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冲突
从叔宝府中出来,夜色已深,纳兰思量城门已闭,借着星月之光,向怀德坊的那小寓所走去。不过他刚走过三条街道,只听前面马蹄得得,来了一彪巡城军马,为首那人三十来岁年纪,全身甲胄,手提长枪,远远见了纳兰叫了一声道:“是不是纳兰老弟?” 纳兰顺着火把光一望,连忙上前拱手道:“原来是张兄弟?”那人乃是右卫府掌旗大将张生茂,以前也曾在缇骑总管府做过一阵捕快,后来从军四年,奉调回到京师做了左右卫的掌旗大将。张生茂见了纳兰,满面春风跳下马来道:“我看影子就像你,你还未回家休息吗?” 纳兰道:“我刚从秦公府里来,正要回怀德坊去呢。”张生茂周围一望,喝道:“四边巡逻!”手下将士应声分散。张生茂将纳兰拉道街角,低声道:“时辰还早,纳兰赶紧回去休息罢。”纳兰听他说得奇怪,便问道:“茂兄何意?” 张生茂低声道:“今日潞公与九城兵马司奉旨巡城,兄弟听说你与潞公不和,他那臭脾气你是知道的。如今戊时将过,亥时将至,再有半个时辰,潞公便接手巡城,兄弟何不早回,以免吃眼前亏?” 纳兰点头道:“多谢茂兄厚意。我家离此不过三条街,看看便到了。”张生茂上马,又叮嘱道:“兄弟快行。我先去了。”两人拱手告别,纳兰记得时辰,加快脚步,走过两条街,远远已能望见萧四娘面店的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摆动,心中暗松了口气道:“好在回来了。” 那知他念头未落,一彪军马忽然从怀德坊前的永庆街上冲了出来,火光大亮,登时将纳兰的去路拦着。纳兰定睛一看,骑马的那人约莫三十来岁,手里提着一条蛇矛,全身贯甲,见了纳兰,喝道:“前面是谁,竟敢干犯宵禁?” 纳兰认得那人正是侯君集潞国公府的中军旗牌侯玄,走上前去,双手抱刀,朗声道:“在下大理寺缇骑总管府副总管纳兰。” 那侯玄跳下马来,神色傲慢地对纳兰说道:“纳兰总管不知宵禁亥时开始吗?” 纳兰又施了一礼,道:“此际离亥时尚有半个时辰,在下的寓所就在前面,也正是要回家休息了。” 侯玄嘴里发出嗤地一声冷笑:“本官奉命随大帅巡城,这时辰是你掌握得准呢,还是我掌握得准?纳兰总管,你身为朝廷命官,执法犯法,可知后果么?” 纳兰已情知对方正是刻意要来为难自己,压着火气,道:“侯将军也许没听清楚,下官说的是亥时尚有半个时辰,在下赶着回家,并未干犯朝廷宵禁的律令。” 那侯玄一张圆脸胀得通红,怒极反笑道:“来人,敲几声梆子给我们的纳兰总管听听,现在是什么时分?”身边几名将官哈哈大笑道:“听见将军的话了没有?敲梆子!”纳兰心中虽怒,依然压住火气道:“时辰之用,乃大内钦天监规定,侯将军认为当街敲梆子,便能将半个时辰提前么?岂不知天道有在,任意乱之,会遭天谴?” 侯玄还未说话,只听后面又有人沉声道:“替皇上巡城,为国家尽忠,便算天谴,又能奈我何?宵禁已到,谁违了皇命,老子就叫他吃不了兜着走!侯玄,动手给我把这个犯官拿下!”灯光火影中一人全身甲胄,手按宝剑慢慢踱了过来,见了纳兰,面色阴沉,一双三角眼冷森森地盯着他。 那人正是潞公侯君集。 侯玄应了一声,jian笑道:“纳兰总管,在下冒犯啦?”纳兰缓缓举起手中的刀,道:“且慢。” 