手,但见虎口已裂了个两寸长的血口子。他满腹狐疑自言自语地道:“这人武功好生厉害!我认识他么?为什么他叫得出我的名字?”急忙吩咐甲士卫士扫荡四周,一面匆匆出宫上马,一路往秦王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