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龙
那老者点头道:“不错。司空到此来见我,是为践四年之约。只是我也没想到,司空如此精明练达的人物,竟也被人钻了空子,以至于落得身死荒谷。你师父枯木老道为人涯岸自高,飘然出尘,是老夫极少真心佩服的人中的一个。他教出来的关门弟子品行定然也不该有错。你既来,我便将司空未竞的任务托付于你,只怕老夫两眼一闭,司空身上的秘密永远也不能大白天下了。” 纳兰将耶律镜心拉到身后坐下,只听那老者说道:“当年高祖有心起事反对暴隋,兵羸马弱,难成气候。老夫与司空劝高祖向突厥借兵十万,许以功成之日割地输款,以酬扈从之劳。” 纳兰点头道:“关于这段往事,晚辈认为借兵外邦,倒也并无大非。但司空出使突厥,却曾许以功成之日,大唐便向突厥俯首称臣,却是为何?” 那老者苦笑道:“司空乃高祖心腹重臣,屡建殊勋却不得寸赏,正因招此非议而来。只是外人不知,给突厥可汗的条约上‘割地称臣’这一款乃是秦王亲笔,绝非出自司空之手。条约写成之后即以火漆密封,司空到了突厥王庭打开和约文书,方知有此一节,也只能答应突厥可汗的无理要求,忍气吞声,带回十万突厥劲旅。后来秦王发动‘玄武门’兵变登基为帝,却将司空当日借兵之功轻轻揭过,从此置之不问。所谓天策府群臣极力鼓吹之‘圣人英主’,想来也也不过尔尔。”他语带辛酸,说话半嘲半讽,更多的却是无力回天的无奈。 只听那老人继续说道:“老夫受高祖所托,离开军中,寻隋杨‘龙脉’以毁之。后来隋杨兵败如山倒,祖宗门庭毁于一旦,炀帝广亡身江州,也都拜我所赐,嘿嘿。”他脸色阴郁,说话声音犹如夜枭,纳兰与耶律镜心听到这么一段往事,都不禁一股寒意瞬间冷遍全身。 老者见纳兰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冷笑道:“历代皇帝,哪个不重视祖宗龙脉?夫‘委蛇东西,地分南北’,谓之风水也。中华龙脉远至域外玄远之处,自古帝王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苦苦追寻,其所待者,无非‘天长地久,江山永享,子孙万代,源远流长’而已。 “高祖与我同在‘应’门学艺,他《术问》之学仅学到‘帝王’之术便止,中篇《止戈》学其大半,下篇《迷津》废之不问。因《迷津》篇乃春秋战国时名家‘鬼谷子’著世四册奇书之一,上篇‘帝王’之术,中篇‘纵横’之术,下篇‘迷津’之术。‘迷津’者,天机不可露也,学之大泄天机,必将有断子绝孙之厄,厉害无比。‘鬼谷子’当日成书,便有警示附书之后,言明厉害。高祖阅看此经,悚然而惧,于是坚弃不学。我贪图名利,将《迷津》学全,后来我受命断隋杨‘龙脉’,也正是高祖知我深谙此道之故。唉,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我虽有三妻四妾,却因泄漏天机太多,以至终身无所出,家中亲人,也接二连三一一无由暴毙,最终只剩得老夫孤家寡人一个,果应‘鬼谷’先师当年所留警谏之报。” 纳兰暗暗心惊,道:“运数之术,岂无破解之法?” 老者又是几声冷笑:“‘鬼谷’先师术晓阴阳,洞悉天机,算无遗策,岂有妄言?” 他继续说道:“我舍弃家业,藏身江湖,乃是受高祖重托,寻找大唐‘龙脉’,为此付出的心血,惟苍天可知。九年前,我终于将大唐七条‘龙脉’一一勘明,并将‘龙脉’所在三千里周围画成图本,准备呈献给高祖。不想我那逆徒不知从何得来风声,就在这崖顶之上暗算于我,我一时不查,后心中剑,被他打落此处。如今高祖已然殡天,我多年劳心费力勘察龙脉的一番苦心忠心,他老人家是再也领会不到了。” 