侯玄蛇矛一提,喝道:“大胆,你敢杀官造反不成?” 纳兰怒极反笑道:“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手里拿着什么?” 侯玄双手握枪,喝道:“老子不管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国公下令让我捉你这犯官,军令如山倒,老子就要将你捉了!”刷地一矛,竟对着纳兰的面门狠狠搠来,纳兰心中起火,脚步轻移,将侯玄一矛让过。背后侯君集喝道:“扰乱宵禁,给我将他乱刀剁了!”纳兰大怒,喝道:“姓侯的,别逼人太甚!” 侯君集一脸阴狠的笑容,道:“我就逼你太甚,你能奈我何哉?”纳兰手中刀向前平举,一字一句地道:“皇上御赐定唐刀在此,见此刀如见皇上亲临!侯君集,天子在此,还不跪下!” 侯君集也曾听过纳兰从上谷回来立下大功,皇帝重重赏赐的事,他只听说皇帝赐了一口宝刀给纳兰作为勉励,却并不知皇帝赐刀乃是为了勉励纳兰公正执法、匡扶社稷,而且所赐的宝刀也并非寻常,那是皇帝壮年带兵时用一对定唐刀中的一把。他听纳兰怒斥,心中自然不免一惊,念头一转,恃宠而骄之心顿起,喝道:“犯官假渎天恩,左右与我拿下,就地正法!” 侯玄嘿嘿怪笑道:“贼人听见了?纳命!”一声呼哨,六七人顿时将纳兰团团包围,侯玄一支蛇矛当空刺到,纳兰心中怒极,宝刀出鞘横空一划,刀光四射,猛不可当,侯玄是马上战将,江湖武功却并不精通,一见眨眼之间纳兰的刀尖已离他额头不过半尺,一声轻响,手中一条蛇矛已被纳兰一刀砍个对半。侯玄吓了个魂飞魄散,蛇矛一扔,一个懒驴打滚,抱头逃开。 其实纳兰只为对他小惩薄戒,并未打算真的要伤他,见他着地滚开,正要将宝刀归鞘,猛听头顶有人阴恻恻地道:“小小的捕快就敢仗技凌人?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手段,敢号称京师第一名捕?”头顶一阵风响起,有人一掌向纳兰顶门拍下。按理这人凌空扑下本就当风声四起,再加一掌,风声应当更大才对,但纳兰头顶却只是一片轻风。“举重若轻、大智若愚”是内家功夫中最高深的层次,纳兰幼随名师,岂能不知?足尖轻轻一点,便忽然向旁“移”出了两丈开外,那人一掌落空,心中大大诧异,双掌一错,便再扑上前来。 纳兰连连躲闪,并不还招。那人掌力虽然刚猛,一连三招,却连纳兰的衣角也沾不着,心中暗暗吃惊道:“听闻此人在京师号称第一名捕,果非泛泛之辈!”正要催加掌力,只听纳兰喝道:“我看在你是老前辈,已经让了你三招,你再不知进退收敛,可别怪我要还手了!” 那人怒极反笑道:“你便还手,那又如何?”沉声运气,掌势一变,忽然变一套怪异的手法出来,只见火把光下,那人掌心倏地变得黝黑,掌风也忽然变得冰寒刺骨!纳兰微微一惊,铮地一声,定唐刀应声出鞘,长刀一指,青光闪烁,自斜侧径扑对方咽喉。那人正在得意大笑,猛可里寒风沁骨,纳兰的宝刀已到了颈边! 那人武功着实了得,在此匆忙之际,身体竟然还能猛地一个后仰,纳兰一刀擦着他额头过去,未能伤得着他,那人已是脚步歪斜,不知用了什么身法步法,三歪两倒,竟然瞬间便脱离了纳兰的刀光圈子,一掌反拍,趁着纳兰后退,蓦地凌空飞起三丈多高,大喝声中一掌拍下! 