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闲聊

    王六合兴冲冲地提着一包酱牛rou和一瓶好酒，高高兴兴地走在怀德大街上。皇后圣诞，京师君民同庆，大理寺缇骑总管府也好不容易轻松几日。一大早，王六合的老婆便将他从火热的炕上赶了起来，让他去看望纳兰。王六合到大理寺当缇骑开始，就一直在比自己小七八岁的纳兰手下当差，两人私交非同寻常，纳兰孑然一身，对王六合十分照顾，所以王六合当然高高兴兴地出门来了。

    但纳兰的寓所外门现在还紧紧地关着，王六合不禁狐疑道：“这小子从来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今天这是怎么了？”透过栅栏往里看，院子里也是静悄悄的，纳兰用来洗澡的那个澡盆，安安静静地趟在角落里，里面干干净净不见一丝水迹，王六合嘀咕道：“还没起床吗？”

    他正暗自嘀咕，猛听有人大声道：“喂！你是谁！”王六合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见栅栏里面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位漂漂亮亮的女孩子，正瞪着两个圆溜溜的玻璃球一样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他慌忙左右看了看道：“不好意思，走错门了。”提着rou和酒就要离开，他忽然回过神来，大摇大摆地走道栅栏门前，皱起眉毛“哼”了一声：“这是最后一家，怎么会走错！？我问你，你是谁？”

    那女孩子忍不住噗哧笑了起来：“你这胖子有趣。难道你要找的人家，还会随便找错了？”王六合大大咧咧地道：“这是我好兄弟纳兰的住所，所以才该我来问你——你是谁？”

    那女孩子正要说话，只听纳兰在里面咳嗽了一声，走了出来道：“六合？”王六合看了看那漂亮的女孩子，又看了看纳兰：“哦？哈哈！纳兰，这姑娘是哪家的当红头牌？我说你平日里装得不近女色的样子，想不到居然也会金屋藏娇？”

    那女孩子正是耶律镜心，她把门打开，当头就一个耳刮子抽了过去：“头牌，当红头牌！头牌，头牌······”王六合一边躲闪，一边怪叫道：“喂喂喂喂!哎呀！哎呀······”只听擂鼓一般，王六合背上中拳无数。纳兰又好气又好笑：“好啦，你们俩！”

    王六合好不容易才摆脱追打，藏到纳兰背后露出一大半脸，十分戒备地看着耶律镜心。纳兰笑道：“镜心别闹了。”伸手接过王六合的酒rou，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好酒。封还未开，酒香已透。难得你知我心意。”

    耶律镜心笑了起来道：“以你的酒量，恐怕这点点酒也不够你一个人喝的吧？”纳兰也笑道：“男子饮酒，当如楚霸王，鲸吞虹吸，才见豪气。只是喝酒也有很多规矩，并不是所有的好酒，都能那么个喝法。以后我带你去长安城里最著名的‘凤钩酒坊’，你就知道啦。”

    耶律镜心拉着他的手，三人走进屋里，分头坐下，道：“我倒要听你说个明白。否则这酒喝不痛快。”她出身草原王公之家，从小到大，见过的好酒可谓无可计数，受叔叔的熏陶，最喜的便是杯中之物，却从来没一人跟她说起过喝酒的规矩。

    纳兰拍开泥封，顿时满室溢香，经久不散。纳兰取了三个小小的银质酒杯倒了三杯，三人各喝一杯，只听纳兰赞道：“此酒乃是‘凤钩酒坊’从太原府进来的‘三锅白汾’，酒性浓烈，气味醇厚，下喉绵软，但后劲最大。山西一地盛产名酒，天下知名，这种酒便是太原府郭家深藏冰洞之中的六十三年陈。这种酒千万不能用大碗，只宜小杯，否则不等品其妙，必然已先醉倒不省人事。”

    耶律镜心道：“战国猛将白起攻克长平，坑赵卒四十万，是用的这种酒当庆功酒么？”纳兰摇头道：“非也，非也。白起乃世之名将，生平嗜饮，他喝的酒乃是秦始皇钦赐军中御酒，当不至是这种白汾。这种汾酒乃是北朝酒监令郭元泰亲手所造，留下秘方传与后人，白起自然是喝不到如此佳酿的。”

