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 一日后。 夜焰宫的寝殿中。 黑缎床被中,一道洁白的身影呈现趴姿,银白发丝散落于枕,正安静的沉睡。 季澜后腰盖着薄被,吸吐间,身子起伏的弧度微弱,可仔细一瞧,鼻息的频率还算稳定。 外头安爻端着药盘,抬手欲拍殿门,身前门扉却被一道俐落掌风给推开。 他端着木盘走进,上头放着瓶白色瓷罐,里头是混了百草的化瘀药丸,旁边还有一罐蔘膏药,飘着淡淡蔘香。 安爻恭敬的将盘子放置桌上,全程低着头,不敢多看其他地方两眼。 只因为榻上仙尊,上身未着寸屡。 毕竟鞭伤在背上,还需脱衣治疗,短时间内无法更衣。 安爻朝床面另一人恭谨说道:“宫主,池大夫亲制的药丸已送达,送药者传声,说这药丸能将体内呛烟化解得更清,顺便润润五脏,必须照三餐喂进,一次两颗。池大夫特别交代了,最好是由宫主亲喂,倘若由其余人喂食,则效用会减半,还特别叮咛喂药姿势,说是躺在宫主怀里食用,效果加乘加倍,药丸能更快溶化吸收。” 安爻维持着镇定,详细禀报。 然而其中几句他压根无法理解,可总归送药者受了池缎嘱咐,将这段话强调了不下五遍,表示所有语句都得叙述精准,不得违背池神医交代。 夜宇珹闻言,脸色没有变化半分,似乎早已习惯对方如此,说道:“毒药的解方在哪?” 这药丸既是清肺功能为主,那海吟吟所下之毒的解方必然不会混在一起。 安爻:“池大夫说晚点会让另一名送药者送过来了。” 他拿起另一罐扁身瓷瓶,又道:“这罐药,是与润肺药丸一并送来的,是菘儿谷的百草提炼,能化肿止疼,让伤势尽快愈合,送药者转告,池大夫说抹药时最好要眼带笑意的抹,笑的越欢喜灿烂,药效越能发挥。” 他说到最后几句,已有些嘴角抽蓄。 马的!为何送药人到达时正好是他去迎接。 站在宫主寝殿中,被迫说这种仿佛弱智的话,令人心惊胆战。 假使由安赐来叙述什么含笑抹药,肯定是面不改色地说完,不像他,说着说着都感觉无地自容,无法想像送药者为何能淡定转述一切。 安爻心道,眼下本护法简直想飞奔到那破谷杀掉姓池的! 可或许打不过。 更令他愤怒的是,对方身量还高他近一颗头。 很好!这便是第二个杀死池缎的理由! 夜宇珹望着身侧人影,朝安爻道:“他徒儿醒了?” 安爻摇头,“灶房煎了药汤,可因何凉凉无法吞咽,安赐尝试喂了几次,皆喂不进去。” 昨日回宫前,安赐表示何凉凉伤重未醒,眼睛也尚未复明,此刻又没有毒药之解,便慎重请示夜宇珹,能否将人一并带回夜焰宫。 夜宇珹望了他一眼,并无答话,视线又放回另一抹伤重的雪白身影上。 可一眼便足够让安赐明白,随即放心的将何凉凉一同携回夜焰宫,下榻于自己房内。 之后,安赐除了护法要务外,几乎整天都待在何凉凉旁侧。 安爻偶尔也会去那儿转转,总之回宫后无聊,看看对方转醒没,赶紧起床和他吵架。 可何凉凉状况却迟迟未好,虽然吃了化清丸,可因体内毒发过于严重,仍是处于昏迷。 寝殿里。 安爻恭敬的低着眼,焦距对准盘内药瓶,将最后的话禀报上:“池大夫最后请送药者顺便转告宫主,菘儿谷的雪灵芝已至成熟期,倘若宫主有空,下回可过去谷内一趟。” 去帮忙挖树根检灵芝。 这句他不敢说。 夜宇珹简单回了声嗯,声线低沉。 一会儿后,大殿门扇便再度阖起。 安爻离开前,将盘子留于桌面,仍是一步也不敢靠近床边。 