那老者叹了口气,道:“我双腿已毁,不良于行,若非我武功尚在,哪还有命活得到今天?”纳兰道:“此地暗无天日,与世隔绝,前辈如何知高祖已然驾崩?”那老者哼了一声道:“司空前来找我,我岂能不知?” 纳兰道:“那么你的大弟子将你困在此处又不杀你,必有用意。” 那老者眯了双眼,沉吟良久方道:“我的武功并未全部传授与他,他武功远不及我,以‘碎心剑’伤我,乃是十分侥幸。他也知我当年在江湖中辣手威名,下谷来寻我,就算多生几个胆子,他也不敢。但那逆徒心思缜密,疑心极重,唯恐将来被我逃出生天,他便再也寝食难安,所以虽已是事过九年,他依然戒心深种。以司空的武功而言,杀得了他的人,绝非泛泛之辈。我想不出来除了我那逆徒,还有谁有这样的本领,能将司空害得如此之惨。”纳兰道:“‘拜火教’行踪隐秘之极,你的大弟子动手害你,又害死司空老,夺走假‘龙图’,在下愚见,恐非仅为个人恩怨所致。” 他话锋一转,又问道:“你绘成‘龙图’,必然看到龙势。大唐龙势如何?” 那老者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大唐龙脉起于‘祖龙’昆仑山龙嘴‘冰漩’,盛于关中、陇西、长安三地,止于河洛之间,其势‘逆鳞’而返,共有两百八十五里远近,以老夫多年风水之学所见,大唐世界,最后只得二百八十五年江山社稷。此势原可绵延运势六百年,可惜‘冰漩’正处龙脉‘坤’位,极度阴寒,主日后必有女主篡权、国运将衰。此女命数与大唐龙脉春秋相克,有凤来仪则强龙不展,风水格局破无可破,大唐运数因此大减。‘冰漩’孤处一地,深及数仞,乃是风水格局之中无物可克的大忌,若为小故而移大局,恐伤原脉,以我《迷津三篇》‘风水’之学,尚不能有所为,就莫提他人了。” 那老者道:“我把图本绘成两册,已防着司空不能将图本送回京都。司空带走的那份图本是假,若图本平安到达京师,皇帝自然会派人来取真本;若使者月内不至,我便可断知假本已失。我也因此断定有人已知此事之密;司空败死,殊可作试探之途。司空死了,你们也来了。” 纳兰背心忽然涌起一阵凉意,心中忖道:“为这份‘龙图’他固然是蹈危履险,付出不知多少艰辛与心血,但他以自己多年同僚为诱饵来试探敌人,为达目的,手段毒辣冷酷,由此可见一斑。” 原来高祖李渊起兵太原,手下“军中三老”,号称“一剑、一掌、一神医”三大奇人。“八臂”司空化以七十二路“归元剑”名震江湖,数十年中罕逢敌手;宇文寒石“天玺三诀”蜚声武林,四海知名;唐子峰乃是名医孙思邈的记名弟子,医术精绝,武功剑法也均非泛泛,被高祖李渊誉为“渡劫神手”,都是高祖李渊在太原留守任上暗中培植的心腹死士。但司空化隐身幕后、寂寂无名,宇文寒石杳无音信,唐子峰挂印远走、未知所踪,是武林中一个未解的谜团。宇文寒石在三人之中年纪最大,武功最为高深莫测,世称他行事狠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武功高过早已逝世的“天下第一高手”昆仑奴,至于他师出何门,却是无人知晓。 而“应”门则是战国大贤鬼谷子门徒托名所创,乃是武林中最为古老的一个神秘门派,但因人丁不兴,行踪也因此极为隐秘,江湖武林中极少见到这个门派真正的传人。纳兰没想到已去世的高祖李渊竟是“应”门弟子,与眼前的寒石老人系出同门。 寒石老人又是几声咳嗽,再度呕血。他佝偻身躯,喘息良久,方才抬头道:“我把‘龙图’交给你,也算我兑现对高祖的诺言,你将‘龙图’交给秦王,便算殊功一件。我还可以指给你们一条出谷的秘道,但你们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耶律镜心道:“什么条件?” 寒石老人擦了擦嘴角的血痕,道:“宇文世家自上古三皇五帝以来世领大邑,家中显贵层出不穷,所仗者,宇文氏太祖‘普回’公所传《天玺三诀》也。后来两晋之分、五胡之乱,数百年兵火交加间宇文氏被迫一分为七,其中一支远走吐火罗月支都督府,守‘乱邦不居、危邦不入’的古训,从此再未回过中土。”