    他给王六合与耶律镜心又倒一杯，笑道：“饮酒当有好饮器。当年我破获谋杀状元案，宰相魏大人大为高兴，曾留我在府中喝酒。你看玄成公此人虽是不向名禄，却乃是本朝大臣元老之中懂得喝酒的第一人。我当日在他府上，喝的乃是从西域进来的葡萄贡酒。此酒十分珍贵，等闲三千斤上等火焰山葡萄，只能酿得酒两百三十三斤，便多出一两一钱，也弃之如敝履。玄成公为国辛劳，皇帝特地将高昌进贡来的十坛上等好酒赐他，以示嘉奖。他为请我喝葡萄酒，又特意去借了皇上珍藏的一对夜光杯来。那夜光杯乃是上古极为罕见的红玉由世之良工耗费十数年光阴做成，杯身鲜红透亮，配上火焰山葡萄酒的红，喝酒如同饮血，别有一番滋味。”

    耶律镜心与王六合听得津津有味，王六合道：“纳兰，若是我等公差在外，岂能随身带着如同‘夜光杯’这样的宝物？”耶律镜心倒转筷子，吧的一声敲在他额头上，笑了起来道：“笨！你以为十不致一的好酒，能随处可见么？”王六合摸着额头，嘟嘟囔囔地道：“若是碰上，岂非白白错过？”纳兰笑道：“那倒不必错过。葡萄酒所以名贵，乃是它一则产量过低，二则西域离中原千里万里，闻名难求。又一向只供皇宫内院享用，咱们一般的百姓不用说喝不到，就算能见到上等绝品的葡萄酒的机会也是少得可怜。若是碰上上好的葡萄酒，又无绝品的‘夜光杯’，可将此酒置于冰块之中片刻再饮，其味更是醇厚甘甜。若有天生冰雪，则更是口味大异。”

    耶律镜心道：“我家住在关外，如何喝酒，乃是上佳？”纳兰侃侃而谈道：“关外所酿白酒，平淡无异，其实酒性极冽，饮关外白酒，如饮利刃，颇有摧喉损腹之感。但关外白酒酒气豪放，然香气不足，最适鲸吞虹吸，正合前方将士口味，若有条件，喝此酒燃以犀角之香，犀角香气和以白酒甘冽，其味最是上乘。”

    耶律镜心点头道：“我叔叔也曾如此说过，喝我们的白酒，一定要燃香饮之，最好能窟地为饮。看来你们两个是英雄惜英雄，难得知己呀。”纳兰喟然叹道：“耶律前辈身如闲云野鹤，岂有谁能留得住他？此等上好的白酒，若能与他同饮，当是人生一大快事。”耶律镜心噗哧一笑道：“他日你若是能放下公务，我便带你去找他。”

    纳兰伸手一点她那精巧的鼻头，笑道：“难怪他说若是有事，我们知道上哪去找他。我大约也猜得出来他的去向了。”三人边吃边谈，不到一个时辰，酒rou磬尽。纳兰收了杯筷，问王六合道：“最近府中可有什么消息传出来？”

    王六合道：“倒没见什么消息。李大爷他们几个随佛爷进宫贺寿，还是咱们大理寺正卿杨大人宣布放假三天，我才有时间来找你喝酒呢。”纳兰纳罕道：“皇后圣诞，当然是举城同庆，但缇骑总管府放着一个职位如此重要的长安令被害一案不办，岂非有舍本逐末之嫌？”王六合道：“这我倒不清楚了。李大爷安排可不如你，他要想起什么事来，才会命人去办，不像你事先把该想的都想得到了，从不匆忙。再说，我只是一个负责训练‘犬卫’的下等缇骑，他便算有事，也不会来告诉我。”

    纳兰眉头微皱，道：“我倒想做，佛爷三两句便将我打发回来，命我继续休假。”耶律镜心大眼睛咕噜噜一转，道：“纳兰，不如我陪你去做？”王六合也是忽然省起，手在桌子上一拍，道：“是呀！佛爷命你休假，可并未禁止你查案。”

    纳兰道：“官场人心，其深如海。你是过了今天不想明天事的性子，哪里看得透？佛爷最不喜欢便是随意插手的人，即便把案子办好了，也得不到他的好脸色。我辞大内总管之职不做，已是引起他非常大的反感，若是再将他触怒，我以后恐怕便很难在缇骑呆得下去了。”