夜宇珹将季澜背上的纱布一一摘下,经过一整日的止血,纱上的渗血已减少许多,全数拿开后,底下是一道极长的狰狞血疤,占据了这副身躯的左半身,一路从左边肩头至左后腰侧,伤痕尾端,映于尾椎边。 季澜松垮的里裤也无法整件套上,只能卡在疤痕之下,故整片背部皆是完整显露,那背脊削瘦修长,腰线窄瘦,后腰两个浅浅的小窝,其中一抹小窝已被疤痕覆盖,继续往下便是裤腰。 鞭痕所经之处,皮肉微微掀翻,周围红肿厉害,其余部分肌肤则是白的晃眼,衬在纯黑的被褥中,显得格外醒目,仿佛浓密黑雾中的一抹白。 被黑鞭击中的伤口无法用一般市井药物医治,因鞭上还注满灵力,得敷上池缎亲自制作的药。 夜宇珹起身,将安爻方才至于桌面的药罐全拿至床侧,长指沾了些许,慢慢的替对方上药。 季澜虽于半昏迷间,可火辣的痛感仍是让他无意识的挣扎。抹至尾端时,他已是疼的身子细颤,嘴里也咿咿唔唔的仿佛喊疼。 夜宇珹力道不轻不重,将那血痕的周围逐渐上了第一遍药膏,然后等着伤口把透明膏体吸收。 新的纱布就放在榻边小桌,并未覆上。 夜宇珹盯住对方趴睡模样,脑中忆起半蝶教上的情景。 那一鞭,确实是意外。 虽他收鞭及时,可鞭已出匣,故打在季澜身上的力道也有五分,足以让被封灵的人伤重不醒。 床边的桌几,摆着一本脏污小书,上头压着三把不同材质的扇子。 最右边,是原本在古灵儿手里的掌门铁扇。 中间的,则是火烧夜之前,他于玄翡阁找到的玉扇,温润如玉的扇体,质地如翡翠,摸上去便是一股冰凉透身之感。 剩下的,则是一把外观漆料斑驳,看上去便历史悠久的木扇。 一日之前,夜宇珹鞭子甩落之际。季澜晕过去前最后呢喃的几个字,便是小院与木扇。 虽对方因意识不清导致话语含糊,可夜宇珹仍是瞬间听明白,环着人直接飞至被烧毁的小院客房。 一处宛如废墟的屋房,砖瓦半露,布满了燃烬的余灰。 他用掌风一一挥开落于地面的家具。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在他走至被烧至坍塌的床边,用掌风将发出焦味的被子给挥起,一把沾染灰烬的木扇便显在视线中,即使经过火舌吞噬,仍是扇型不毁,扇骨完全,顶多上头保护的漆些许剥落,在一整堆烧灼的惨状中,这把扇子更是显得不平凡。 历经烈焰而不毁,约莫是铸造时添加了特殊灵力保护。 而这东西,便是过去几日季澜时常拿在手中展玩的,当时木扇摆在房间一角,做为摆饰品来说,平平无奇到走过也不会多看两眼,即便夜宇珹想把玩,挑选的也是另一把摆饰铁扇。 就只有季澜,动不动拿着木扇扇风,脸上表情写着“这把重量轻,甚好。” 半晌后,夜宇珹才又继续抹药动作,将伤痕周围上了第两层膏药,透明的油膏沾在血红伤口上,显得更加怵目惊心。 可药里的止疼药草也逐渐起了效用,季澜促起的眉心终于慢慢舒展开,最终,又陷入沉睡。 …… 当日晚间。 安爻再度接到了另一名来自菘儿谷的送药者。 急匆匆的赶至前厅,对方交给他两大只药瓶,说是雪髯城毒药的解方。 并且详细交代了食用方法。 安爻听完后简直想原地吼叫! 这话不知应不应当与宫主禀报,可对方慎重其事地表示,池神医说一句话都不能少,会影响解药效果! 安爻心道,下回去菘儿谷,绝对要拿银针追杀对方! 送药者见他表情不好,便面色畏惧的开口,说池缎还交代了其他几句。 