那人满拟这一掌要将纳兰击倒,虽不能杀他,至少也令他重伤于掌下,哪知他掌力刚发,纳兰冷笑连声,风声飒然,影子倏地不见。那人急忙收掌,寻声反手一抓,又抓了个空,只听纳兰冷笑道:“仗这点点邪门歪道的武功,便目空一切,真是白活了这几十年了!血灵子,你‘化血刀’练得还不道火候!我依言让了你三招,现在我要还手了!”蓦然一声长啸,纳兰定唐刀扬空一闪,刀尖颤抖,瞬间抖出三朵刀花,对方天突、璇玑、紫盖三处重要xue位,登时都在他刀尖笼罩之下! 那人正是从西域来的怪杰血灵子,极少在江湖中出现,纳兰在京师做缇骑副总管多年,江湖见闻不可谓不多,却并不知这个血灵子什么时候离开西域,什么时候又到了京师、竟然做了侯君集的“幕宾”。 原来自高祖起于龙城太原,代隋而有唐来,西域豪杰并起。纳兰的恩师枯木道人与天山剑派创派祖师李白眉及小无相金刚门的开山鼻祖虬髯客并称当世一等一的三位剑学顶尖高手,喀喇昆仑山上的公冶世家、于阗一带的鲜于世家和西葱岭的白眉山世家又并号“西域三世家”,血灵子便是“三世家”中于阗鲜于世家的门徒。鲜于世家以邪门武功“化血刀”出名,鲜于子弟多数在高昌为官。高昌为侯君集所灭,高昌国君沦为附庸,鲜于世家从此一蹶不振,传到鲜于显通这一代,已是门庭冷落、风光不再了。血灵子是鲜于显通的关门弟子,鲜于显通死后,这世上能懂“化血刀”这种邪派武功的,也就只有血灵子一个了。纳兰的师父枯木道长在世,曾说起鲜于显通,认为此人练武天赋极高,“化血刀”在他手中,已渐渐脱胎换骨、易邪为正。只可惜他英年不寿,“化血刀”还未全部去芜存菁,鲜于显通便郁郁离世了。纳兰虽在少年,还记得师父当年的评论,晓得鲜于显通门下的武功,更从血灵子发出阴寒掌力的招式,认出了他武功的家数。 纳兰宝刀一指,嘿嘿冷笑道:“劫杀朝廷命官,你可知是什么罪过?”他这话一语双关,既是指叱血灵子,也是将话说给侯君集听。血灵子横行西域已有年头,自然不会因为他的一句话便稍稍后退,侯君集却心中暗暗打鼓。他虽仗着皇帝宠幸为所欲为、凌驾百官,却也并无把握逮捕纳兰会否招致皇帝的斥责。他有意为难纳兰,若闹到皇帝跟前,纳兰固然会因此丢官,恐怕夜闹京师,他被皇帝降职甚至革职,也是情理之中,此所谓“杀敌一万,自损三千”是也。但他正在犹疑之间,血灵子却已双掌一拍,扑了上去。
血灵子的“化血刀”掌法跟正宗玄门的掌法大有不同,正宗玄门掌法一般多按“五门八步”创成,血灵子的化血刀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反门反步,怪异之极,纳兰见他掌到,手掌一翻,定唐刀带起一溜青光,瞬间便划到他面门。这招颇有轻视之意,意在引血灵子发怒。他听师父说起过“化血刀”是邪门三大神功之一,知血灵子在西域横行多年,武功绝非泛泛,想要斗倒他其实不易。他此举将血灵子彻底激怒,便能收扰乱他心神,将之挫败的效果。血灵子果然未知深意,被他这一招气得七窍生烟,肩头下挫,出手如电,硬抢纳兰手中的宝刀。 哪知纳兰的刀势中隐隐带着剑招,这一刀看似刺向血灵子面门,待得血灵子硬抢他宝刀时,纳兰已是刀尖一偏,这一刀倏地从血灵子左耳边刺过,血灵子百忙中将头一摆,鬓边一阵沁凉,一丛枯草般的鬓发已是随纳兰刀光卷过,漫空飞舞。 这一招奇诡无比的手法,乃是他从上谷回京之后,从宇文寒石所授“天玺三诀”中慢慢悟来化在剑招之中的一个杀着。