耶律镜心那一对又圆又大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哦了一声,打断他的话题道:“你大约是想找个传人,继承你的衣钵,传你宇文家的不世绝学?是也不是?” 寒石老人手抚胸口,喘了几口粗气道:“你很聪明。没错。我正是此意。你如果觉得过于突兀,也可以选择只做我的记名弟子······你能答应我吗?” 纳兰见他脸部抽搐,全身瑟瑟发抖,显见痛苦无比,心中不忍,点了点头道:“枯木师门师恩深重,请恕我不能拜入宇文门墙,但我可以考虑做你的记名弟子。” 寒石老人渐渐失神的双眼中露出一丝光亮:“好,好,好!枯木道长选了你这个弟子,是他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声未了,喘着粗气道:“你过来。” 纳兰缓缓走近,寒石老人身形忽然暴长,一只枯瘦如柴的右手一掌拍出,纳兰尚不及反应,身体已被他掌力凌空高高抛起。寒石老人还不待他身体落地,凌空出指,须臾之间出指如电,连点他十二经脉。耶律镜心见寒石老人出手峻极,手中宝剑铮地一声拔出半尺,只听寒石老人喝道:“你此刻出手,我和他便是同归于尽之厄!”他的声音铿铿锵锵,犹如两块粗砺锈蚀的铁板相互摩擦,震得耶律镜心双耳剧痛,心头作闷,急忙退开。 纳兰落下地来,双腿如腾空自然之势盘膝坐地。寒石老人双腿虽废,但他武功神鬼莫测,移动速度比手足健全的纳兰和耶律镜心都要快上数倍乃至十数倍,只见他伸手一抓,五指中食指蓦地点上纳兰手腕起始的三焦xue,纳兰被他一点,身体自然而然一震。寒石老人反手一指,忽又点中纳兰背心天柱xue。 他出手或疾或缓,看似落指之处毫无目的杂乱无章,其实却是有条不紊,丝毫不乱,他每点中纳兰一个xue道,纳兰便忍不住全身震荡跳动一次,而寒石老人每次下指,都是顺手应之,点到后来,他出指越来越快,饶是耶律镜心睁大了双眼,也渐渐无法看清他落指所在。耶律镜心看了一阵,心道:“我的大伯号称‘铁指寸金’,指法威震西域,如今看来,大伯的指法修为似还不到这寒石老人的三成。” 眼见寒石老人落指忽快忽慢,耶律镜心凝神看得片刻,心中忽然一动道:“奇怪!他为何每次出指点xue,都是以反手法逆点?难道《天玺三诀》竟全部是反其道而行之的武学吗?” 纳兰双目紧闭,只觉寒石老人每点他一处xue道,便有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热气从所点xue位直聚丹田,犹如一道电流瞬间游遍全身。原来阴矫与阴维两脉乃是主管阴阳二气转换互生的大脉,练武者内功一时未到佳境,多半是由此两脉未能畅通所致。阴矫阴维两脉一通,任、督、带、派四大主脉内力流动顺畅无阻,龙虎交汇,大功便不日可成。纳兰不知,寒石老人正是以宇文世家传世的绝学《天玺三诀》中的内功点xue手法替他打通了所有隐约未通的经脉,他的内功就在这半个时辰之中,忽地增强数十倍了。 寒石老人点完纳兰诸xue,忽地大喝一声,双掌齐出,啪的一声轻响,双掌同时粘上纳兰背心。纳兰只觉膻中气海等重要xue道及丹田三脘之气无可宣泄,霎那间犹如身坠火海,忍不住大声呻吟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