安爻表示让他说,总归是解药吃法,若是漏听了一个字,后果他无法负担。 对方道:“是池、池神医说,倘若右护法露出受不了或不想听的神情,便要我…要我多带上几句。” 安爻心觉有异,眼皮一跳,努力维持口吻平静,道:“你说。” 对方便将神医一番话细细道来,池缎说-- “爻儿,下回我定当不跑不躲,还望爻儿将暗针修为练的熟稔,下回来菘儿谷展示,本神医十分期待,加油~” 安爻嘴角一抽,袖摆一挥,瞬间出针射向前厅,坚固的壁面上顿时插满整排细针。 送药者神情一惊! 那针尾之锐利,连夜焰宫的墙都可刺入,万一扎在人身上还得了!他只差没跪下求饶,慌张说道:“我、我就是个传话的,还请右护法饶命!!” 安爻竭力做出冷静表情,朝那人安抚了几句,表示那排针绝对不会戳到对方身上。 此刻他能笃定,何凉凉从前与他吵的架,在菘儿谷姓池的混蛋面前,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至少与何凉凉吵架还能趁机打发时间,笑话一下对方。 可与池缎对话,则是每一瞬间都要气死的节奏。对方却总是一副不疾不徐的姿态。 安爻耐着脾气,道:“为何这罐解药不与早晨那批一起送达,还要分做两趟?” “回右护法,池神医说,要交代的字句太长,怕前一个人记不住,故…故才好心分为两次,让右护法能听得清清楚楚。” 安爻:“……” 老子即刻前往菘儿谷杀人! … 同一时间。 夜焰宫的主人寝殿里。 黑袍身影就靠坐于床头,拿着木扇把玩,这把扇子的重量确实比其余两把都轻,尤其与铁扇相较起来,更为明显。 他着实好奇,季澜是如何得知木扇下落,整个半蝶教中,木制的摆饰品多不胜数,连饭厅中都有几座,皆是一眼望去皆不会让人想细看的模样。 似乎街道商铺中随手可得的手工制品,平凡无奇。 歌谣中的木扇,居然正好是放在小院客房中的这把,可季澜又是如何得知。 夜宇珹正垂眸打端详扇上木纹,蓦然间,身侧之人忽地细微的动了下。 不是熟睡中的翻动,而是将要苏醒,那种亟欲伸展身体的模样。 夜宇珹将木扇扔于桌几,望着对方肩头微展,连带肩胛骨的形状被撑得明显,占满后背的血痕也跟着皱动。 季澜趴于被褥当中,不过伸展了一小点,身上便是整片的痛意,脑袋顿时被激的恢复记忆,有关半蝶教的纷争慢慢浮上,以及自己昏迷前中的那一鞭。 心中顿时闪过-- 【叮咚:你即将踏上原主悲剧之路,已开启be路线的第一扇门。】 …呜。 他不想扮演系统,更不想卒。 雪髯城这一趟,分明与《仙尊嗷嗷叫》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走势,可夜宇珹的黑鞭终究还是落至自己身上。 季澜阖着双眼,眉心却不禁浅浅蹙起。 本读书人简直无可奈何。 谁能比他惨! 【仰天长啸.jpg】 淡色眼睫颤了颤,半晌后终于缓缓睁开,一团墨黑瞬间映入眼帘。 是夜宇珹的枕被。 呼。 幸好。魔头不在。 此刻他简直无法面对。 嘤qaq。 蓦然间,一道低懒的嗓音从床柱边传来。 “醒了?” 如此猝不及防。 季澜眨了眨眼,刹那间又再度阖上双眸。 没醒。 本读书人又昏了。 夜宇珹见身侧人瞬间闭合的眼眸,不禁勾起唇,仍是一句未发,伸长胳膊,将几个时辰前扔于床角的药膏拿过。 