    耶律镜心道：“大理寺有什么好的！”

    纳兰摇头道：“好与不好，不能视其表而论。当年唐老师带我到京师做了大理寺的缇骑，他老人家在时便常以国家之利勉我，令我恪尽职守，勤于为公。此刻他虽然不知身在何处，他老人家昔日的谆谆教诲，言犹在耳。我岂能为一时小故，令老师失望？佛爷虽因皇帝嘉奖一事对我已有芥蒂，但还是很看重我的，我不能做有始无终的人。”

    耶律镜心道：“你武功远在其他人之上，我们暗暗查办，不让他人得知便是。”纳兰想了一阵，道：“此事我自有主张。六合你先回去，我带镜心出去走走。”王六合应道：“好嘞。我先回去，你若有事要我帮忙，到我家来支应一声便是。”两人互道珍重，王六合便出门去了。

    耶律镜心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纳兰装束已毕，将御寒衣物总了一包交给耶律镜心，又挂了腰刀，对她一笑道：“你跟我走便是，难不成还能把你卖了不成？”耶律镜笑着心捶了他一拳，跟在他后面走出门来。

    纳兰到街角寄所中取了马，道：“自从你来到中原京师，我还未有机会带你去四处游玩。今日便带你上太白山去，如何？”耶律镜心道：“你去哪里，我便跟你到哪里。”脸儿忽然红了一红。纳兰笑道：“极好。要的便是你这句话。”两人各自上马，从开远门出了城，一路向西。

    两人走了约莫六十里路，纳兰才道：“你们耶律家族出身草原战士，应是最喜英雄豪杰。今日我便带你去先秦名将白起的故居，顺便拜访几位久不谋面的朋友。”耶律镜心道：“我知白起乃是眉坞人氏，你有朋友住在那里？”

    纳兰道：“也不是住在那里。他是一个寺院的挂单僧。”耶律镜心道：“你怎么到处都认识人的？”纳兰笑道：“我是捕快，到处办案，认识人多并无坏处。”两人在盩厔县治吃了午饭，休息片刻，便又上路。再过两个时辰，两人过了陈仓，不片刻便到了眉坞飞云岭下。前面已是山路，两人将马匹寄顿在山下农家家中，步行上山。刚走过第一道山梁，隐隐听得前面谷中传来悠扬的钟声。纳兰道：“此处是太白山脚，前面的古寺，叫做‘护国伽蓝寺’，听说是为了纪念伽蓝婆菩萨曾在此显灵救护被山洪围困的山民而建。”

    耶律镜心左看看右看看，十分新奇，道：“我们草原上可没有这样的大山，大山里藏着寺庙的地方，更是无有。叔叔常说，中原地带，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足可寄情山水，逍遥一生，看样子此言不虚。”原来那太白山横跨盩厔、陈仓、眉坞三地，乃属秦岭山系，主峰抱仙台终年积雪，气候严寒，此刻乃已四月，一初入山，两人还是觉得冷风刺骨，过了第二道山梁，走出了阴森谷地，身上才渐渐暖和。

    耶律镜心道：“咦？那里不是一座寺庙？”

    纳兰笑了笑道：“你看得见，却不能说即可便到。所谓‘望山跑死马’，说的就是这样的地方。那寺庙，约莫还要一个时辰方才能到得呢。”耶律镜心吐了吐舌头，道：“乖乖。看似就在眼前，却还要走一个时辰？”

    两人在路上便说便笑，果真走了一个时辰，才到了那寺院脚下。但见那寺院依山而建，山门之外，还有一段长长的石板铺就的小路。山中空气湿润，石板上满是薄薄的一层青苔，清晨的雾气散落在石板上结成冰花，耶律镜心一不小心，险些滑倒。纳兰笑道：“这里的空气潮湿，你要小心脚下。”拉着她的手，两人到了那寺前。

    两人刚到寺前，只听里面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耶律镜心道：“咦？里面有人打架？”纳兰愣了一愣，道：“约会的时间还有三天，他们已经提前来了。”耶律镜心道：“谁？什么约会？”纳兰笑了笑道：“且进去，一看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