大理寺缇骑是朝廷内务劲旅,旗下所有缇骑统一配备以定唐刀为基打制而成的直刃钢刀,刀法纯熟者,可以以刀使出剑的招数,纳兰便是如此。不仅血灵子心中暗吃一惊,就连背后虎视眈眈的侯君集看到他的武功,心中也不禁掠过一丝凉意。 眼前的纳兰武功恐怕远非人们所形容的那样仅仅是高深而已,而是已到了神鬼莫测的地步了。侯君集府中能人异士不少,他虽是马上大将,对江湖门派的武功多少也有些自己的认识,血灵子虽是他重金从西域礼聘而来,但以他所见,恐怕要想胜过举重若轻的纳兰,还未可能。这一刻间,他忽然有就此罢休的想法,只是苦于纳兰此人刚正不阿,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纳兰是绝不肯轻易将此事淡淡揭过,而以他潞国公、皇帝宠臣、东宫教师的高贵身份提出“和解”,他无论如何是无法放下这个颜面的。 正在侯君集惊疑不定之时,只听街头忽然有人远远地叫道:“肃静,回避!”火把大亮,又来了一队人马。 血灵子与纳兰转眼之间斗到二十多招丝毫没占上对方任何便宜,听见远远有人叫喊,一个穿掌飞出,纳兰身如飞羽,凌空一个倒翻到了血灵子背后,刷地一刀。血灵子匆忙之间不及转身,脚步前移,反手一掌。纳兰定唐刀有切金断玉之能,一声哑响,锋利的刀刃碰着血灵子的手掌,好似碰上一块冰冷的铁板,血灵子手掌竟是毫发无伤。纳兰心中暗暗称奇道:“师父曾说化血刀传到鲜于显通手中已大有改观,想不到这门掌法里竟然夹进了正宗玄门的硬功。” 两人攻守交互,险招迭出,斗到十五招上,纳兰大喝一声,刀随臂扬,横身转步,血灵子闪躲不及,胸腹之间一阵冰冷,胸口衣服已吃纳兰一刀划开了个长长的口子! 血灵子勃然大怒,正要再上前,只听有人喝道:“宵禁时间,当街打架,你们眼里还有大唐律法么?!”侯君集回头一看,见来的只是一顶普通的青呢小轿,但随轿四人,个个精神矍铄,气势昂昂,喊喝的那人四十多岁年纪,身材健硕,满脸威严之色,心中猛然省起,急忙下马道:“是宰相大人吗?” 那人见了侯君集,也拱手道:“原来是潞公在此。潞公今日奉旨巡城,何以在此?” 侯君集知轿中坐的是当朝宰相魏征,急忙赔笑道:“本座奉命巡城,路遇大理寺缇骑总管府副总管纳兰盘桓街头,意图不明,本座上前盘问,哪知纳兰总管像吃了火药一般······”竟将自己“欺凌”为难纳兰一节,轻飘飘带了过去。那人乃是魏征府中的管家魏醒狮,也是魏征的贴身“阁防”,闻言微微笑了笑:“大家都是一朝的同僚,为皇上尽心办事的,纳兰便算晚归,潞公何必非要‘秉公执法’?须知法理之外,岂外乎人情!” 侯君集在满朝文武当中文怕魏征,武惧秦琼,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听了魏醒狮不软不硬的这番话,气得牙痒痒又不敢当面发作,只好强装出一副笑脸道:“魏总管说的也是。看在魏总管的面子上,本座今日便不做究竟,来,众人听令。”旗牌官奉命上前,侯君集道:“传令下去,号炮三声,开始宵禁。”把眼睛一横纳兰,满脸堆笑,带了麾下军士慢慢远去了。 魏醒狮站在路口望着侯君集带队远去,良久才使个眼色,道:“纳兰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