墨色的大床上,床顶帐幔绣着金线图腾,四根床柱挺直,曾被夜宇珹一掌击断的床头围栏,如今早被修复完整。只是黑缎被褥中,那抹显眼的雪色身影仍是紧紧闭着眸。 季澜脑袋闪过夜宇珹持鞭的模样。 对方一身凌厉,立于半蝶教前厅,神情冷厉淡漠,眉眼锐利之程度宛如阎王。 总之瑟瑟发抖。十分惧怕。 他趴在被褥当中,周围无声之际,脑袋顿时又想起了罐水银与十大酷刑。 貌似是先将头皮掀开…… 季澜:呜。求求你做个人吧。 当他越想越心惊时,蓦然间,后背传来一阵浅微的温热,季澜身子不禁狠狠一颤,整个人猛地紧绷,五指下意识的拽紧被褥。连微晃的发丝都能感觉出他此刻的不安。 脑中持续浮现…头皮头皮头皮,水银水银水银… 无声抹泪。 可等了半晌,那抹温热却没有往他身躯戳进指孔,而是慢慢的从他背脊往下延伸…… 季澜诧异的用力睁眸,惊讶全写在脸上。 魔头……在…帮他抹药? 夜宇珹懒声道:“是毒药。” 季澜:…喔。 懂了呢。 约莫就是化肤蚀肌膏,让伤势加重。或者七孔流血而死那种。 夜宇珹懒散的将药膏涂开,透明带药香的草膏渐渐融于他指间,而后全沾在季澜削瘦的后背,那血痕经过前一次的涂药,渗血的状况已是好了些,可绽开的皮肉还需时间愈合。 可即使痊愈了,也会留下不可消除的疤痕,既是灵鞭所打,身躯便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 季澜趴着趴着,眼眸又微微阖起,其实魔头抹的力道还行,让人昏昏欲睡,配合他身下的雪缎枕被,哈欠连连。 身边低沉的声嗓忽地说道:“池缎送药罐来了,待会起来吃。” 能让伤口快些愈合的药丸,全出自菘儿谷,道上的仙门各派皆无法拿到。 季澜半阖着眼,开口说:“又是毒吗?” 夜宇珹唇边扬起:“对。” “那我一次吃两粒,看看能否以毒攻毒。”季澜非常镇定。 夜宇珹:“放弃抵抗了?” 季澜:错。是从没想过抵抗。 只能事后抢救。哀。 夜宇珹扬唇道:“待会儿你毒膏配毒药,约莫发作的很快。” 季澜这才道:“所以你这是打敌五十,自伤五十的作法?” 对方替他抹背时,手指并没隔着任何布料,倘若是毒药膏,大家就一同等毒发吧。 哼。想骗机灵的读书人。 是没看见他头顶四个大字“仙门之眼”? 夜宇珹懒洋洋的弯唇,持续将透明膏状的东西抹上。 季澜则是动了动身,因昏迷十几个时辰,四肢已是僵硬,眼下迫不及待的想伸展。当他尝试屈起手肘,撑起身子之际,却连带牵扯背部,扯到伤口的瞬间疼至嘶声,顿时又倒回床被上,发丝乱散于枕榻。 夜宇珹望着对方一连串趴倒的姿势,不禁挑眉。 眼前背脊沾了几丝银白长发,有些因季澜的动作而沾染到膏药。 季澜正蹙紧眉心,肩线不断起伏,趴于棉被上顺气。 吭。真是哪儿都疼。他对黑鞭的阴影面积约莫比整座夜焰宫都大。 再度抹泪。 待他气息缓过后,对方长指再度回至他背后,慢慢抹药,夜宇珹的体温比他更高,故所经之处,那小点灼热皆特别明显。 …等…等等。 ……身、身上好凉。 眼下他为了疗伤,故未着里衣,可该不会连里裤都未穿…? 随着那手掌一路抹至鞭痕尾端,有力的指腹按在他尾椎旁侧,季澜惊的是整个人狠狠一颤。 “…我、我自己涂就行了……” 他感受到了!裤子仍在身上,可裤腰已是摇摇欲坠的卡在腰下。 他可是仙尊,怎么能衣衫不整! 衣衫。 不整。 夜宇珹懒声道:“你伤于后背,如何自己动手?” 季澜:还顶嘴。是谁打我的。 夜宇珹见他将脸闷在被子里不说话,便再度懒声道:“是谁自己冲去鞭口的?” 季澜:“……” 又顶嘴。 不许你说这种让人无法反驳的话。 夜宇珹长指在后腰附近揉抹了一阵,见对方偶尔疼的吸气,道:“黑鞭上带灵力,故你丹元伤了些许。” 季澜昏迷时,他以掌测过对方腹中金丹,确实伤到了,需疗伤一段时间。 季澜:“所以我之后只能卧床吗?” 他压根不知伤及金丹会有什么症状,这东西他以前没有,且又无法外敷用药,如今听上去还颇为严重。 夜宇珹:“卧不卧床都行,要起来走动也可以。” 于是季澜再度撑起手臂,试图坐起,结局仍是疼至呲牙,身躯发软的趴下,且他发觉这回不只伤口疼,身躯还莫名酸软,四肢只能瘫于床面。 …你这骗人的反派。 不是说能起床的吗!为何辣么疼。 夜宇珹见状,道:“伤口要两个月才能完全恢复,且你金丹有伤,躯体自是酸软无力。” 他修长的指节抹在季澜肌肤上,两人肤色差距极大,更能显出那双手蕴含的力量,似乎五指一收紧,便能将对方窄腰钳制,在上头留下指痕。 而季澜此刻正忍不住往心底唉声叹气。 虽然身躯未残,可这卧床的生活一点都不让人开心。 夜宇珹见他整个人再度发闷,便说:“被鞭子打到,没生气?” 季澜:很气很气。 可魔头居然亲自帮他上药,勉强能抵。 毕竟仙尊肚里得撑船,他讲第三遍了。 他望着垂在眼前的几丝银白,回道:“反正你要打的又不是我。” 夜宇珹出鞭方向是同时冲至古灵儿身旁的海吟吟,只是季澜怕小女娃慌乱中跟着动步,被波及遭殃,结果他冲上前护住时,便刚好站在鞭子落下的地方。 故季澜虽畏惧黑鞭,可也清楚这一鞭确实意不在他。 以至于…眼下他虽然与原主有了相同的结局,可又似乎全都不同。 宛如一团乱缠的毛线。 似同非同。 总之没被罐水银。 万幸,万幸。 床侧。 夜宇珹将最后一层药膏抹上,对方里裤正好卡在腰窝下方,顺着上身线条往下,隐约能猜到底下包裹的长腿同样是削瘦而修长。 他望着那条醒目的鞭痕,懒散说道:“可本座要打的,确实就是你。” 季澜淡定点头。 恩呢恩呢。 …是当他没看见海吟吟最后的惨状吗!? 倘若夜宇珹真要鞭人,他怎会还好好躺在这。应是全身骨头并裂,下场媲美五马分尸。 即使是魔头,唬人也要草稿的。哼。 季澜所幸将侧趴的脸面撇向对方,入眼的又是一大片墨黑。这回是对方的衣袍边沿,夜宇珹就坐在床侧帮他上药。 魔头御驾亲抹。 难不成想竞选全仙门之好人好事代表? 于是他随口说道:“这回你打了我,便像上回过招那般,一人一次如何?” 他指的是自己穿书当夜,走投无路下的随意一扯。 总之下回换他试试! 夜宇珹挑眉:“你会用鞭?” 季澜:喂。注意你的眼神。 虽然本仙尊鞭绳无能,但为了打人,也是能学习的。 于是季澜脸色严肃,淡定回道:“多学学就行了,我自有打算。” 语气轻飘,且庄严。 总归灶房师傅是个不错的教学人选,绑腊肉手势熟练,跟绳子应是很熟。 夜宇珹见他垂睫思考,便道:“学会之后要打本座?” 季澜宛如慎重地说:“既然要过招,自然是如此。” 您等着,下回本读书人就出马! 不准躲开! 夜宇珹顿时唇角扬起,仿佛听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行,本座等你。” 口吻慵懒。 季澜:? 被打还辣么欢快,要不您先治治脑袋? 一会儿后,他又道:“倘若膏药抹完了,我能穿件衣服吗?” 身躯坦露在对方视线里,有些不自在。 “未愈合的伤口沾衣,到时撕开更疼。”夜宇珹道。 “这几日都是你帮我上的药?”季澜不确定的发问。 “本座既要打你,还有谁敢帮你上药。”某人发言狂跩。 季澜:“……” 又是打我。 这话题掀不过就对了。 夜宇珹见他吸吐间,削瘦的背脊微微起伏,椎骨形状略微明显,便道:“霜雪门灶房没人?” 季澜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问的一头雾水,“为何有这一问?” 【说到底他也没回过老家吃饭,以后约莫也回不去,一点也不了解灶房人手调配。】←本囚鸟的血泪纪实。 “霜雪门仙尊的身形居然如此单薄。”夜宇珹望着季澜清瘦的肩胛骨,道,“看来养仙尊能省不少米粒。” 季澜闻言大惊:“你该不会要将我绝食?” 他很中意鸡汤!他拒绝节省米粒! “绝食?”夜宇珹眉宇扬起,“你还能再瘦?” 言下之意,这副身躯已是削瘦。 季澜终于听明白,对方只是随口对他身型发表感想,这才放下心。 可这副身子确实也就是他原本的身体,而他一向不长肉,少年期便是如此,只顾着抽高身量,体重倒是未多上半分。 况且前几日在雪髯城中,唇舌因毒药而发苦,食进的东西更少,约莫又消瘦了点。 季澜回忆至此,又想起舌尖发苦的滋味,不禁气叹道:“那袋解药居然全让弟子给踩了,眼下半颗都没剩余。” 语调忧愁。 这发苦的人生,何时是个头。 惨。 “池缎会让人送解药来。”床边人低懒的声嗓如是说道。 季澜顿时睁大眼:“池神医精算得如此巧妙,我们才刚中毒不久,就做了这毒药的解方,果真是神医。” 听说还能掐指一算,隔空把脉! 夜宇珹挑眉:“你认识池缎?” 他记得,季澜过往与对方不曾有交集。 “池神医的名讳传遍全道,无人不知。”季澜正色回答,总之《仙尊嗷嗷叫》中就是如此形容对方,医术高超。接着他又问:“是你派人过去传声的吗?” 他想了想,对方既然隐居在菘儿谷中,怎会知道谷外事,应是有人传递消息进去。 夜宇珹没回答,只道:“本座正好让人去拿新制的毒药。” 季澜:懂了呢,总之一天不毒人就活不下去。 您真有闲情逸致。 此时外头安爻拍了拍门,拿着刚送达的药瓶走进,他身上已换了套洗净的青色衣衫,与安赐相同,皆为夜焰宫护法衣着。 他慎重的将罐子放于桌面,眼神不敢抬起,朝床榻边颔首,说了句“池大夫让人送解药来了”,便赶紧转身离开。 步伐匆匆之程度,宛如逃难。 只因眼下室内景象诡谲,他眼角瞥见未披衣袍的仙尊趴在床上,貌似与宫主聊得正开心。 十分诡异,他不敢多瞧。 且他待会儿还得把另一瓶药送去安赐房中,如今何凉凉病伤严重,还得赶紧食用。 池缎送来了两大罐药,不只药丸数量极多,还用特别俗气的瓷瓶盛装,瓶身上头绘着几只色彩鲜艳俗丽的彩鸟,两只两只的窝在一起,翅膀交缠,不管是颜色还是图案,一看就十分不正经。 分明是神医研制的仙药,却仿佛不用银两那般的大把,一点儿也不精致,一眼看去,宛如街道上卖诡异药丸的摊贩。 只差没写上奇怪的用途与标语。 他真是非常想把银针射出去,虽然夜焰宫与菘儿谷相隔十万八千里,只要能射中两片落叶也行,当作解气。 随着雕花门扉阖起,沉重的嘎吱声传至床边,季澜虽无法将头回过,可也知道进来的人是安爻。 只是为何又如一阵风般卷了出去? 不懂。 他随即想到何凉凉的病况,虽没抱持太大的希望,仍是朝着身侧人问道:“眼下凉凉…也在夜焰宫吗?” 池缎既然送了解药过来,何凉凉病重,自当得首先服用,可他不确定徒儿有无跟着回来,毕竟夜焰宫主人在前,一切还得夜宇珹说了算。 夜宇珹口气随意道:“本座待会就让人把他抬出去。” 季澜:“……” 你这任性的魔头。 摔。 但他明白,这话也代表对方确实身于宫内,便于瞬间展开眉头,心想,有了安赐在旁边照应,凉凉应能得到完善的照顾。 眼下他多么盼望少年能赶快好起来,与安爻再吵上一百零八场架。 床侧,夜宇珹起身将新送来的药罐捞过。 季澜望着他开盖的动作,便些微撑起肘,让自己上身抬高一点点。 就一点点。 因为扯到伤口很疼。 可他两只手忙着撑住上身,没法领药,只好朝对方伸长脖子,微微开启唇。 夜宇珹神色自若,倒瓶晃出两粒药丸后,捏在指尖,不疾不徐的伸出胳膊。 然而……季澜却迟迟无法闭口吞咽。 对方用拇指与食指衔着两粒圆状,指头就轻搁在他唇瓣上,不将药丸松开落于他嘴里,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指节温度透过下唇传递过来,些微温热。 夜宇珹懒懒说道:“自己吃。” 季澜:…怎么吃?咬药丸顺带咬你吗。 干脆真咬一口! 哼。 夜宇珹好整以暇地坐在床边等待,似乎在看他要怎么做。 季澜干脆一个赌气,靠近了些,唇间挑过对方指尖的药丸,舌尖不意外的碰到了对方指头,也顺带卷走两粒小药。 咽下药后,他眼角瞥见夜宇珹唇角。 那抹邪魅的弧度是什么意思! 难道又在打坏主意。 夜宇珹:“方才忍住了?没咬本座?” 他看的出对方原本的打算。 季澜:现在是发出邀请? 懂了呢。他下回就咬。 季澜忍不住问声:“真咬下去,你不闪?” 夜宇珹:“本座以牙还牙便成。” 季澜眼眸睁大。 魔头咬人,略为吓人。 夜宇珹只道:“你原本的衣袍坏了。” 季澜镇定道:“嗯,夜焰宫里没有多余的衣服吗?” 也许他能跟灶房师傅借一件。 不知为何,他分明未见过对方师傅,却熟悉的宛如隔壁大伯。 况且还得抽时间向对方学习绑腊肉。 夜宇珹只道:“过几日安爻会让人重做了一批,顺带做了你的。” 季澜这才想起,自己穿越过来时身上衣饰早是出自夜焰宫。 可眼下却蓦然发觉哪里不对劲。 依照原主的个性,怎会愿意穿夜宇珹宫里的东西…?应是宁愿去跳湖,都不愿沾碰。 他纠结着这点,思考了好一阵后,才小心翼翼问道:“之前我身上那套衣袍,也是出自夜焰宫绣缝吧。” 质料高贵,如此高级货外面肯定难找。 “自是。”夜宇珹语气随意。 “那我最初的衣袍…怎么了?”季澜真的很想知道,只见对方再度挑眉望着他,便赶紧补充:“我摔下床后,也一并忘了这件事。” “本座不是说过,你曾大闹花园一角,毁了半边庭景,当时连带身上衣物割破数痕,不得不替换。” 季澜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对方形容之下,感觉原主脑子不太好。 夜宇珹弯唇道:“上回你不是还说要去灶房帮忙,当作把人打伤的赔礼。” “待我伤势好些后,定当过去。”季澜点点头,就说他与灶房师傅注定是朋友。接着又问:“池神医的解药什么时候能发出效用?” “唇舌不苦就想吃东西了?” 季澜脸色镇定,道:“几天未好好进食,倘若能正常吃些东西,也是好事。” 夜宇珹:“鸡汤?” 季澜趴在床上,侧脸朝他。 神情之淡然,可谓一身高冷,十分冷静的说:“并没有。” 夜宇珹扬唇道:“本座待会儿便让灶房将炖好的鸡盅拿去喂狗。” 季澜:呜。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本读书人! 养病! 真的! 很需要! 鸡盅!! 求求你了。 夜宇珹:“既然仙尊不喜这些口味,本座也会顺带提醒灶房,连续十天熬白粥。” 季澜:“……” 何谓自作孽不可活。 他感受到了。嘤。 夜宇珹见他眼神瞬间沮丧的模样,便伸出长指。 季澜抬眼望过去。 干嘛干嘛。脸颊很痛。 不许你戳。 鸡汤都没了。 心情不好。 对方指腹带茧,蹭在颊面上有些异样触感,季澜偏白的肌肤很快便被蹭红。 夜宇珹:“一日后体内毒性便会化解,到时就能进食。” 季澜:“喔。” 他对白粥一点期盼都无。别说了。 在对方蹭弄脸颊的同时,他眼皮也渐渐沉重,方才已清醒了一会儿,而池缎调制的药丸又有含安眠药草。 不过一炷香时间,季澜的意识便再度飘散。 最后一个还算清醒的想法,是希望梦中能尝到几口鸡汤。 夜宇珹收回手指,榻上人那双淡色的长睫正闭阖着,因才入睡一小会儿,还不是很安稳,有时仍会轻颤。 对方批于枕上的银发有些散乱。 半个月前,季澜的第一套衣袍,是他让人拿去扔掉的。 当时安爻禀报,季澜沐浴时,衣袍放于澡间外,庭园师傅正巧拉着一大袋刨完的泥土经过,打算用水冲净麻袋,结果整包土意外倾倒于衣服上,那人便面色慌张的跑去告知安爻。 夜宇珹当时十分不耐烦地听完,只道:“丢了。” 口吻带着明显的无谓。 安爻只好照办,可也不敢多有懈怠,毕竟季澜身份特殊。 尽责的右护法左右衡量之下,只好在夜焰宫内到处翻找。 然而他与安赐的衣饰为青,其余的人则不固定,墨黑的更是连想都不用想,只有一人能穿,找了好半晌后,终于翻到一套白衣,安爻自个儿也挺讶异,约莫是绣缝之人当时想尝试这颜色,可衣衫做好后却发觉夜焰宫上下无人喜穿白色,便束之高阁。 总归安爻找到衣服,便迅速将其简单叠好,拿去澡间外。 当时仙尊穿着完里衣裤,发觉原本的衣衫消失无踪,取代而之的是夜焰宫的精致绣袍,眉宇间便多寒了半分,一向淡冷的神情露出嫌恶,可又无法不披衣袍走动,只得愤然拿起衣衫套上。 然而在充满抗拒的心态下,白衣仙者当晚连发丝都未擦干,只想着明日要去将自己的衣服给寻出。 谁也不知的是,寻衣一事还未办成,夜深人静之际,雪袍身影便从墙边小床滚落。 便是季澜刚穿书当晚。 银发沾着沐浴后的水气,缠在于颈侧。 接着是几个时辰后,夜宇珹回至寝殿。 当时白衣仙尊慢慢的从地上站起,气质已和往日不同,朝黑袍那人提出过招要求。 寝殿榻上。 夜宇珹回想季澜衣袍一事,长指一面拈起散在床沿的几缕细丝,漫不经心的缠了几圈在指间,接着又放开。 眼下季澜背上的药膏已渐渐干涸,被绽开的皮肉吸收进去,红肿鞭痕印于削瘦后背,显得特别刺目,疤痕终端顺着背脊,隐没于尾椎附近。 夜宇珹眼眸带着漫不经心,缓缓的打量那片地带,好一会儿,目光才接着扫过整个背部。 最后,拉起一旁被子,随手一抛。 季澜后腰瞬间覆上轻薄的黑缎被褥,将一小部分的白皙遮挡掉。